江北報業集團歷史悠久,積澱深厚,旗下江北日報、北泰晚報、江北晨報和江北新聞網,三報一網組成報業集團,上上下下在編的,合同制的,聘用臨時工一共千把號人,三座大樓一個印刷廠,儼然一個獨立王國,而集團老總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以前是胡國良,現在是李大國。
新登基的國王召見,往往預示著重用提拔,換別人早就屁顛屁顛跑過去了,向新王表示效忠,從此走上陞官發財的康莊大道,但盧振宇完全和常人反著來,直接給領導吃個閉門羹。
小盧哥不畏強權,藐視領導的做法贏得了兩個年輕人的由衷欽佩,包子也學著小盧哥的派頭,不屑一顧道:「不幹了,多大事兒。」
胡萌低下了頭,過了一會揚起臉來,淚痕已干:「小盧老師,包子,你們沒必要為我這樣。」
張洪祥曾經帶過胡國良,算是他入行的師父,但也打上了胡系的標籤,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張的逍遙日子結束了,他的徒子徒孫們也都受到牽連,胡萌以為盧振宇不甩李大國是因為站在自己這邊,但事實並非如此,盧振宇反感李大國純粹是討厭外行領導內行。
電話又響了,這回是石總編打來的,批評了盧振宇一番,說基本禮貌不能丟,既然還是報社的人,就要尊重領導,畢竟領導代表著組織。
「好吧,我這就去。」盧振宇放下電話,說我給石總編面子,就去一趟,親自辭職。
集團大廈就在報社不遠處,盧振宇步行過去,來到領導所在樓層,敲門問同事李大國辦公室在哪兒。
「在會議室。」同事回答道。
領導們都有個共同的習慣,不願意使用前任的辦公室,尤其是落馬的前任,那更是晦氣,所以李大國讓辦公室把小會議室整理出來,臨時當做自己的辦公室,新的辦公室尚在裝修之中。
小會議室門口站著幾個人,都是等待召見的員工,大家竊竊私語,略有亢奮,見盧振宇來了都熱情打聲招呼,然後繼續說悄悄話。
漫長的等待,盧振宇乾脆坐在牆角刷微博,不知不覺中聽到有人喊:「盧振宇。」
終於輪到自己了,盧振宇走進小會議室,看到李大國坐在大班台後面,背後國旗黨旗萬里長城油畫,書架上擺滿典籍,清一色的嶄新大部頭,二十四史資治通鑒之類,估計書店的磁條還夾在裡面呢。
「小盧,我是久聞大名啊。」李大國走過來和盧振宇握手,又回到位子上,問:「喝水麼?」
盧振宇在外面坐了那麼久,真有點口渴,說好啊。
李大國喊道:「小李,倒杯茶。」
一個生面孔年輕人走進來,但盧振宇已經用一次性紙杯接了杯水。
李大國開始長篇大論,和會議上說的那些沒什麼區別,再次強調了紀律和團隊作戰,他沉痛地說:「紙媒沒落了,但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與時俱進,搞這個這個這個報紙互聯網加,跟上時代,跟上潮流,跟上年輕人的步伐,同時也要保持黨報的風貌,不能為了吸引眼球,搞什麼標題黨。」
盧振宇說:「李總,有什麼要求你直說。」
李總稍有慍色,一瞬間就恢復了笑容,他嚴肅道:「我想了一個點子,報業集團要實行戰時共產主義,集中資源辦大事,我聽說你曾經獲得過國外的榮譽?」
「對,挪威的國王騎士勳章。」盧振宇已經感到不妙了。
「對,挪威國王騎士勳章,很高的榮譽,我記得諾貝爾文學獎就是挪威的,你的這個勳章很有意義,很能代表我們江北報業的進取精神,以及這個這個在新聞領域的成就,我們走向世界了啊,所以啊,小盧,你把勳章放到報業集團來,我們建一個功勳陳列室,把這個勳章放在第一位。」
盧振宇不說話,因為怕自己開口罵人。
李大國繼續道:「還有這個微博號公眾號,都是當下做媒體應該高度關注的,我聽說你除了經營北泰晚報的官方賬號之外,還運營著幾個私人的號?」
「對,我的平頭哥,在微博和微信公眾號上都有。」
「對,就是這兩個,但是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如果我們報社組成精兵強將,來幫你維護運作這兩個號,肯定比你自己搞要好的多,我計劃成立一個專門的互聯網部門,你來牽頭……」
盧振宇實在忍不住了:「李總,其實我也有話和你說。」
「哦,你說,說說你的打算。」李大國拿起了筆,做出饒有興趣的樣子。
「當記者太窮了,一個月就兩三千還瞎幾把折騰,買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婦,我不想幹了,辭職信我會交給石總編,您的厚愛,我只能辜負了,再見。」
盧振宇說完就走,留下瞠目結舌的李大國。
回到采編部辦公室,包子和胡萌齊聲問他:「怎麼這麼久,聊的什麼?」
盧振宇一臉的如釋重負:「百分之九十的時間等領導召見,百分之九的時間聽領導訓話,百分之一的時間,我向集團一把手辭職。」
「真辭啊,你不再考慮考慮?」包子問道。
「我是捨不得,但人生總要有那麼幾回捨不得。」盧振宇望著采編部的一切,不知不覺到報社兩年了,從最初的廣告部實習生,到現在的采編部大拿,一步步走來,箇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紙媒是在沒落,就像是一艘下沉的船,一個快要滅亡的帝國,聰明的人早就跳船逃生,另謀高就,但總會有人留下,比如石總編,比如張洪祥,他們為報紙奉獻了一生,在最後一刻也要盡忠職守,但自己不一樣,二十五歲的人生才剛剛起航。
兩年前,采編部的辦公桌空置率是百分之二十,現在已經有四成桌子沒人用了,桌上積滿了浮灰,陳舊的顯示器訴說著主人曾經的輝煌,每時每刻都有優秀的媒體人離開,自己走的算晚了。
如果說人生是一場遊戲,那麼北泰晚報社就是新手村,是該到了離開新手村,走上正途的時候了。
盧振宇打開電腦,默不作聲的敲打著鍵盤,抬頭是辭職信,包子瞥見說了一句:「寫完借我抄抄唄。」
兩個男生的辭職信是打印加手寫簽名,胡萌的辭職信是全手寫,漂亮的硬筆書法令人折服,在正式遞交辭職信之前,他們先徵求了張老師的意見。
張洪祥今天沒來上班,據說請了病假,微信發過去,老張就回了一句:自己的路自己走,這明顯就是支持辭職了。
這麼大的事,盧振宇不可能不告訴文訥,小文的意見也是支持,都什麼年代了,還死抱著一個「自收自支的事業單位」編製不放,那得多僵化的腦子啊。
三個年輕人拿著辭職信,帶著悲壯的心情走向石總編的辦公室,但是老石不在,被叫到集團去開高層會議去了,於是三人將辭職信留下,看看時間還早,結伴出去玩了。
……
回到家裡,看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老爸,盧振宇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當初進報社就是老爸的安排,現在才幹了兩年就要辭職,一向對「編製」「公務員」情有獨鍾的老爸必然暴跳如雷。
「盧瑟回來了,聽說你們報業集團領導落馬了?好像是你那個小同事的父親吧?」老爸的關注點果然不一般,永遠都在兒子的終身大事上。
本來胡萌是父母中意的第一人選,但是隨著胡國良的落馬,這樁婚事恐怕已經夭折。
「胡國良是被人搞下去的。」老爸的思維又跳回政治上,他問了新來的領導姓甚名誰,摸著下巴說:「李大國這個人宣傳口出身,按說調來當一把是合適的,但是按照你說來,上來就強調紀律,我看這個領導水平不行,起碼要不吭氣的沉著觀察一段時間,然後再出手開除幾個老油條,才是穩准穩的做法,我估摸著他自己帶了一個人過來,應該是司機,要不了多久,他的司機就能當上報業集團的辦公室副主任,然後南泰縣宣傳口的一些老部下陸續調過來,石總編快下課了,什麼孫副總,張副總,都得靠邊站,南泰出來的領導幹部抱團,走哪兒都跟蝗蟲一樣,團隊作戰……」
趁老爸在興頭上,盧振宇乾脆和盤推出,他說李總要奪自己的權,交出私人的微博和公眾號,所以自己一怒之下辭職了。
老爸並沒有預料中的捶胸頓足,反而很冷靜的說道:「辭職是正確的選擇,只是時機不太對,你這不是給李大國下馬威麼,以後還怎麼相處?爸爸知道,報紙銷量年年下滑,求訂報紙那個難啊,連收破爛的都拿著手機看新聞,誰還買報紙啊,唉,辭就辭吧,就怕報社壓著不給你轉關係。」
盧振宇很感動,眼淚嘩嘩的,老爸太通情達理了。
「別以為你爸爸是老腦筋,守舊派,你爸在機關工作一輩子,什麼不知道,在機關干久了人就廢了,報社還好點,畢竟記者四處跑,見得世面多,以前你小,翅膀還稚嫩,在家門口工作,找個女朋友結婚生孩子,那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誰家父母不望子成龍啊,但是絕大多數孩子只是一條蟲啊,兒子,老爸以前看錯你了,以為你是麻雀,現在看來,你是鯤鵬,注定要直上九霄的,北泰晚報社容不下你的,飛吧,到近江,到北上廣深,到美國歐洲,我和你媽都支持你!」
盧振宇哽咽了,喊了一聲爸,淚如雨下,他知道面前這個男人其實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但卻絕對當得起父親的稱謂。
父愛如山。
正當兒子感動之際,老爸下一句話又來了:「找找關係,看能不能進省電視台,反正都是當記者,電視台可比報社強多了……」
……
辭職事件迅速有了結果,包子和胡萌都是臨時工,說走就走沒有牽掛,但是盧振宇是有正式編製的報社員工,報業集團人事部門堅決不放檔案,所以如果有正式單位願意接收盧振宇,也沒法給他辦理入職交社保什麼的,一輩子只能當臨時工。
這就是單位卡人的常用手段,盧振宇得罪了領導,就算辭職也得穿一回小鞋,當然小盧哥根本不在乎這個,檔案對他來說如同草紙一般,三個年輕人同時離開了報社,據說他們走了之後,李大國讓他的辦公室副主任小李兼任了報業集團自媒體工作室主任,帶著幾個年輕人搞公眾號,搞官微,小李以前是李大國當副書記時的小車司機,僅僅是會刷微博會朋友圈點個贊而已,跟著領導雞犬升天,整天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安排工作,簡直就是簡配版的李大國,小人當道,又逼走了一批有識之士,當然這是後話了。
三個年輕人辭職之後,匿名留給報業集團一份豐厚的大禮包,集團花高價開發的考勤系統被人黑了,黑的很徹底,很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