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0章

  〔正文:第二十六章〕

  這一夜睡前,我惦記著準備過了三更就起身,去瓦剌貢使駐紮的客棧去瞧瞧,看看這些人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

  文芝依舊假扮成我,文蘭則同我睡在一間房內。

  聽著一旁文蘭的呼吸聲漸漸平穩,我以為自己不習慣與人睡在一張床上,夜裡定然會精神,不想,竟也沉沉進入了夢鄉。

  「不好了,走水了!」夢正酣沉,我被一陣巨大的銅羅聲驚醒。

  「有刺客!」文蘭幾乎是從床上蹦起來,抓起枕頭就往外扔,我睡眼朦朧,被她一喊也嚇了一跳,直到枕頭落地,睡在隔壁的逸如破門而入,直問刺客在哪裡,才想到,這丫頭多半是睡毛了,被聲音驚擾,以為又來了刺客。

  結果還沒來得及同逸如解釋什麼,這丫頭又驚叫一聲,猛的躺回到床上,饒是逸如沉穩慣了,這會也被她嚇到了,幾乎是一步竄到眼前,一把拉起我來。

  我是合衣躺著的,不過也沒有穿鞋,這會猛的被逸如拉起來,腳一著地,冰冷一片,心裡一慌,人就整個撲了過去,逸如半是吃驚,半是擔心,一把抱住我,忙問:「傷著了嗎?」

  「沒事。」我只覺得熱氣上湧,逸如的手緊緊的環在我的腰間,那種感覺,不知為什麼,非常的異樣。

  「深更半夜的,逸如,你在做什麼?」冷不防,又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逸如一驚,忙放開我,我們同時向門口看,卻見睿思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手執燭台,臉上神色忽明忽暗。

  「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我做了個深呼吸,腳下太涼,只好坐回床上,側目一瞥,文蘭仍舊蒙著臉,這丫頭剛剛……我搖頭,小小的歎了氣,自己也是女孩子,這半夜三更,披頭散髮的,見到心儀的男子,大約也該是這樣的反應了,只是……

  「叫人出去看了,說是那邊一家飯館起了火,也裡外搜查了,並沒有刺客。」一時徐文彬也來了,身邊還帶著幾個侍衛。

  「那就好,火勢怎樣?」我點頭,一邊穿好鞋子,披了外衣起來。

  「附近的百姓都在救火,應該不會蔓延,」文彬說,「只是,你們猜,起火的是什麼地方。」

  「難道……」我一驚,手堪堪碰到窗戶時回頭。

  「同賀居?」睿思和逸如已經齊齊說出了我想的地方。

  「正是,」文彬點頭。

  「豈有此理!」睿思一掌拍在茶桌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我則猛力推開了窗戶。

  這一夜,平定州的夜空火紅一片,鑼聲響過,百姓們紛紛自夢中驚醒,男人們衣衫不整就匆匆自屋中跑出,提了桶,排隊在井前打水救火。

  然而,杯水車薪,到了天明,曾經顯赫一時的同賀居便只餘一片焦土了。

  「屬下已經查證,同賀居昨夜火起,店內的老闆、夥計和老闆的家人,並沒有一人逃出……」黎明時分,有御林軍的探子向邵洪光匯報,同賀居店內將近30口人,一夜間,全部死於非命,從火起到房屋倒塌,居然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分明是瓦剌貢使搞的鬼,去找他們!」簡芷一直保護文芝和文蘭,到天亮才和大家會到一處,此時早已隱忍不住,如果不是逸如拉住他,怕是立時就要找瓦剌人拚命去了。

  「我也認為是瓦剌人搞的鬼,昨天他們被同賀居趕出來,一定是懷恨在心,晚上就去尋事,同賀居店裡的人沒有逃出來,不是他們不想逃,一定是那些瓦剌人根本沒給他們逃生的機會。」文彬也說,因為熬了一夜,他的眼睛泛著紅色的血絲,拳頭攥得緊緊的。

  「沒錯,眼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說明瓦剌使者有問題,但是,證據呢?」邵洪光歎氣,「我們派去的人,沒有找到一絲和瓦剌人有關的證據,昨天夜裡有人一直盯著他們住的客棧,據說整晚都沒有人進出過。」

  「那就奇了,同賀居早不起火,晚不起火,怎麼就偏偏趕在他們拒絕了瓦剌使團,當天夜裡就出了事情,難道他們自己放火,然後嫁禍給別人?」睿思斜倚在門口,語氣有些輕佻,我知道他心裡必然不痛快,但是卻無從解釋,昨天夜裡不過是個偶然,但是,有些事情,只怕越描就會越黑。

  「這應該也不可能。」逸如搖頭。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們有動機,就憑這個,也定得他們的罪了,走,找那些狗東西算帳去!」簡芷把衣袖一擼,反抓了逸如的手,「是漢子就一起去,不能讓這些狗東西太猖狂了,還真以為咱堂堂中原無人了!」

  「站住!簡芷,你不要這麼衝動!」因為簡芷是我的人,邵洪光不好攔阻,只把目光投向我,而我,自然不能讓他這樣的去了。

  「我衝動,我怎麼能不衝動,三十多條性命,不是貓狗,是人,人命!」簡芷幾乎跳起來,手裡的刀鞘被攥得緊緊的,我毫不懷疑,如果此時一個瓦剌使者站在我的位置上,他會毫不猶豫的一刀劈了對方。

  「使團出使,代表的是瓦剌國主,別說我們此時沒有確鑿的證據,即便是有,也不能這樣衝過去。」我說,其實剛剛邵洪光說的並不是全部實情。

  方纔他已經悄悄告訴我,昨天夜裡守在瓦剌使團住處的探子分明看到一道黑影在火災發生前自客棧溜出,又在起火後溜回客棧,並且再沒有出來。只是當時我們都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何況知道的人多的話,很可能因為激憤而釀成衝突,所以決定暫時不提此事。

  雖然我知道,瓦剌和大明早晚一戰,只是,戰火一起,生靈塗炭,能夠拖延的話,確實是該拖延的,不能因為還沒有落到實處的證據,就妄自挑起爭端。

  〔正文:第二十七章〕

  「我管不了那麼多,我現在只知道,他們殺了人了,殺的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果我們都不站出來為這些無辜的百姓主持公道,那百姓還能指望誰?」簡芷很少這樣直著脖子頂撞我,我知道他是氣急了,其實沒有人不生氣,只是,生氣有什麼用呢?

  「那你想怎麼主持公道?」逸如拉住我,不讓我在繼續,轉而卻反問簡芷。

  「讓他們交出兇手,然後償命。」簡芷高聲說。

  「他們不承認怎麼辦?他們要你拿出證據你預備拿什麼出來讓人信服?夜裡的事情究竟是誰動的手還很難說清楚,退一步說,假使夜裡的事情真的是瓦剌人做的,你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敢這樣猖狂,在大明的土地上燒殺?」逸如繼續問他。

  「他們根本不把咱們大明放在眼裡,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這樣做,說不定是要挑起爭端,然後和咱們打仗,這幾年,他們滋擾邊境的事情還少嗎?咱們是大明的好男兒,難道怕他們嗎?」簡芷說,神情激昂起來,「我們不怕他們!」

  「沒有人說我們怕他們,只是這些年朝廷對瓦剌騎兵滋擾邊境的事情,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是為了什麼?因為……」逸如沒有說下去,所有人都沉默了,即便是剛剛叫得最厲害的簡芷也是。

  為什麼?因為大明到了如今,早沒有了當年太祖開國時驅逐靼虜的氣壯山河,就連成祖時的國力都沒能維持長久,宦官當道,朝政腐朽,泱泱帝國,如今維持的只是表面虛無的繁榮罷了,而這樣的繁榮,是經不起外力的摧殘的,一絲恐怕也不行。

  我知道一兩年後會發生什麼,我想盡力在那之前,讓自己強大起來,讓這個帝國強大起來,只是,我卻不得不承認,一個女子,即使是我這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女子,要做這些,也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努力不提早打破這個繁榮的假象,努力維繫著最後的一絲平衡。

  他們都不知道一兩年之後會發生什麼,但是他們都比我更熟悉眼下的情事,他們更瞭解朝野內外的情況,所以,一時無語。

  沒有人怕這些盛氣凌人的瓦剌使臣,只是意氣過後,承擔這苦果的,卻是天下蒼生。

  「我累了,你們都散了吧,這次火災事發突然,地方上大概需要做的事情不少,勞煩邵大人去關照處理一下吧,其他人,各回各處,休息一下,明天出發。」我說,轉身回到房中,倒頭睡下。

  只是,精神明明困乏到難以支持的地步,腦子卻彷彿一直在飛速的旋轉,沒有一絲的停頓,睏倦卻根本無法入睡,這種感覺讓人覺得百爪撓心一般的難以忍受。

  瓦剌使團也沒有動,原地休整,這讓我實在有些不明白了,這些人心中在打著怎樣的算盤?

  失眠的情況到了入夜也沒有改善,我決定,去探一探那家客棧,看看那些貢使究竟想要怎樣。

  看到在我之前,一道黑影溜進瓦剌人住的客棧時,我真不知道該是好氣還是好笑,就知道簡芷的性子,不會這麼乖乖的聽話,果然……但願別出亂子才好吧。

  我搖頭,要攔他已然是晚了,也只能咬緊牙,跟在他身後,翻身進了那家客棧。

  這一夜,月如彎勾,星光也暗淡,客棧裡入目就是一片幽暗,只走了一步,心裡徘徊的不安就擴大了,我收住腳,看著前面快要走出實現的簡芷,一時不知該衝上去拉他回來,還是繼續跟著他。

  事情就發生在這一瞬的猶豫中。

  「哈……哈」幾聲突兀傳來的笑聲,在靜夜聽來格外的刺耳,簡芷發出了短促的悶哼聲,一張突然張起的大網,就已將他束縛了結實,而我周圍,瞬間火把通明,數不清的人如平地冒出般,圍了上來。

  「大明妄稱禮儀之邦,深更半夜,居然有賊光顧,也吧,讓我們看看,這兩個小賊的真面目好了。」一個人操著有些陰陽怪氣的漢語說著。

  〔正文:第二十八章〕

  我暗自歎氣,逸如常說我沉穩不足,如今看來,我同簡芷果然是五十步笑百步。

  說話的人還是個熟人,出來這一趟,正面的交鋒算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那個二十多歲的貢使,這時身邊簇擁了不少手拿彎刀的瓦剌侍衛,正在火把下,張狂的笑著。

  單打獨鬥,他不是我的對手,不過,眼前的陣勢,我知道,自己沒有一絲的勝算,特別是在簡芷還控制在他的手上時。

  「拿下他!」對峙片刻,貢使終於發話了,臉上仍舊笑著,只是笑容卻到不了眼睛,語氣更讓人覺得陰寒透骨。

  拔劍,風吟劍在夜風中發出動人聲音,風在歌唱,劍身泛出的冷白色劍光照亮了我眼前的道路,簡芷不能落在他們手中,我也不能,所以,今天拚個魚死網破又如何呢?

  劍在手中飛舞,身子隨之旋轉起伏,刺耳的兵器碰撞聲,劍身刺入敵人血肉間的悶響,在這不大的空間裡徘徊不去。

  瓦剌人的彎刀雖然彪悍,然而我手中這把風吟,卻是一代鑄劍大師一聲心血的結晶,普天之下,恐怕再難找到能與之抗衡的兵器,除了已經失蹤多年的雷鳴劍。

  無數的彎刀折斷在我眼前,很多溫熱的液體在空中如雨般散落,我已經感覺不到恐怖和噁心,我只想在自己還能夠支持的時候,救下簡芷。

  然而,始終差那麼幾步,在我即將衝到簡芷身前時,一把森冷的彎刀,指到了簡芷的喉嚨上。

  「再走一步,我就殺了他。」還是那個使臣不陰不陽的聲音,映著他冷漠張狂的笑容。

  我虛虛的攥起左拳,手裡扣住了一把纖細的鋼針,我學暗器的時間不短了,平時準頭也很夠,只是,我從沒在這樣的情況下使用過暗器,從來沒有在對面有自己朋友的時候使用過,我行嗎?我能救簡芷還是會反而害了他呢?

  「深更半夜,怎麼總是有人不睡覺,要在外頭折騰擾人清夢?」忽然,有人在我耳邊說了一句。

  「誰?」想不到,瓦剌人的反應卻比我來得大,也顯得驚恐,也難怪,原地對峙的人都沒動也沒開口,寂靜的夜色中,也沒有其他人出現,但是說話的聲音,卻彷彿這人就站在我們身邊,親密的附在你耳邊,只對你一人說話而已。

  我心中一動,指間已經略略碰到了自己手中的鋼針了,他的到來,我竟然有鬆了口氣的感覺,趁著瓦剌時辰愣神的片刻,左手一抬,鋼針射出,右手的劍也隨即揮出。

  還算對面的人反應不慢,連忙退後,雖然只有片刻,對我而言,也足夠了,束縛著簡芷的網被我割斷,只是簡芷卻悶頭倒在了地上。

  「快!拿下他們!」瓦剌使臣距離我既近,方才又因為驚嚇缺少準備,已經被我的鋼針擊中,忙亂的後退中,大喊著讓人加緊圍過來。

  我既扶不起簡芷,自然就突不出重圍,劍光雖利,卻漸漸難以支撐。

  陳風白不是第一次出手救我,不過每次都是在我最狼狽的時候。

  當風吟一次架住了十來把同時劈過來的彎刀時,他雪白的衣影在我們頭頂劃過,劍光閃爍,很多瓦剌的侍衛連哼一聲都來不及,就紛紛躺倒在地。

  一劍一人,上前者死,這一夜的陳風白,彷彿修羅一般的降臨,瞬間將客棧化為煉獄。

  火把在打鬥中紛紛墜落在地上,我拖起簡芷,眼睛卻只盯著陳風白和他的劍,直到那劍指向了瓦剌使臣的頭顱。

  「不要!」我猝然一驚,這樣下去,後果實在會不堪設想。

  然而,陳風白的劍卻沒有停頓,劍光自空中劃過,伴隨著一聲慘叫,在方纔仍舊進退有素的瓦剌侍衛們瞬間亂成一團,竟然沒有注意,在他們混亂的時候,陳風白已經走過來,拉起我,拖著簡芷,掠牆而出。

  「你怎麼會突然出現?」不想直接回到客棧,在陳風白問我如何走的時候,我指了相反的路給他,就這樣,走到了城郊的一個破敗的土地廟中。

  「先看看你的同伴吧,他好像傷的不輕。」陳風白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快速的又在廟外拾了些枯枝,拿出火石來生了火。

  揭開簡芷臉上的蒙面巾,入目,是他蒼白得發青的面色,以及嘴角暗黑的血痕。

  「他怎麼樣?」我大驚,簡芷的樣子,好像不是受傷這樣簡單。

  「中了毒了,蒙古一種見血封喉的毒,」陳風白迅速翻轉簡芷的身子,尋找傷處,撕開傷處的衣服,仔細對著火光瞧了瞧才說,「看來是沒準備要他的命,毒是稀釋過的,幸好。」

  看著陳風白熟練的給簡芷療毒,我既幫不上忙,也只能坐在一旁,心裡的疑惑在點點擴大。

  「沒事了,一個時辰後,應當能醒。」片刻後,陳風白自懷中拿出一塊乾淨的白布擦了擦手,起身,發覺我正盯著他時,索性抖了抖衣衫,將白布一扔,走到我身邊,坐下,「要問什麼?」

  「想問你究竟是什麼人,每次都能這麼神出鬼沒又這麼碰巧的救了我。」我問,半真半假。

  「想聽真話還是假話?」陳風白扔了幾根枯枝到火堆裡,篝火的火苗呼的竄了起來。

  「真話怎麼說,假話又怎麼說?」我問,歪頭看他的時候,卻發現他也在看我,跳動的火苗,在我們的臉上、眼中晃動,他的目光炯炯,卻又透著無奈般的散漫,正牢牢的盯著我,忽然覺得臉上微微的發熱,連忙轉過了頭。

  「真話是,我想著你,所以時時注意你的行蹤;假話是,我正好睡不著在外面走,然後就被打鬥聲吸引了,碰巧救了你。」陳風白仍舊看著我,語氣淡定,沒有起伏。

  「看來你常常失眠。」我只覺得心跳有些加速,那一夜,他送我的象牙髮釵忽然又湧到了我的腦海中,「山有木兮木有枝,」我不止一次的想過,為什麼要刻這樣一句話在上面,難道……

  只是,有些話,卻不能說。

  「看來,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男人嘴裡的真話,其實往往都是假的。」陳風白忽然笑了,收回目光,轉過頭去,枕著手臂,躺了下來。

  「你怎麼知道我是……」我一驚,雖然猜到他可能早就知道我不是男子,但聽他這麼說,還是有些吃驚。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碰巧,我也是個不太笨的男人,就這麼簡單。」他說。

  「我發現你跟我最初認識的陳風白不一樣了,你還是他嗎?」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傻,但是,他今夜給我的感覺,確實同從前截然不同。

  「也許,這才是本來的我呢,不習慣,很討厭?」他問。

  「應該不是,只是覺得怪怪的。」我搖頭,破廟的屋頂早就年久而損壞,抬頭,就能看到夜空,後半夜,天空反而清明起來,此時星光點點。

  「怪怪?」他咀嚼我的用詞,「好奇怪的詞,什麼書上學來的。」

  「小的時候,聽家裡下人說的,大約是家鄉話吧。」我微微愣神,很快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前世的經歷,在我記憶深處早已模糊得幾乎看不見了,只是偶爾冒出的奇怪詞彙,才會提醒我,曾經的經歷,不過,我卻無心回味,人應該向前看的。「對了,你家鄉在哪裡?」

  「我的家鄉?我不知道,你信嗎?」陳風白的回答也夠奇怪的。

  「那你在什麼地方出生呢?父親是做什麼的?」我側身看他,卻捕捉到他臉上一瞬即逝的神情,傷痛、彷徨,甚至還有恨,只是最後,他卻只是看著我笑了笑。

  「怎麼忽然對我的事情這麼感興趣了?你不是喜歡上我了吧?」言語輕佻,這些年裡,從來沒有人敢如此對我說話,即便是睿思也不會,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他討厭,反而,為他語氣中的某些東西觸動,忽然覺得陣陣的傷感湧上心頭。

  我該說什麼?「胡說?誰喜歡你?」還是,「做夢,我才不喜歡你?」或是,「我怎麼會喜歡你?」

  我想了半晌,竟然覺得自己無話可對,於是只能沉默。

  「不要喜歡我,我不值得。」沉寂了一陣子,陳風白再開口,「也別讓我喜歡你。」

  「我們討論的話題好奇怪。」我覺得如果自己再不說點什麼,面子上可真就有些過不去了,我好歹也是大明公主,居然有人叫我不要喜歡他,他也不要喜歡我,瘋了,再討論下去,就是瘋了。

  「是有些奇怪,大概是這夜晚太安靜了,我困了,開始說胡話了。」陳風白哈哈笑了兩聲,語氣有些澀澀般,「還是睡覺舒服些。」

  「我發現你很狡猾,問你的問題,你不回答就算了,還故意把話題茬開這麼遠,說話吞吞吐吐,一點也不痛快,到底把我當朋友嗎?」我抬頭看著屋頂漏洞裡的星空,盡量讓自己的話顯得輕鬆。

  「每個人總有些東西不想說,對不起,跟我當你是朋友的問題沒什麼相關。」陳風白也看著那一方不大的天空,「你的夥伴也快醒了,估計你一會還要趕回城裡,看來你也沒有想讓我自己睡覺的意思,為了讓我耳朵清淨,給你講個故事吧。」

  「講故事?好呀,我最喜歡聽故事,不過先說,俗套和老掉牙的,我可不聽。」我笑,索性轉身趴在地上,用手支起頭,故意看不到他一閃而過的落寞。

  「那遭了,我只有一個俗套和老掉牙的故事,」他笑笑,我一直覺得他的笑容很好看,乾淨、溫暖而純粹。

  「那我勉為其難好了。」我點頭,做出很勉強的樣子。

  〔正文:第二十九章〕

  我想說,陳風白的故事確實是俗套和老掉牙的。從他開始講,我就基本猜到了結局,所以,開始時,我還能勉強看著他的臉,大約故事聽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睡著了。

  我想,他講的該是一個很長也可以很短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少年,我們不說他是什麼朝代了,可能離現在幾百年,也可能就是不久前發生的故事。他的祖先曾經當過皇帝,不過後來跟敵國打仗,結果戰敗了。因為少年的祖先勢力很大,有很多很多的百姓願意為他去死,所以雖然兵敗,但是敵國的皇帝也不敢貿然的對他的後人斬盡殺絕,於是,這個少年的爺爺就被敵國的皇帝送到了另一個國家,被嚴密的看守起來。」

  「在異國他鄉,少年的爺爺過著很困苦的生活,不過那個國家的人對他還算不錯,至少沒有加害他,就這樣,過了十來年,少年的爺爺娶了妻子,再後來就生了這個少年的父親。」

  「到少年的父親長到十六、七歲的時候,敵國的皇帝忽然派了使臣來,說要帶他們回國。因為少年的祖先還有不少忠誠的臣子留在敵國,通過他們的消息,少年的爺爺知道,敵國的老皇帝生病了,可能不久於人世,而將要即位的皇帝年紀幼小,使臣將近30多年後來要接他們回國,十有八九是老皇帝擔心他們將來舉事,危急自己子孫的江山,要把他們悄悄的殺掉,以絕後患。」

  「那一夜,少年的父親含淚同少年的爺爺告別,然後殺掉了幾個看守,逃出了他們住了很多年的地方。後來他輾轉打聽到,就在自己逃離的那夜,自己的家人就都被偷偷殺死了。」

  「一定要報仇。少年的父親就懷抱著這樣的念頭,隱姓埋名,在另一個國家孤獨的開始了生活,不過他非常有才學,武功也很高明,十年之後,他已經成功的改換了身份,並且考取了功名。」

  「也是在他考取功名的那一年,他認識了一個美麗的女子,在一次宮廷的宴會上,那個國家的國主為他剛剛成年的女兒挑選丈夫,少年的父親想要借助這個國家的力量幫助自己復仇,自然要抓緊這個機會了,結果,他果然雀屏中選。」

  「婚後,少年的父親卻漸漸發覺,這個國家對他敵國的態度是那樣懦弱而無能的,大概是作為屬國的年代已經太久遠了,從國主到普通的百姓,甚至都以自己是屬國為榮,於是,他開始把自己的悶氣發洩在公主身上,只是公主性情柔順,又深愛自己的丈夫,所以就一直忍耐著,她不知道丈夫的身份,也不知道丈夫的理想,她只單純的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得到丈夫的心和丈夫的愛。」

  這個故事我只記到這裡,確切的說,聽到這裡的時候,我再也忍耐不了了,這麼爛俗的情節,如果當作愛情故事來聽,結局無外乎是公主最終得到了丈夫的愛,或是丈夫死的時候說,我一直是利用你,從來沒愛過你,大約就是這兩種吧,如果再延伸下去,當一個復仇的故事來聽,也就是報仇成功了的歡喜大結局。加上陳風白的語氣平靜得毫無波瀾,這樣的故事,要是能聽完,還真是……

  這一覺睡得很酣沉,大約是實在累了,加上陳風白和簡芷都在身邊,覺得很安心的緣故,直到天將亮時,被人用力搖醒。

  「永寧、永寧!」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簡芷正在一旁搖晃我。

  「別叫了,吵死了。」我推開他,猛然想起陳風白還在,忙坐了起來,破廟裡,此時卻只有我同簡芷在,哪裡還有陳風白的影子。

  「你沒事了?」我一邊問他,一邊站起身,四下打量。

  「沒事了,我們怎麼在這裡?」簡芷撓頭,「我記得……」

  「你記得什麼?」我瞪他,「你記得自己跑去瓦剌使團住的客棧,還是記得自己被人暗算?」言下是,你除了闖禍之外,還做了什麼好事?

  簡芷臉一紅,訕訕的說:「如今殿下的功夫是越發的好了,百萬軍中,都能救人出來還如履平地。」

  我待要再說什麼,想想也算了,昨夜折騰的這一趟,瓦剌使團死傷了不少人,怕……

  一想到這個怕字,我叫了聲不好,拖起簡芷,飛一般跑了出去,太陽仍舊沒出來,霧氣濃重,視線不好,不過我知道,天色放亮可能也就是片刻的事情,若是天亮之前我們沒有趕回去,事情恐怕就真要鬧大了。

  〔正文:第三十章〕

  客棧裡嚴陣以待的場面,我早已預料到。

  因為夜行衣裡仍舊穿了常服,我索性同簡芷撕掉黑色的衣衫,自正門進了店內。

  邵洪光並不在,不過錦衣衛同來的兩個副指揮使都在,見我同簡芷回來,齊齊的鬆了口氣,既而,又輕輕的歎息。

  「這是怎麼了,都苦著一張臉。」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早已預料到了,只是,又能如何呢?事情已經發生了,最該想的,還是怎麼善後。

  「回殿下,邵大人去了瓦剌使團的駐地,據說昨天夜裡他們遇到了此刻,傷了不少人,連貢使也傷了。」副指揮史柴茂斟酌了一下,低頭回了話。

  「是嗎?使團傷了多少人,貢使傷勢如何?」我問。

  「這個,具體還不知道,只是後半夜那院子裡鬧得很凶,不到五更,當地的衙門就趕到了。」柴茂說,「剛剛,當地衙門覺得事態嚴重,自己無力處置,就請了邵大人過去,大人惦記殿下的安慰,只是又怕推脫不去的話,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煩,正為難,還是鄺大人和王大人幾位,都說殿下必然無事,勸大人先去解決瓦剌人的麻煩,大人才去的,臨去時,還再三吩咐,要我們在這裡等殿下回來,也請殿下不要擔心。」

  「這樣,」我點頭,「邵大人做的很對,看來今天我們也不能上路了,留人在客棧周圍守衛,其他人等,仍舊各回各處休息吧。」

  「是!」整齊劃一的回答。

  簡芷失血不少,這時早已經是勉力支撐,見我揮退眾人,才踉蹌了兩步,我歎口氣,伸手扶了他,「也該是吃點教訓的時候了,不然永遠是這樣的鹵莽。」

  簡芷歪了歪嘴,我知道他想說「你也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不過我立即用眼神制止了他,凶狠的眼神,意識是「你最好閉嘴,我本來沒想弄成這樣的。」

  外面這些人的關都好過,我們都知道難過的在裡面,王睿思、鄺逸如、徐文彬三個人穩穩當當的坐在我屋子裡,擺出一副三司會審的架勢。

  「晚上的事情,是我太莽撞了,不關殿下的事情。」簡芷本著坦白從寬的原則,馬上交代了事情的起因,只是,適得其反,所有人都用指責的目光看著我,以為簡芷是替我頂罪的,果然,逸如說,「簡芷,你不必替誰解釋,白天的時候說得那麼義正嚴詞,到了晚上就不是她了,什麼龍潭虎穴都敢去闖,什麼天大的簍子,也都敢去捅,做事情的時候,從來不顧及自己的身份,你這樣袒護她,早晚有一天,她還敢闖更大的亂子。」

  「真不是殿下,是我。」簡芷跺了跺腳,卻猛然躺了下去,房間裡頓時混亂成一團。

  御林軍隨隊帶有軍醫,給簡芷號過脈後,只說簡芷失血過多,加上體內還有少量餘毒未清,所以昏迷,不過並不要緊,也是他身子太嬌貴的緣故,開一貼清理、滋補的藥,躺一天兩天就沒事了。

  「殿下,你不是小孩子了,再做什麼的時候,能不能先仔細想想,你不為我們考慮,也不為陛下和娘娘考慮嗎?」看著簡芷吃了藥睡著,逸如拉我出去,卻站得離我遠遠的,神色很無奈甚至有些絕望的對我說。

  「你怎麼這麼肯定就是我帶頭去闖的禍?」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其實我回來前都想過了,我既然是公主,既然是闖禍的一份子,回來自然該一力承擔一切的,但是不知為什麼,看到逸如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語氣,我忽然覺得很難過,原來我在他們眼中,就是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紈褲子弟嗎?我去探瓦剌人駐紮的營地,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去的話,那麼我在翻牆而入之後,就會因為覺得不對勁而馬上退出來,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呢?

  「那你想說,是簡芷嗎?簡芷闖了禍,你碰巧遇上,救了他回來,所以你不但沒有闖禍,反而是個英雄?」逸如似乎很無力,靠在了二樓的木頭圍欄上,「你變了很多,過去你最起碼是趕承認自己錯誤的,但是現在,我很失望,真的。」

  我也很失望,真的,我在心裡說,逸如,你看見自己的失望,為什麼看不見我的失望?我也很失望,最瞭解我的人,如今卻這樣看我,是如今嗎?還是他一直是這樣看我的,一個除了闖禍之外,一無是處的丫頭,如果不是我貴為公主,而他是我選定的侍讀,大約他一天也不會停留在我身邊吧?

  「隨便你怎麼想吧,我累了,我去睡覺,邵大人回來,讓他來見我。」我說著,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輕的關上門,其實我很想把火氣發洩在這兩扇咯吱作響的門上的,只是,門外已經有這樣討厭我的人了,又何必再讓人家更討厭我呢?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的解決竟然如此簡單,那一夜,瓦剌使團死二十人,傷了五十餘人,結果貢使居然說是自己在瓦剌政見相左的同僚,意圖阻止他想大明表示和平共處的誠意,才派人才行刺自己的,就這樣輕鬆的帶過了事情的經過和真相。

  然後,當天下午,他們處理了死傷眾人後,居然就連夜離開了平定州。

  第二天,我們也起程回京。

  一路上我一直是沉默的,不想同任何人說話,因為覺得累,很累很累,不是身體上,而是精神上,在精神上,這些年裡我從來沒有真正輕鬆過,因為害怕那場即將到來的戰亂,只是,害怕又怎樣呢?所以,我只想放下自己心裡積壓的包袱,好好輕鬆一下,孤獨是我前世的最愛,人只有在獨處時,才不必時時處處武裝自己,才能最輕鬆、最真實,現在,我就想輕鬆而真實,所以,我拒絕任何人的打擾。

  密閉的車廂,我吃飽了睡,睡醒了胡思亂想,天馬行空,然後累了就繼續睡,就這樣,回到了京城。

《宮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