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這場熱鬧的party曲終人散時,已經是正月十六的凌晨。涼夏蜷縮在花房的兩張不大的椅子拼成的「小床」上,疲倦的瞌睡著。椅子太小了,感覺上幾乎稍稍一動就會滾落,涼夏睡得很不安,所以當花房是門被人自外面推開時,她迅速的清醒過來。
慕少天的腳步聲涼夏很熟悉,他就停在花房門口,久久沒有移動,也沒有其他的聲響,只是外面的冷風卻順著敞開的大門呼嘯著直灌進來,連帶著那些名貴的花卉都跟著在寒風中瑟縮。涼夏也忍不住哆嗦了幾下,支撐著已經有些酸麻的四肢,緩緩站起身。
他正斜倚著玻璃門看向她,目光幽深得並不見底,反倒是月光明亮,此時層層疊疊的鍍在他的週身,勾勒出一種寫意畫中才有的灑脫和落寂。
「還沒吃晚飯吧,一個人躲在這裡,餓不餓?」這是一句涼夏沒有想過的慕少天的開場白,她也沒想到,只這樣輕輕的一句,就讓她心底埋藏的所有委屈、傷心幾乎翻捲而出,如果不緊緊的咬住嘴唇,她覺得自己幾乎就控制不住眼底的酸澀和濕潤,從來溫柔更傷人,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寬闊的客廳此時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燈光也熄滅了大半,如果不是空氣中還多少瀰漫著一點煙草和紅酒的味道,涼夏幾乎不能相信,這裡在不久之前還是那樣的燈火輝煌,熱鬧非常。
「趁熱吃吧。」慕少天拉著涼夏穿過客廳一路走到飯廳,餐桌上此時正擺著熱氣騰騰的一罐小米粥,清淡的香氣一點點溢開,在小罐子上瀰漫出一層薄薄的水霧,襯著有些昏黃的燈光,仍舊是一種屬於幸福的味道,只是涼夏卻不知道,這樣的味道,是不是只要打開窗子,瞬間就會被風吹得一乾二淨。
說來也奇怪,明明十分渴望食物的胃,在涼夏真的撈起一勺米粥的時候,卻忽然翻湧得厲害,似乎對小米粥的味道十分不滿。她的一隻手忍不住悄悄撫在小腹上面,想著,真是個很挑剔的寶寶,才這麼一丁點大小,就知道挑剔食物了,不知道是不是很像慕少天,只是也無法求證了,她唯一該擔心的,就是怕這孩子將來連這個也吃不上,因為他實在有一個無用到極點的媽媽。
「不餓嗎,還是不想吃這個?」慕少天也坐在餐桌旁,看涼夏拿起勺子又放下,出聲詢問,「要叫人再做點別的?」
「不用了,我不餓,」涼夏搖搖頭,拚命壓住反胃的感覺,將粥碗悄悄推開一些。
「涼夏……」慕少天似乎有些遲疑,像是什麼事還沒有拿定主意,他很少這樣,無論對什麼事,他都是鎮定跟從容的,「涼夏……算了,你去睡吧,改天再說吧。」他最終沒有開口,只是略有煩躁的揮了揮手,轉身找了支煙出來,背對著涼夏點燃,不再出聲。
這一夜,涼夏沒有回兩個人的主臥室,因為慕少天說的是「你去睡吧,」那其中的疏離,即便遲鈍如她,也能夠清楚的感覺出來。
她不知道慕少天原本想說些什麼,而那以後的一個多星期裡,慕少天也絕口不提這件事,只是越發是疏離,不再叫她一起吃早飯,不回來吃晚飯,也不出現在她面前。而涼夏,也只在午夜胸悶得睡不著起來時,會看到慕少天的車子停在主宅的樓下。
在這些天裡,她懷孕的反應越來越明顯,幾乎不能吃任何炒菜,葷菜,到後來連同麵包、牛奶、水果一起,只要吃進去就會搜腸刮肚的嘔吐,一直到吐出絲絲縷縷的血。
她幾乎不離開自己寄居的客房,不敢看鏡子裡自己慘白得毫無血色的臉孔,幸好偌大的慕家,也沒有人會關心她的情況,沒有人會去慕少天那裡說什麼,所有人關心的,都是慕少天什麼時候會跟涼夏離婚,又會在什麼時候向那個他們眼中尊貴的千金大小姐沈琳琳求婚。
偶爾不吐得昏天暗地的時候,涼夏會整理自己的東西,她有很多很多名貴的衣服,可是都不屬於她,所以只需要分門別類的掛好。她有不少名貴的首飾,在許多鑽石、祖母綠當中,黃金、珍珠都不夠看的,可是也不屬於她。其實她私心裡是想找一件帶走的,將來孩子長大了,還可以騙他說,這是爸爸送給媽媽的定情信物,也是爸爸媽媽留給他的傳家寶,可是那些首飾都那麼冰冷,清一色是珠寶公司按季節送來給慕少天夫人的最貴的款式,所以再美再名貴,也沒有一件是真正屬於她柳涼夏的,不屬於她的,她要來幹什麼?
還有就是整理自己的證件,這些東西是正在屬於她的,她小心的把他們收在一個包包裡,每天放在床頭,隨時可以帶走,而她買回的其他小東西,早就收在箱子裡,鎖在客房一個衣櫃的深處,不多,佔不了多少地方,即便留在這裡,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唯一讓她有些為難的,是那件花襯衫,她將它熨平掛好,然後掛在衣櫃裡,吐到最難受的時候看一會,幻想一下慕少天穿上是什麼光景,然後讓自己變得開心一些。
等到這些準備斷斷續續的做完之後,涼夏發覺,自己哭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隨著孩子的心跳漸漸清晰,她也開始覺得自己得到了勇氣,那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感覺,彷彿一個絕望的溺水者忽然抓住了一根浮木,這讓她自水中浮起,開始打量四周,然後鼓起勇氣,準備向最近的岸邊靠攏。
涼夏決定,在懷孕狀況還不明顯的時候,和慕少天談一次,她無力再承受這樣的冷漠,也不想成為慕少天追求幸福路上的絆腳石,更重要的是,她也許不能給孩子富足的生活,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生活得幸福快樂,在期盼中降生成長,她不能讓自己孩子一出生,就要面對一個不愛他的父親,和這種什麼都有卻什麼都沒有的人生。
打定主意後,涼夏也專門找了個自己狀態好的日子,去了一間不大的律師事務所,離婚的案件很多,多到事務所的律師都不打愛搭理她,只有一個剛剛考取律師資格的大男孩熱情的回答了涼夏的問題,也幫助她起草了一份簡單的協議書。
「大嫂,大嫂…….」從事務所出來,懷揣著協議,埋頭走路的涼夏在慕家的專用車道上被路邊忽然伸出,攔住自己面前的手臂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卻是路均衡披了件夾克站在路邊,身後停著他那輛拉風的銀色保時捷。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被嚇得砰砰亂跳的心臟好半天才歸了位,涼夏有些詫異的看著路均衡,後者一臉微笑,只是神態中卻難言尷尬。
「這不是大哥心疼嫂子,讓我在這裡接你嘛,」路均衡仍舊是笑著,連呼就幾口冷氣,搓搓手轉身拉開車門,「上車吧大嫂,車裡暖和多了。」
涼夏並不相信路均衡的說辭,慕少天會特特讓路均衡來接她?多拙劣的謊言,看看路均衡自己的臉就知道,一個八面玲瓏的人都面露尷尬,可見,這話是多麼毫無說服力,只是她不願意揭穿。
所以,當車門關閉後,陸均衡的車直直的沖坡路向相反的方向行駛時,涼夏沒有一絲的驚訝,甚至沒有一點聲音。
路燈不知何時亮了起來,斑駁的光影在車內反覆的一閃而過。足足有二十多分鐘,陸均衡埋頭開車,一邊耐心的等待涼夏開口。一個正常的人現在都該驚訝吧,也許會驚慌失措,會質問、會指責,會大喊大叫,甚至會試圖拉開車門跳車……但是涼夏什麼都沒有做,她平靜的讓人心裡一分鐘更比一分鐘之前發毛,好像對週遭毫不關心,又好像已經預料到了一切。
「大嫂,你不問我為什麼嗎?」到了最後,陸均衡確實忍不住了,他在弟兄中最圓融,經營的是夜總會、大飯店、大酒店,接觸最多的就是女人,為這,這些年他沒少幫哥哥們處理女人的煩惱,真是稱得上久經沙場。但是他確實不明白涼夏,不明白到了現在,她為什麼還是不哭不鬧,不作不跳,女人都會的一哭二鬧三上吊,她難道一樣也不會?
涼夏沒有馬上出聲,似乎沒有聽見陸均衡的話,又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足足又隔了一會,就在陸均衡幾乎鬱悶到要捶方向盤了,她才很輕很輕的說,「有差別嗎?」
「哦……」陸均衡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他現在基本可以理解大哥了,為什麼剛才聽跟著涼夏的人說她去了律師事務所,讓人起草離婚協議會那麼生氣。他還從沒見到大哥那麼生氣,桌上的文件當時就摔出去多老遠。
涼夏這個女人大概確實是不愛他大哥,所以才會在正月十五出去和舊情人、他們現在的新敵人會面,幸好大哥回來的時候發現了,開始叫人盯著她,不然還不知道要搞出什麼事情來,她不愛大哥,所以才會在面對現在的突變時這麼冷淡,連一絲激烈點的情感都沒有,哪怕她掉一滴眼淚。
表現得稍稍絕望一點,大概她和大哥就不會走到這麼毫無挽回的地步。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大哥決定搶先放棄是正確的,他們兩個人都該解脫了。
車廂內重新又陷入了寂靜,陸均衡的車拐上去機場的高速,快到地方的時候才交代說,「大嫂,你的行李都在後備箱裡,護照、機票,嗯……還有一張銀行卡,大哥會按月存生活費給你,你不用擔心。大哥的意思也是為你們兩個人好,你們就這麼拖著也不是回事,大哥說,先冷靜冷靜,他在杭州有一套房子,鑰匙我也放到行李中了,您的證件什麼的都在您自己的小包裡,飛機上可以貼身帶著,您先去住一年半載,合適的時候,他會讓律師去幫你辦理手續。」
涼夏還是近乎沒有反應,她想不到,最後等不了的人不是自己,慕少天果然不要她了,雖然是自己希望過的結果,只是結果還是讓她覺得那樣的痛,直到車子停在機場候機大廳的入口處時,自陸均衡手中接過小打行李時,陸均衡才聽到她說了聲,「好!」居然僅次而已。
登記手續簡單,陸均衡在機場一直等到飛杭州的班機起飛,才掏出手機,撥了電話給慕少天。
「大哥,按你吩咐的,人送走了。」其實電話接通後,他都有些後悔了,果然,慕少天問他,「順利嗎?」
「嗯……順利。」陸均衡有些摸不準慕少天的意思,含糊的答了一聲。
「她說什麼了?」慕少天卻又問。
「好!」陸均衡饒繞頭上了自己的車,打火、起車,然後說,「我把你的意思和她說了,她一直沒出聲,到最後就說了這麼一個字。」
「沒哭嗎?什麼都沒做,也沒問你為什麼?」聽筒那邊,長久的沉默,陸均衡懊惱的想,沉默這個病也傳染,自己就是傳染的媒介,通過自己加上電話的無線電波,把慕少天也傳染了,所以他開上高速公路,奔出兩公里之後,才聽到慕少天擠出一句話來。
「沒有,大哥你沒來,我告訴你,她平靜得都嚇人,好像早盼著這個結果了,從我在專用路上載她開始,到我送她上飛機,真的,她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好』,一句的『有差別嗎?」加起來五個字。」陸均衡覺得心裡很壓抑,好像吃壞了東西,悶得難捨,忍不住大吐苦水,「
大哥,我覺得你這個決定特別好,她肯定不愛你,要是愛你,那還不得尋死覓活的,能這麼平靜的就走了,你是什麼身份,不能讓一個女人先和你提離婚,咱先不要她就對了,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慕少天沒再說話,只是乾脆的掛斷了手機,這時陸均衡還不知道,風暴就在眼前。
兩個鐘頭後,涼夏乘坐的飛機在杭州降落,但是她托運的行李卻始終沒有取走,她的人也沒有出現在慕少天轉到她名下的那棟小別墅裡,而慕少天給她的那張銀行卡,每月的月結帳裡,沒有一筆取款記錄。
涼夏失蹤了,在最初的三個月裡,慕少天瘋了一樣帶人去了杭州,每天都動用上百人四處查找,所有的旅店、賓館,洗浴中心,甚至居民家出租的房子,總之是周圍幾個省市,任何能留宿的地方他們都找遍哪裡,但涼夏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不見了蹤影。
幾個月之後,檢察院的案子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和突破,最後只能草草收場,慕少天從杭州回來,開始每天忙著工作,表面看起來都回歸了正規,只是他沒有再理會沈琳琳的邀約,甚至也絕跡於海上明珠。
陸均衡偶爾還是會去慕家蹭飯,他發現,涼夏失蹤之後,他英明神武的大哥除了最初的三個月不太正常之外,其他時候還基本正常,只是在品味上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每天在家裡都穿一件大花的襯衫,雪白的地,嬌艷的桃紅色描繪出的花朵,星星點點的,剪裁也算合體,看得出是不錯的牌子,但絕對不是他大哥過去穿的那種從巴黎、意大利空運來的純手工的牌子,而且這樣妖嬈的衣服,也不似男人會自己買的,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