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了,白天漸短,天很快便微微黑了下去,春風如意樓漸漸熱鬧起來,打開窗子,就能聽到整條街上的車馬喧鬧,莫西北自持象牙壺,壺內是溫好的女兒紅,喝了兩口,終究覺得不如往日甘醇,也就放下,正準備小睡片刻,卻有人輕輕在外面敲了幾下門。
「進來。」莫西北已經聽出了來人的腳步聲,「我這會可不想聽琴,何況,晚上你不要登台嗎?」她問。
「今天我休息,不過既然你是老闆,為你解悶也是應該的。」休問一笑,將琴放在桌上,又起身將窗戶關好,將喧囂隔絕在外。
「誰說我悶?」莫西北翻身坐起,「又是你的琴告訴你的?」
「也許吧,」休問用手指愛憐的撫摸琴身,反覆在觸摸自己心愛的女人一般,輕柔溫情,「我的琴,能告訴我很多平時用眼睛、用耳朵、甚至用身體任何感官都感受不到的東西。」
「比如呢?」莫西北揚了揚眉。
「比如——感情。」休問並不看她,只是半合著眼,以手指輕輕觸摸琴弦,任琴發出清脆的單音。
二人不語,休問抬手奏樂,卻是一首古曲。於琴,莫西北是一瓶底子醋,她喜歡但是卻懶得練習,所以反反覆覆也就會一兩首曲子,她開酒樓、開青樓,平時常聽的也有陽春白雪,但大多都是流行的曲子,只是她還是飛快的聽出了這個曲子,不為別的,實在是因為鳳求凰當之無愧是古往今來一直流行的雅俗共賞的經典。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張弦代語兮,欲訴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一曲終了,莫西北輕拍手掌,讚歎道:「好!這一曲,足可繞樑三日。」
休問收起琴,說道:「有人等在外面很久了,我想,他能表達的,一定比我的琴更充分。」
休問退了出去,莫西北踱到窗前,一把拉開窗子,對外面的人說,「站在人家窗外,很有趣是吧?」
「你故意的,你早知道我在窗外,這麼冷的天,還故意裝作不知道。」慕非難永遠是惡人先告狀。
「對不起,我這春風如意樓,出入是走門的,一般對於走窗戶的人,我們都直接抓住送官府。」莫西北白了慕非難一眼,不等對方有反應,又迅速的把窗戶一關,自內拴死。
窗外慕非難瞪了會眼睛,只得乖乖的從大門進來,只是等他擺脫了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的糾纏到了二樓雅間,雅間內卻早熄了燈火,門口也上了大鎖,莫西北居然走了。
「客官,老闆吩咐,如果您要住店,請先把這幾天一共七百二十兩銀子的帳結了,」平時招呼他的小二畢恭畢敬的走過來對他說。
卻說莫西北心情愉悅的回到後宅,遠遠就看見田心正無聊的拿了饅頭喂荷花池裡的錦鯉。
「你家公子今天還好吧?」莫西北走過去問。
「莫公子回來了,我家公子還好。」田心連忙站起身,對莫西北說,「公子讓我等在這裡,說您一回來,就請您過去。」
「出什麼事情了嗎?還是連雲打擾了他休息?」莫西北皺眉,心情莫名的很緊張,居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家公子今天接到了一封飛鴿傳書,看完之後就一直陰沉著臉,慕容小姐過來看他,也被他嚇到了,才說了兩句話,就匆匆走了。」田心也皺皺眉,似乎很是苦惱。
「出了什麼事情?」莫西北跟在田心身後,來到楚俊風住的跨院,上房的蠟燭都點著,屋子裡亮如白晝,楚俊風正心事重重的倚著枕頭坐在床上,臉色越發顯得蒼白。
「西北,」見到莫西北回來,楚俊風抬頭,眼神裡閃過了一絲為難,停了停終於說:「西北,你上次墜下山崖,回來的時候,有沒有路過一個山村?」
莫西北的心一動,神色卻平常,問道:「都隔了這麼久了,怎麼忽然想到問這個?」
「不是忽然想到,而是,我收到了一個江湖同道的來信,他一直滯留河南府,所以聽說了當地一宗駭人聽聞的大案。」
楚俊風略顯焦慮的盯著莫西北道:「當地的地保發現這個村子的人許久沒有進城去買賣過東西了,秋天本來是賣藥的好時節,以往山村的人都會去賣藥換購生活用品,然而,今年卻遲遲沒有人去,鬧得城裡一時藥價飛漲,地保心裡奇怪,就去看了看,結果,卻發現山村裡居然沒有一個活人,上到六七十歲的老人,下到幾個月的嬰孩,無一倖免。從死亡時間看,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楚俊風聲音低沉。
「都死了?」莫西北只覺得一道冷氣從脊樑直接竄到腦袋,她略略閉了閉眼,才道,「山裡應該有不少小山村,出事的村子具體地點在哪裡?」
楚俊風伸手自懷中掏出了一張薄薄的紙,展開遞到莫西北面前,紙張尋常,是飛鴿傳書慣用的,柔軟輕便,方便於折疊。追尋著記憶中的點滴,莫西北迅速在地圖上找到了小山村的大概位置,而如今,那個位置上,被塗上了一個炫目的紅點。
「什麼人做的?」莫西北用力坐在了籐條編的搖椅上,壓得椅子發出咯吱的響聲。屠村,只在歷史書和電視劇裡看到的血腥,居然真實的上演了,她不敢去想,只覺得心突突的跳著,彷彿什麼東西壓在心口,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楚俊風搖搖頭,瞧見莫西北神色暗淡,只得安慰道:「我有位朋友正在山村裡查探,他為人細緻精明,我們且耐心等等看。」
「目前我不能離開京城,也只能等了。」莫西北苦笑。
這一夜,虎子、阿東,還有山村裡許多人的臉,在她的夢中出現,奇怪的是,她離開小村這麼久,還是第一次在夢中看到這些人,虎子還是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裡練習寫字,阿東還是站在村外的大樹下,和村裡的其他孩子玩官兵捉賊的遊戲。
自從捲入江湖當中,莫西北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永遠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村的事還沒有查到什麼訊息,久未露面的黃錦卻忽然在某天夜色的掩映下,悄然出現在春風如意樓。
「廠督大駕光臨,莫某有失遠迎,還望見諒。」一聽了夥計的匯報,莫西北就猜到對方來者不善,只是這個時候,想太多也沒有用,不過兵來將擋而已,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先挫挫對方的銳氣,因此,她是拖了好一陣子,才施施然的出現在黃錦的雅間門口。
「哪裡,莫老闆太客氣了,咱家來得匆忙,別擾了莫老闆的生意才是真的。」黃錦嘿嘿一笑,打著哈哈。
「廠督這樣說,越發讓莫某羞愧了,小店如今生意勉強說得過去,也是仰仗廠督大人呀。」莫西北拿起頂高帽,就往黃錦頭上扣去。
「莫老闆太謙虛了,咱家雖然常年在宮裡伺候皇上,但是也聽說,京城最近好多家原本規模大,客流多的酒家、飯館,這幾個月都陸續關門了,市井傳言,是莫老闆您挖了牆角,讓這些人家都經營不下去,只能關門大吉呀。」黃錦抬手抿了抿鬢角,意味深長的道:「年輕人,做事情有闖勁是好,但是須知疾風折勁草,人站得太高,也容易摔下來。」
「廠督教訓得是,莫某以後一定注意。」莫西北叫人取來了好酒好茶,此時側身吩咐人一一上桌。
「咱家可不懂你們生意場上的事情,今回也是隨便說說,不必當真。」黃錦翹起小指,右手捏成蘭花型,舉起小酒盅,細細的嘗了一口酒,唇齒留香,不同於平時外面賣的。「嗯!這酒好,有什麼講究嗎?」
「也沒什麼特別的講究,就是造酒時,選料精細些,釀造的過程不能投機取巧,最後,酒釀好後密封前,加些時令的花骨朵,一定要去含苞待放的,半開或全開,花的精魂就跑了,入酒也就不能有如此回味綿長的感覺了。」莫西北漫不經意的回答。
「到底是莫老闆的話說得既淺顯聽著又有理,難得了。」黃錦點點頭,將手中的杯子輕巧的一放,「每年各地的貢酒也不少,咱家跟在皇上身邊,也有幸嘗了幾種,都不如今天喝的甘醇,大概就是釀酒的人,不似莫老闆這般用心了。」
「廠督過獎了。」莫西北見黃錦有話不肯直說,也樂得陪他繞彎子。
「莫老闆是個聰明人,這個咱家第一次見到你就有這樣的感覺。」隔了會,自有絲竹部的女孩子來獻藝,吹拉彈唱了好一陣子,黃錦一直微閉雙眼,不知是在聽,還是最近太忙碌,在抓緊時間假寐,兩三個曲子過後,才開口說話。
「莫某其實出身草莽,書也沒念過幾本,和聰明可就相距很遠了。」莫西北聽到黃錦開始進入正題,精神也是一振。
「和聰明人,繞太多彎子也費力氣,我直說吧,關於寶藏的事情,慕容姑娘雖然交出了地圖,但是按圖索驥卻困難重重,我派去的人每每鎩羽而歸,長此以往,皇上交辦的時間就到了,這讓咱家也為難。」黃錦說,「最近咱家想了又想,還是請慕容姑娘暫時住到東廠,讓人幫她想想是不是遺漏了什麼,也好幫忙盡快找到寶藏,這個辦法最可行了。」
「連雲身子柔弱,請恕在下不能如廠督所說,把人交到東廠。」莫西北收斂了笑容,回答不卑不亢,卻也不容人拒絕。
「莫老闆這就是為難咱家了。」黃錦皮笑肉不笑,眼神精光四射,牢牢盯著莫西北。
「不敢,所謂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在下雖然魯鈍,這個道理也是懂得的。」莫西北搖頭,「在下之所以拒絕廠督大人的提議,就是因為在下也有一個很適應現在局勢的主意。」
「哦?」黃錦一挑眉,「願聞高見。」
「廠督要連雲,也不過是為了印證地圖真偽,找出寶藏真相,其實廠督大約也想到了,地圖究竟是真是偽,最有說明權的是慕容松濤,當日慕容松濤只能算是生死不明,甚至很可能一直活得好好的,而他一生的夢想就是得到這份寶藏,如果真想見到他一次,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誘惑他出來。」莫西北說,「我們只要把他引過來,引進口袋,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了,不是嗎?」
「話是這麼說,不過引慕容老兒出來卻不是這麼簡單,這老匹夫,聰明著呢,又沉穩,只怕想因他引他入網不容易。」黃錦搖頭,沒有鬍鬚可捻,就搔搔頭髮。
「那廠督不妨聽了我的法子,如果不管用,再叫連雲過去也不遲。」莫西北趁熱打鐵,細細說了自己的方案。
黃錦沉吟了一陣子,只是盯著杯子裡剩的半小杯殘酒,似乎在衡量其中的輕重緩急,好一陣子終於說,「既然莫老闆這樣有把握,那就再給你幾天時間,如果莫老闆做不到,到時候,也別怪咱家不給你留面子。」
「那是自然。」莫西北一笑,鬆了口氣。
既然決定要慕容松濤現身,莫西北決定暫停春風如意樓的營業,大家帶薪休假,先預支三個月的工錢。
「莫大哥,我想過了,我這樣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們無名無份,我再住在這裡,也不妥當。」就在莫西北認真思考如何解決慕容松濤的事情時,一日,慕容連雲忽然找來,「不如我搬出去,這樣,你也不用為我所累,滯留京畿,豈不皆大歡喜?」
「連雲,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明知道,我答應過,要照顧你一輩子的,所以,我根本不會把你獨自留下,面對東廠的虎狼,你又何必一而再的如此說呢?」莫西北正色,握住慕容連雲的手道,「我只想你可以快樂的生活,我做什麼,也是為你好。」
「莫大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終究是個女人,我要的,不止是你對我好。」慕容連雲垂著頭,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抬起頭,眼神裡放射出奇異而狂熱的光芒,聲音也提高了,「莫大哥,我喜歡你,可是,你喜歡我嗎?我想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堂堂正正的站在你身邊,再不害怕別人看我的眼光,可是,你願意娶我嗎?」
「你要嫁給我?你確定?」莫西北臉上並沒有特別的表情,只是聲音凝重,這幾個字,彷彿一字一字,都重有千斤,這幾個字說得很慢,說話的時候,莫西北的眼睛也盯著慕容連雲的。
有一瞬間,慕容連雲只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彷彿是深洞,吸引著自己墜入,然後久久的懸在半空,找不到落地的感覺,但是她還是用力的點頭,嘴裡的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一般的沙啞,但是同樣很清晰,她說「我願意。」
「即使萬劫不復?」莫西北有一瞬的迷茫,她說不清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人,連雲還是南離,她只想大笑,亦想大哭,這世上,難道真的還有如南離一樣,為愛義無反顧,雖死無悔的女孩嗎?
「即使萬劫不復。」慕容連雲回答了這個問題後,心反而平靜的落地了,萬劫不復,已經不怕萬劫不復了,那還怕什麼呢?
「夜深了,改天再說吧。」莫西北忽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對一個仍舊相信愛情,願意那自己所有的一切換取愛情的女孩,做一件極其殘忍的事情,她煩躁的起身,就要逃走。
「你又要逃走,你果然不愛我,即使我愛你愛到已經如此卑微,為什麼呢?你喜歡男人,喜歡那個美得妖艷的男人?」慕容連雲再也忍耐不住,從後面抱住莫西北,「我不讓你走,不行,你是我的,我先認識你的,我不能讓任何人搶走你。」
「連雲……」莫西北終於下定決心,不能再拖,她原以為一起生活久了,慕容連雲就會如楚俊風、慕非難一樣,看出自己的身份,然而,似乎沒什麼作用,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坦白,趁著傷害還可以彌補。
「西北,你在嗎,我有急事說。」她正要揭開謎底,不妨,窗外忽然有人揚聲叫著她的名字,是楚俊風。
「連雲,你先好好睡覺,明天再說,楚大哥在外面。」莫西北只得這樣說。
「為什麼要等明天?」慕容連雲的臉上卻浮現出奇異的笑,冷而虛無,「就今天說,讓楚大哥做個見證也好,」說著,一把拉開房門,對楚俊風說:「楚大哥,當日我……爹將我許給莫大哥,你也在現場,是吧?」
「是,怎麼提起這個?」楚俊風一臉迷茫,看了看神色迥異的兩人,最後看向眼神狂熱,笑容卻冷漠的慕容連雲。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是這麼說吧?」慕容連雲卻飛快的再問。
「沒錯。」楚俊風回答。
「那好,今天楚大哥就做個見證,莫大哥,如果你不想要我,就痛快的說出來,我大不了一死,省得這樣受零星的折磨。」慕容連雲拔下髮簪,抵住喉嚨。
「這是做什麼?」莫西北和楚俊風同聲說。
「求個了斷,莫大哥,你給我個痛快好了。」慕容連雲笑容淒絕,眼神已經渙散。
「一樁美事,何必鬧成這樣?」楚俊風拉了莫西北的衣袖一下,「快定個婚期吧。」
「你?」莫西北詫異的看了楚俊風一眼,又瞧著慕容連雲咽喉的肌膚已經滲出血珠,只得長歎一聲道,「就三天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