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各在天一方

  這一夜,竟然是如此的短暫,短暫到讓人覺得,它本不曾存在過,有多少的話還沒有說,有多少的願望還沒有完成,有多少的夢還沒能繼續……

  然而,雄雞報曉,東方發白,新的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方雲天和雨晨都沒有動,他們互相依偎,一起抬頭看著天空,看著東方的白一點點擴大,看著太陽「嗖」的從水平面上躍起,看著西湖上,飄蕩的魚船,一天,新的一天,沒有人能夠阻擋時間的腳步,也沒有人能改變,很多命中注定的聚散。

  人生的聚散,隨緣這兩個字,說起來輕鬆,但是,又有誰能真正的灑脫呢?

  當外面開始有了早起人們的腳步聲時,雨晨在心裡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該來的,終究會來,既然結果已經注定,該放手的時候,就應該放手,遲了,心也同樣會碎,只是會更痛而已。

  輕輕的從方雲天的懷裡起身,雨晨笑說:「雲天,你還沒吃過我弄的東西吧?」

  方雲天的目光隨著她移動,仍只是癡癡的看著她,半晌,才在她紅著臉的嬌嗔中,笑著搖頭。

  「從前都是你弄給我吃,那,今天,換我做,你來吃吧。」雨晨說。

  說完轉身,還沒走開,手卻冷不防被方雲天牢牢握住,放在眼前,仔細的看著,也不言語。

  雨晨只覺得心裡發酸,克制了一夜的淚幾乎就洶湧而下,他的目光永遠是憐惜的,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裡,他們也曾這樣的迎接著早晨,欣賞朝陽,但是,每每,總是方雲天自告奮勇的去煮早餐。看著他在那裡忙碌的身影,雨晨總是會覺得幸福和感動,還有,一絲說不出的害怕,是的,她害怕,她害怕這樣的日子,於她,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等到夢醒的日子,只會更痛、更心碎。

  但是,她終究是抗拒不了心裡那份醞釀了太久太久的渴望,這渴望,即使在她失去記憶的那麼多日子裡,也從沒有消失過,所以,她自私的允許自己,儘管這幸福只不過是她偷來的,但是,也要堅持到最後。

  現在,時間到了,不管她還有多渴望,也不理她還有多少願望,時間到了。

  到了最後,雨晨才發現,自己帶給方雲天的,除了傷害之外,竟然找不到更多的,她一直只是一個不停索取的人,不停的索取,到了最後,她能給她愛的人的,竟然也只是一頓早餐而已。

  她轉頭,不能再去看方雲天一眼,她害怕,再看,她會忍不住,會攔住他。她已經太自私了,不能再任由自己的自私,給方雲天留下任何的遺憾了。她已經後悔了,後悔自己的放手,但是,卻依舊要放手了。

  跟在她身後,方雲天和雨晨一起來到廚房,看著雨晨洗米、剝菜,他幾次要幫忙,卻總是被雨晨拒絕,他只能,站在一邊,好好的看著她忙碌。

  她不看他,他明白,他有什麼不懂呢?因為他也在後悔,後悔自己的決定,後悔自己的選擇離開。

  但是,也只是後悔,他還是要離開,自古情義兩難全,從前他不明白,古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歎,現在,他懂了。

  情,這一刻已經是永遠了,永遠留在他的心裡,留在他的記憶深處,無論這一戰成敗生死如何,這份情,都會長長久久的存在,直到生命的盡頭,不,直到生生世世。

  義,是他的選擇,名利可以輕鬆的踩在腳下,情愛可以永遠留存在心中,惟有一個『義』,他不能放。師傅不准回去的命令,師兄弟的義無返顧,讓他心情激盪難平,卻也,慚愧萬分。

  明月山莊血洗武林的計劃,江湖上屢屢發生的慘案,他不是沒有耳聞,只是,卻強迫自己不去理會,他想抓住得來不易的幸福,他想從此在江湖消失,只做一個平凡人生活下去,不是沒有遺憾,只是每天,當他看到雨晨的幸福的笑容時,他就覺得,值得。

  直到,明月山莊的屠刀,真正的又一次架到了他最親的人身上,他才恍然,自己,錯得離譜。

  一個人的幸福,並不是真正的幸福,特別是當這種幸福是構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所以,這次對決明月山莊,只能勝,不能敗,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平靜。

  這一戰的勝負,他沒有考慮的更多,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活著回來,因為他的牽掛永遠在這裡,只是,他的心卻那樣的不安,即使緊緊的擁著雨晨,他依然覺得,這一次,自己會失去她,永遠的失去。

  他明白,經歷這一連串的變故,雖然雨晨看起來依舊如故,那樣的平靜,如同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樣,但是,她究竟想起了什麼?他知道她想起了很多,甚至是全部,因為她太平靜了。

  只是,他選擇了和她一樣的沉默,他們之間,有些事情,雖然他放開了,但是他明白,雨晨沒有放開,所以,心的某個角落,就始終拒絕著觸碰,那裡不能碰,甚至不能被知道。

  如果沒有崑崙的事情,他願意等待,哪怕是一輩子的等待,等待著傷痕的癒合,時間是最好的藥物,可以讓一切的傷口癒合,他的和她的,只是,沒想到,命運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幸福,永遠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是,當你伸出手,卻發現,總是差那麼一點點。

  雨晨的動作很不熟練,站在廚房裡,雖然不是手足無措那麼嚴重,但是,卻也手忙腳亂,好多次,他真的忍不住要去幫忙了,但是,最終,還是硬聲聲的控制住了自己。

  這次,就這樣好好的看著她吧,把她的一切,深深記住。

  這次,就這樣在自己的關注下,讓她學習如何照顧自己吧,前路難料,她也要繼續的走下去……

  飯,還是很快的熟了,放在小桌上,在初升的陽光的照耀下,閃動著動人的光芒,這種光芒,就叫做——愛情。

  吃飯的時候,沒有人說話,不是該說的話已經說完,而是,太多的東西,太多的,已經不需要言語去表達。

  吞掉碗裡的最後一粒米飯,方雲天抬起了頭,雨晨安靜的站在他的面前,手裡拿著的,是他早前整理好的行囊。

  「我會很快回來的。」接過行囊的同時,方雲天用力擁住了雨晨,在她的耳邊,訴說著自己的諾言。

  「我知道,因為你答應了我,要在八月十八,陪我去看錢塘江的大潮,你不能失信的。」雨晨安靜的埋在他的懷裡說。

  「是的,我不會失信,等我。」終於還是說了,方雲天忽然覺得心裡一下輕鬆了,等我,是的,請等我,因為,我一定會回來,為你回來。

  「路上小心。」雨晨叮囑他,「要注意身體。」

  「我知道」。

  沒有一程又一程的送別,方雲天一直向前走著,沒有回頭,他知道,雨晨就倚在門邊,默默的注視著他。

  很想回頭,再看她一眼,但是方雲天終究還是忍了下來,為了再看她一眼,為了這個信念,他,會活著回來。

  雨晨一直靠在門邊,癡癡的望著一點一點在視野裡遠去,並最終消失的人影,這曾經是她對幸福的全部希望和期待,可是又怎麼知道,上天安排了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在等待著她,很早很早以前了,從她毫無選擇的成為蕭子君,成為冷焰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殺手是不該更不能有感情的,但是,她依然選擇了違背這樣的規矩,所以,也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她笑,除了笑之外,她不知自己還可以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今天的一切,命運的一次玩笑,注定了她的萬劫不復。

  潮水是有信的,只是,這大潮之夜的約會,卻恐怕,她終究,要做個失信的人了。

  看著方雲天消失的小路,她緩緩念著柳永的詞句: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身後,氣場在無聲的發生著改變,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來了。

  「浩,告訴我,那天下手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她問。

  「我說我不知道,你相信嗎?」一個聲音在背後回答。

  「我不相信,告訴我,那個人究竟是誰?」

  「對不起,子君,什麼都可以告訴你,甚至我的命也可以給你,但是,這件事,我,不能說。」

  「是嗎?你可以不說,但是,你知道,沒有什麼是永遠的秘密,我早晚還是會知道。」

  「如果是那樣,我情願希望你晚點知道。」

  針對一個話題的討論終究是結束了,雨晨,不,現在,應該是還原本來的她的時候了,蕭子君轉身,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又這麼巧的救了我?」

  司馬浩苦笑,其實這根本是一個問題,不過,能說的他已經說了,不能說的,卻始終不能說。

  「一個多月前,我在少主的書房,無意中見到了一幅風景畫,樓台水榭,無不力求逼真,反而失了畫面的層次之感。我很好奇,一路調查下來,竟發現,畫裡的地方是……」他沉吟了一下,安靜的看著子君的反應。

  微微愣了一下,子君說:「畫的地方,正是我現在的家。原來,他早就知道我並沒有出事了。」

  「我不知道。」這次,司馬浩說的是實話,至於楚飛揚是如何找到了子君,又為什麼故意讓他看到那畫,並且追查到這裡,他也不是很明白。

  楚飛揚,就一直是那麼一個,神秘莫測的人,永遠沒有人真正懂得他在想什麼,他又準備做什麼,只是,卻讓人不知不覺的想要追隨,是的,追隨著他的腳步。就連自己,竟然也不能例外,司馬浩自嘲的搖了搖頭,才想起了一件大事。

  「你最好還是不要回冷家了,你的存在,只會給他們帶來麻煩。」他提醒。

  「謝謝你,浩,我明白,其實,也許,我原本就不該放任自己,多了一個家的牽絆。」子君淡淡的說。

  「下一步,你準備怎麼做?」司馬浩是擔心的。

  「準備做什麼?我還沒有想過,走走看吧。」

  「你,會回去山莊嗎?」最後,還是謹慎的問了出來。

  「也許會,也許不會罷。」依舊是風清雲淡的表情。

  那麼,但願你不要回去,留在江南也好,去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也好,總之,在他還可以保護她的時候,走得越遠越好。

《來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