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見過常寧。
救我的,是在這山下住的人家。
一所簡單的小茅屋,住了一對上了年紀卻沒有子女的老夫婦,他們只告訴我,救我的那一天,下了一場冷雨,他們聽見門口有動靜,就忙出去看,當時常寧抱著我,倒在他家門前。他們走過去的看的時候,我只是在發燒,而常寧,還沒等他們扶他進屋,就已經沒有呼吸了。山裡人家窮困,也買不起棺木,所以他們只能等雨停了,將常寧草草埋葬在了山腳下,不過這些,已經是十多天前的事情了。
我掙扎著來到他們說的,常寧的墓前,一個小小的土包,連墓碑也沒有,由於入秋草木凋零,上面便連青草也沒有半根,若要我相信,這下面掩埋了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個朝夕共處的活人,除非將它重新挖開。
只是,我終究沒有這樣做。
因為我不相信常寧死了,我更願意相信,他只是如我夢中所見的,獨自離開了。
當自己愛的人已經不在是當初的那般的時候,他悄然離開了,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尋找屬於自己的生命軌跡和——愛。
陣陣的風在此時吹過,樹葉上的一滴露水正落在我的額頭上,進而,滾落下來,如同——一滴眼淚。
常寧,但願你一路走好,希望這一去,你能夠求得真正的幸福和平靜。
我雖然沒有婉然的記憶,但是我想,你所記得的,婉然也並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刻骨銘心的愛情,是不會被生死、分別所改變的,就如同這一刻,我佔據了婉然的身體,卻依舊為你的離去,痛徹心扉……
休養的日子裡,我聽老夫婦無意中說起,前一陣子有官兵來搜過山,不知道要找什麼人,不過聽說,這些官兵都是京城裡來的,帶隊的還是個什麼阿哥。
「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原本有氣無力的身子彷彿一下子注入了強心劑,我幾乎是跳著從床上到地上,急忙的問。
「走了,走了好些日子了,聽說是去剿那些馬賊的,」老夫婦對我的反應很驚訝,老婦連忙過來扶我,「姑娘,你身子可虛得很,這麼光著腳站在地上,可是要生病的。」
「走了?」我有些茫然,克制了很久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怎麼可以走了?就這麼走了,算什麼?」
「姑娘,你這是哭什麼呀?」老人也急了,「我去再看看,也許沒走遠也說不定。」說著,就出了門。
我哭了一陣子之後,才算平靜下來,總覺得來的人是胤祥,除了他,再不會有別人,可是,他既然來了,又怎麼可以在完全沒有得到我的音信前離開?怎麼會?所以,他應該是沒走才對的,他一定還帶著人在什麼地方找我,說不定,一會他就會遇到找他的老人,然後跟著他,來找我……
天黑的時候,老人才回來,一個人回來,失望、希望、更到的失望……在看到老人對我搖頭,聽到他說,「姑娘,我打聽了一天,人人都說,朝廷來的官兵剿滅了草原上幾伙流竄的匪徒後,就回京城了,姑娘……」
我只斜斜的倒在火炕上,無語落淚。
胤祥,你就這樣,匆匆的來了又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嗎?你怎麼可以就這樣留下我一個人?
有幾天,頭昏得起不了身,但是當我能夠起身之後,我就堅定的決心離開,要回到京城去,因為,我的寶寶還在那裡,胤祥還在那裡,我必須回去。
當然,回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狠狠的給胤祥幾拳,再叫他發誓,這一輩子,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許再丟下我,若是他敢不肯,我就抱著孩子消失,再也不見他,讓他後悔一輩子。
老夫婦勸阻不了我,只能給我準備了一些乾糧在路上吃。
此時,我除了貼身保管的那只簪子外,真是身無長物,發覺自己連感激人家的能力都沒有的時候,心情很沉重,這些天我又生病又吃藥,兩位老人幾乎是傾盡了所有,而我,又能給他們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我只能跪在地上,給他們磕頭,同時記住他們的名字和住址,準備回到京城後,再想辦法報答。
走的那天,老夫婦送了我一程又一程,被我再三勸阻後,才站在高處,目送我離去。
也是那天,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我身上穿的是老人家為我改的棉襖,雖然舊了,卻洗得很乾淨,縫補得很整齊。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穿這樣補丁連著補丁的衣衫呢,居然沒有覺得難受,反而,覺得格外的輕便暖和,竟然是這幾年上等的絲綢和貂皮都不能給我的溫暖的感覺,還有——家的味道。
一想到家,腳下便有了力氣,寶寶有兩個月大了吧,那是不是已經長得很胖了呢?胤祥是不是已經看到了我們的孩子,他是不是很喜歡寶寶,每天都抱著寶寶,像我懷孕的時候一樣,每天和寶寶說話?
回京城的路,艱難得遠遠超過我的想像,塞外我來過的次數也算不少了,不過每次都是跟著康熙,前後車輛綿延幾里,到處是旌旗招展,馬蹄聲聲。所以,我根本從來沒有留意過每次走的究竟是怎樣的道路,自然,在一望無際的草場上,迷路也很正常。
根據日頭判斷方向,甚至學會尋找北斗星……兜兜轉轉的草原生活,我學會了很多。
只是,隨處可見的野獸,也讓我幾番驚魂。
跟著一個蒙古部落遷徙,這是當我發覺自己的方向走反了的時候,不得不做的決定,擠奶,搭帳篷,生存在這個時候,是最為重要的,只是我仍舊經常頭痛頭暈,不過都是片刻而已,在吃飯尚且成問題的時候,也沒有更多的心思去考慮。
就這樣,輾轉回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康熙四十九年的正月二十日了。
不出正月,就仍舊算是過年,京城裡,白皚皚的雪地上,到處還能看到紅色的爆竹灰燼,街上來往的人群,都掛著喜氣揚揚的笑容。
我一個人躑躅在京城的街頭,卻忽然有一種茫然又格格不入的感覺。
天快黑了,街上走動的人並不多,不過迎面走來的,都會很異樣的盯著我看幾眼,我自己瞧了瞧自己,也覺得好笑。一身皮襖,也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皮毛,朝外的部分顏色斑斕,跟以前聽相聲裡說的反穿狗皮襖貌似狼外婆的感覺很像;頭髮被北風吹得亂糟糟的,如果不是臉上還算乾淨,大約城門都進不來吧。
這一天中,我已經是第十次同人打聽十三阿哥府的位置了,自己的家自己卻找不到,說出來都有些不敢相信,不過我確實找不到。嫁給胤祥之後,一直很少出門,即便出門,也是悶頭坐在馬車裡,除了門口的幾條街外,偌大的京城,對我來說,是全然的陌生。
天一直在飄著小雪,直到黃昏,才漸漸變成了鵝毛大雪,每邁出一步,都會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彷彿也再催促我加快腳步,早些回家。
胤祥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他有繼續找我嗎?他想念我嗎?我不知道答案,重逢的場面在我的腦海中已經上演了千遍萬遍,然而,幾乎都不相同。
轉過一條街口,前面,終於出現了一條熟悉的巷子,近鄉情更怯,該是我此刻的心境寫照吧,因為距離他越來越近,所以反而忐忑起來。見面要說些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說,只靠在他身上大哭一場?我想著,腳步也慢了下來。
不過,從這條巷子到家門口的距離,顯然不足以讓我想清楚這個問題,低頭走了一陣子後,一陣陣喧囂聲就灌入了我的耳中,猛然抬頭,十三阿哥府的紅燈籠,隔著密實的雪幔,映入了我的眼中,火紅的燈籠,紅得刺眼。
雪地裡,一條自府門口鋪出來的紅氈子,也同樣的刺著人眼,下人們跑進跑出著,而門前,卻停了很多的馬車同轎子。
我下意識的閃身貼到路旁的牆邊站好,家門就近在咫尺了,而我,卻忽然失去了進去的勇氣跟力量。
從去年十月到現在,有一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也許是不敢去想吧,那就是,我失蹤之後,京城裡會發生什麼事情,而胤祥呢?他會變嗎?當我不在的時候,他還會一如既往嗎?當他以為我可能死掉了的時候,他又會做些什麼決定呢?
雪越下越到,而我,只這樣站在不遠處,呆呆的看,呆呆的想,直到——
直到熟悉的鑼鼓聲由遠及近,身著吉服的內務府官員和護軍簇擁著大紅的花轎,漸行漸近,直到府內的賓客簇擁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前,站在那個過去我每天都站著,等待胤祥回來的位置的時候,我才用力的用手摀住我的嘴,不讓這一刻絕望的哭涕聲傳出來。
後面的情形很熟悉,因為就在幾年前,我也曾經扮演過其中的主角,一切,都還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卻原來,已經是一生了。
頭很痛,更痛的是心,胤祥,你……
很想當面問他一句,「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是的,我該問他的,這是他欠我的答案。
想到就去做,我貼著圍牆繞到了後園的小角門,那裡的門經常虛掩著,因為府裡的下人從那裡出入,門禁未免鬆一些,往昔我也知道,不過沒有失竊的事情發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沒想到,還有幫我到自己的一天。
角門仍舊虛掩著,沒有人,所有的下人都到前面看熱鬧幫忙了吧,正好,我幾乎是跑著來到了過去我同胤祥的住處。院落依舊,房間依舊,只是沒有明亮的燈光,更沒有大紅的喜字。這個院落,如同被與世隔絕了一般,寂靜無人。
也對,既是迎娶新人,又怎麼會還留在這間老屋子呢?我冷笑,心仍舊深切的痛著,屋子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書桌上還攤開著我那天看到一半的蘇軾文集,只是,一切卻已經不同了,完全不同了。
將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包好,再換上一套去年的衣衫,我坐在妝台前梳理頭髮,只是,大概我的手仍舊笨拙吧,頭髮梳來梳去,仍舊是一根辮子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我發呆的時間太長了,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小了許多,我茫然起身,也是時候了,該要做的事情總是要做,只是,寶寶在哪裡呢?我好想看看他,一眼也好,只是,怕也是今生,再沒有可能了吧。
走出兩步,想了想,重又將我換下的衣衫包裹抱起,這些是我靠勞動換來的,也是我現在僅有的,既然已經決定了離開,又何必留下痕跡來?
找到新房並不難,哪裡最吵鬧,哪裡最亮堂,那裡就一定是了。
只是,我並沒有真正走到新房去,因為胤祥忽然回來了,在幾個人的攙扶下,踉蹌著,一路走回到我們曾經住著的院子。
他該是喝了很多的酒,才到院門口,就掙脫了扶持,叫所有人「滾!」
這還是我第一聽到他罵人,想不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下人們唯唯諾諾,一會退了個乾淨,他卻不急進去,只倚著院門,站著,一動不動。
我幾乎以為他睡著了,在這樣冰冷的日子裡,怎麼可以這樣睡在外面?
好想過去叫醒他,讓他進屋去睡,只是腳步一動,卻又停住了,我該用什麼身份去面對他,到了今天,我又算是他的什麼人?
我原來真的不算他的什麼人了?我想,以為已經沒有了的淚水卻一滴滴的落入雪地中,按照我受過的教育,在他這樣絕情的選擇再娶的時候,我同他,已經從此陌路了。
北風一陣陣的呼嘯而過,我的四肢漸漸麻木,胤祥卻仍舊同定住了一般,站在那裡。
我知道自己終究忍耐不住,只是,卻有人來得比我更快。
「十三哥,恭喜你呀,怎麼娶了新嫂子,卻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讓做兄弟的好找呀!」胤禎同樣搖晃著,自小徑上走來,瞧見是他,我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這一刻,我不願意見到任何一個過去認識的人。
「找我幹什麼?」胤祥忽然接了一句,原來,他並沒睡著。
「找你?」胤禎說話間,已經走到了胤祥面前,「揍你!」他忽然狠狠的說了兩個字,緊隨著的,就是揮舞的拳頭。
胤祥促不及防一般,挨了重重的一下,整個人跌跌撞撞,退了幾步,幾乎跌倒。
「你憑什麼?」回過神來,他猛然撲向胤禎,回了一拳之後,搖晃著站穩,有些狠狠的問。
「憑什麼?你還敢問我憑什麼?你是怎麼對婉然的?她出了事情才幾天,你就另娶別人?你有心嗎?」胤禎反問,說一句,就舉起拳頭,給胤祥一拳。
「婉然……你以為,今天的事情就是我願意的?」胤祥猛然大吼一聲,與胤禎扭打到了一塊,我幾乎一步踏出去,因為看到胤祥只是抱著胤禎在雪地上打滾,卻對胤禎的拳頭不躲不閃,更不再還手。
淚,仍舊一滴一滴的落下,卻不知在為誰哭泣。
我轉身,將身影完全淹沒在暗處,一點點的挪著腳步,我忽然不想去問胤祥為什麼了,為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在結果已經如此的情況下,又何必要去追究過程?何況我也知道自己原諒了他,也許我從來沒有怪過他吧,只是怨,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正確的人。
三妻四妾,在這裡原本平常,不能接受的只是我而已。其實我原本都以為自己可以接受的,因為嫁給胤祥的時候,就知道早晚會有這樣的一日,只是,原來我骨子裡,仍舊是不能忍受的,早知這樣,也許當初便不該這樣的愛上他,不愛,就不會覺得不能忍受,不愛,就不會因為難以忍受而寧願選擇離開。
只是,我已經愛了,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身後,他們仍舊在撕打著,而我,則一點點的走出他們的世界,就讓他們當我死了吧,這樣,我們都會好受一些。彼此保留著對對方最美好的記憶,好過在漸漸老去的時候,因為情不能獨鍾而互相怨懟。
大約此刻,惟一讓我懸心的,就只有寶寶了,四個月的孩子,該長成什麼樣子了,會坐?還是會爬呢?胤祥把他安置在哪裡了,為什麼我找來找去,這邊院子裡都沒有呢?按照常理,胤祥是不該把孩子放在新房那邊的,莫非,是出了什麼意外?
一想到可能的意外,我的心便如刀割般痛了起來,他已經是我僅有的了,是我曾經幸福生活的惟一真實和見證,我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他,這樣的人生中,還殘餘什麼。
「你們都給我住手!」身後,有一個聲音傳來,很熟悉的,只是,我的頭很痛,居然記不起是誰,「這樣的日子,雖然賓客散了,你們也不能這樣放肆,萬一傳到皇阿瑪那兒,你們不為自己想,也不為家人想嗎?」
「我只是想教訓這個無情無意的人,皇阿瑪知道了又如何,要打要罰我認了。」胤禎口氣強硬,喘著粗氣。
「你認什麼?你想額娘傷心嗎?你憑什麼教訓自己兄長,真是放肆!」喝止他們的聲音說。
「讓他打好了,十四弟說的沒錯,我就是沒心沒肺的人。」胤祥的口氣卻是那樣的無所謂,好像死活都不重要了般。
「混話!你忘記皇阿瑪說的話了嗎?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何況,弘昌還在宮裡,他才那麼小就沒了額娘,你也想讓他這樣再沒了阿瑪?」哪個聲音繼續說。
「四哥,可是我……」我第一次聽到胤祥哭,很有一種衝動,就是哪裡都不要去了,只轉身跑回去,衝到他懷裡,與他一同放聲痛哭一場,然後,打起精神,面對以後他娶進更多的女人,只是,我的腿卻仍舊不受控制的悄然移向門口。
弘昌該是寶寶吧,他原來在宮中,也難怪找不到了,雖然不放心,可是,看樣子,我也帶不走他了,就……留給他阿瑪吧,當作我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希望他可以替代我,好好陪著胤祥,走以後的路。
想不到,我終究還是一名逃兵,對自己的感情,全然沒有與別的女人爭奪的決心和勇氣,胤祥,也許再見已經是來生了吧!
聲音離我越來越遠,自角門悄然走到街上,我才覺得天地都是茫然的一片,惟一真實的,是我的頭,此時痛得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知道,也許很快我就會昏倒,只是,我可以倒在任何的地方,卻惟獨不能倒在這裡。
感覺上,自己是在做著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只是,這個夢同無數個夢一樣,朦朧而虛幻,我看不清夢裡來來回回的面孔,漸漸的也記不起先前夢中見到了什麼人,說了什麼話。
就這樣,夢在若真若假的延伸著,色彩越來越淡,景物也似乎離我越來越遠,知道——徒留一片空白,沒有人,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就這樣,空白的一片的
「醒了,醒了!」我睜開眼睛,一時還沒有適應眼前明亮的光線,卻已經聽到有人在喊,「主子,她醒了!」
下意識的抬手按了按有些痛的頭,我循著聲音看去,兩張年輕女孩的臉正湊過來,都應該是不超過二十吧,眼角眉梢都是青春的絢麗。
我微微閉了閉眼,有些適應了的感覺,再看時,最初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一個,而另一個已經坐到了床邊,盤著髻,少婦打扮,穿一身白地繡著大朵水粉色牡丹的緞袍,頭上也帶著很美的金牡丹簪子,該是主人吧,這時正一臉擔憂的看著我,見我也看向她,忙說:「可覺得好些了嗎?」
「我怎麼了嗎?」我只是有些頭痛,除此之外,倒覺得身上都好,反倒是被她這樣一問,反而糊塗了似的,我出了什麼事情嗎?不然怎麼問我好些了嗎。
「沒有怎樣就好,想吃點什麼嗎?」少婦問我。
「是有點餓了,只是,這是哪裡,你又是誰?」我的肚子癟癟的,自從我睜開眼睛,就感覺到她在抗議了只是,眼前入目的一切,卻讓我有些恍惚的感覺。紅木的雕刻著百子圖的豪華大床,一身這樣裝扮的兩人女人,怎麼這些看起來感覺很怪似的,彷彿這些本來不該是我會遇到的,但是又似乎我本來也是生活在其中的。總之,是混亂成一團了,而最讓我困惑的卻還不是週遭這些人和事情。而是,我睡醒起床到現在,怎麼就沒有想起來,自己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呢?
「你……」少婦大大的吃了一驚,半晌才說,「姐姐不認識我了,我是雲珠呀?」
「雲珠?」我重複,點了點頭,見她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才好笑的說,「名字是好名字,但是,我真的不認識你呀!」
「醒了嗎?」就在叫雲珠的少婦臉上表情變幻不定的時候,一個男聲傳了進來,先前不見了的女孩子又冒了出來,這時正挑了簾子,一個一身石青色長袍的男人跟著走了進來。
我看過去,進來的男人總有三十上下吧,有一張很好看的臉,只是失於嚴肅了,眼睛很黑也很明亮,明明寫滿了溫暖,卻似乎仍舊卻透著冰冷似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只是,去想的時候,頭卻更痛了。
「爺,您來了。」少婦恭敬的站起來,迎過去,福了一福,被男人制止了。
「她怎麼樣?」男人問。
「還是叫大夫來看看吧。」少婦回答,聲音壓了下去。
「怎麼?」男人一挑眉,轉身就走出了屋子,少婦也跟著出去了,屋子裡一時便只剩下我同原來的哪個女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奴婢叫小星。」女孩子回答。
「什麼奴婢不奴婢的,你又不是我的奴婢,對了,我餓了,有什麼吃的嗎?」我坐起身來,肚子好餓呀,不過這女孩也奇怪,張口閉口,竟然說什麼奴婢、奴婢的,好笑,可是哪裡好笑,又說不上來。
「奴婢這就叫人準備。」小星卻明顯沒有聽我後面的話,行了理,退到門口,去同人交代我的飯了,也對,她既然不是我的奴婢,自然也不必聽我多餘的廢話,我安慰自己,重新又躺在床上。
一個新的發現,就是只要我不思考,那麼頭就不那麼痛得抓心撓肝了,眼下我很餓,實在不想再對抗頭痛了,所以,什麼都不想比較好。
食物送來得很快,一小罐香甜的小米粥,一碟包子,吃一口發現竟然是豆腐皮的,有趣,一碟糟的雞爪子,竟然是去了骨的,一碟水晶般清透的小菜,微微的鹹更多的是鮮,很美味,還有一盅湯,勺子伸進去,是清燉的雞湯,雖然不是我喜歡的,不過卻難得做得這樣清淡美味。
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總之,就是很餓,有些風捲殘雲的感覺,喝了三小碗粥,一碟包子和幾樣小菜也通通進肚,末了,湯也被我喝去大半,才有些吃得飽了似的感覺。
拍了拍圓滾起來的肚子,我叫小星撤了支在床上的炕桌,重新躺好,不一會就朦朧的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並不實,也不知道是先前睡得太多了,還是身邊總有人走動的原因。朦朧中,有人幫我蓋好了被子,還拉出我的手臂,放在帳子外面,我有心抽回來,只是一動就受到制止,也只能堅持了。
應該是有人給我診了脈,因為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沒什麼大礙,不過是……」後面的聲音實在太小了,我用力也聽不見,反正,聽不見也就算了,睡覺舒服就好。
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問了小星,說是戌時了,我想了想,戌時是什麼時候呢?算算,子時是午夜點到凌晨點,那麼,戌時就該是晚上點到點了,只是,我怎麼會這樣計算呢?我想了想,自己也沒弄清楚。
睜開眼睛,還是覺得餓,這回,小星端來的是一罐據說是燕窩的東西,冰糖燉了,味道還不錯,不過我認為,要是少放些糖,大概口感會更好。
「對了,這是什麼地方?」吃了燕窩,我滿足的放下碗,還是忍不住問了。
「這是您的屋子呀。」小星笑了,很自然的回答我。
「這是我的屋子?」我一愣,重新打量四周,確實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床的位置、桌子的位置,甚至梳妝台上胭脂水粉放的地方,確實都是我的習慣,我懶懶的,所以喜歡什麼東西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就算這是我的屋子,那外面呢,外面是哪裡?」我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了。
「這是爺的別院呀。」小星答,一邊收拾了東西。
我搖頭,雖然我仍舊有些頭暈頭痛,但是我也聽得出來,小星的回答,同沒有回答基本沒有區別,正想叫她回來,卻見她剛走到門口,便迎頭碰上了白天來過的那個男子,忙蹲下身,行了禮,然後退出去。
「你有什麼問題,還是問我吧。」男人走了過來,順手拉了椅子,同我面對面坐著。
「可是,你連你是誰都還沒告訴我呢?」我皺了皺眉頭,這個男人是什麼人呢?有些熟悉的感覺,但是,卻完全想不起來。
「你不記得我了,那麼,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誰?」男人看起來脾氣倒是滿好的樣子,穩穩的坐著,反問我。
「當然了,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不就是……」有人問我是誰,好好笑的問題呀,只是,我衝口說著一句後,就不得不停住了,我是誰來著,名字明明呼之欲出,可是,卻就是說不出來,「我就是我唄,你的問題很無聊。」我靈機一動,給自己找了台階下。
男人一笑,似乎很開心,見我白了他一眼,才慢吞吞的說了一句,「你總是這麼有趣。」
「我不記得自己是誰有什麼了不起,」我想了想,這是事實,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隱約覺得失去記憶似乎也不完全是壞事,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我就當人生重新來過好了,只是不知道,我有沒有忘記什麼重要的人和事情。不過,好在眼前還有人可以問問,「你要是知道,就請你告訴我,我是什麼人?」
男人卻半天沒有吭聲,只是看著我,眼神烏黑光芒雪亮,似乎想從我的眼中看出些什麼似的,又似乎要看進我的心裡一般。
「看什麼?我是誰這麼難以回答?」我被看得很不舒服,只能打斷他的注目禮。
「你是——」男人終於開口了,「你是誰,大夫說,最好還是你自己想想,這樣有助於你的恢復。」
「那這是哪裡?」我見他要走,趕緊問。
「你可以當這裡是你的家。」他說,說完之後,立即起身離開了。
一連幾天,除了小星之外,出現在我面前的還有一個老大夫,每天號脈針灸,不過我的頭卻更痛。
「我要知道我是誰?」在忘記了第多少次頭痛難忍後,我索性將大夫轟了出去,原本我的頭不那麼痛,但是經了他的手之後,每次都炸開了一般,絕對是個庸醫。「叫你們主子來,直接點,告訴我,我是誰?」我將大夫的東西盡數丟出去,又等了一小會,果然,那個男子疾步進來,沉著臉皺著眉問小星,「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用嚇唬她,快點告訴我,我是誰?我受夠了這個庸醫了,快點告訴我,我不要自己想了。」我煩惱的用力按了按頭,拉扯下幾縷髮絲。
男人在屋裡來回走了兩圈,似乎是下定了很大決心般,我的身份,又這麼難以言明嗎?「你是這裡的女主人,我的妻子。」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我想,我的眼睛應該瞪得跟雞蛋有一拼了,這個男人居然是我丈夫,不,是他居然說自己是我丈夫,我嫁人了,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只是,還沒等我質疑,門外已經傳來了「匡」的一聲響,伴隨的還有瓷器碎裂的清脆聲音。
「誰在外面?」眼前的男人剛剛的溫柔一閃而過,代之的是一片凌厲,他站起身,似乎準備走出去,不過門簾卻更快的被人掀起,先前那個漂亮的少婦進來,一臉惶惑,匆匆抬頭瞥了我一眼,便低下了頭,輕聲說:「剛剛外面滑,不小心失了盅子,爺……」
「算了,你回去吧,不用在這邊了。」見是她,男人似乎也出乎意料,卻很果斷的打斷了她的話頭,叫她出去。少婦很柔順,低著頭,飛快的退了出去,於是,室內,便又只剩下我同他兩個人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自從他說我是他的妻子之後,就覺得很怪,而且單獨面對他,也開始覺得不安,大約是一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吧,我既然已經嫁人了,而且,我竟然對我嫁的男人也毫無印象。這樣說來,以後我還要無數次的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了,還要在一起生活,只要想想,就要暈了。
「那個……」在他的注視下,我決定還是說點什麼,只是,說什麼呢?算了,隨便吧,於是我問:「那個,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我又是什麼時候嫁給你的。」
「我是胤禛,你嫁過來不到一年。」男人說。
「胤禛!」我認真的重複,仔細的回憶,只是,頭卻炸開般的痛。
「不記得沒關係,不要勉強自己。」自稱叫胤禛男人溫言說。
「可是,你不介意我完全不記得你嗎?」我按住要爆開的太陽穴,仍舊想知道更多。
「如果我說不介意,就是矯情了,不過我更介意你的身子,記不記得我又怎樣?我很快還會讓你記得我的,很快,所以,你只要記住以後的事情就好了。」胤禛走過來,輕輕擁住我。
感覺很陌生的懷抱,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感很快自心底湧起,我不知道自己在傷悲什麼,只是,他的懷抱,確實帶給我一種安穩的感覺,自清醒以來,一直漂移不定的心,似乎終於感覺到了一點真實的存在似的,我閉上眼,將莫名的淚吞下。
「我怎麼會失去記憶?」第二天清早他來看我,我正想到這個很關鍵的問題。胤禛是什麼人我依舊不知道,至於他說的是我丈夫的話,自然我也是半信半疑,好在他還算君子,並沒有提出要在我這裡過夜之類可怕的要求。
「前幾天帶你出去騎馬,你逞強,結果摔了下來,大夫說碰到了頭,所以才會出現現在的情況。」胤禛一笑,擁了我坐下,「這回,看你以後還逞不逞強。」
他的親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嘗試著掙扎,卻拗不過他的力氣。
「那我叫什麼名字?」我再問,「我爹娘在哪裡?」
「你從小長在我府裡,你阿瑪同額娘都在南邊的莊上管事,我這一陣子忙,過一陣子咱們去南邊轉轉吧。」胤禛回答我。
「我的名字?」我抗議,為什麼胤禛對於我的問題,回答的總讓我覺得含糊。
「初曉」胤禛回答,「因為你生在太陽將升的時候,所以當時取名叫初曉。」
頭又是一陣撕裂般的痛,感覺好像有人在叫我,「曉曉,曉曉……」。
見我的臉色不對,胤禛竟然也很緊張,忙著問我,「怎麼了,要不要找個大夫?」
「不用,」我制止了他站起來的身體,「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好像有人常常叫我似的。」
有一瞬間,我覺得胤禛的身體明顯的一僵,但是,也只是一瞬,他就坦然了,對我說:「看來你恢復得很好,自己的名字,當然有很多人叫過了,是不是?」
「也對。」我點頭,不再去想剛剛的瞬間,頭實在太痛了,痛到讓人本能的抗拒思考。
一連幾天,日子就這樣度過了,我呆在屋子裡靜養,日常只有小星陪伴,這個小女孩很能說話,我本想自她身上多知道些自己的過往,只是,小星這丫頭卻說她是我受傷之後來這邊靜養才調來服侍的,之前的事情,她全然不知情。
第十七章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我的身體也漸漸好起來,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仍舊沒有一點關於我這次醒來之前的記憶。
身體好轉,自然就不再甘心呆在屋子裡了,而這些日子,天也漸漸暖起來,我常常想到外面走走,只是小星卻總讓我穿著厚厚的才放我出門,衣裳穿的一厚重,行動就難免笨拙,走不了幾步就累了,因此算算時間一月有餘,我似乎還沒走出我住的這個園子呢。
雲珠是我這裡僅有的訪客,並不常來,不過每次來總要帶些新鮮的東西送我,或是一盒子精緻的小點心,或是一盒胭脂水粉,或是一個小小的根雕筆筒,東西不見得貴重,卻是實用而有趣的。
「你是幾時進府的?」一天,閒話時,我想起來了,順便問了問。
「康熙四十三年。」雲珠笑了,問「姐姐怎麼想到這個?」
「康熙四十三年?」我腦中靈光閃爍,只是速度太快,居然沒有給我仔細思量的時間,康熙……好熟悉的年號,只是,卻不容我遲疑更久,因為雲珠正起盯著我看,我怕她一會以為我出了什麼事又去叫大夫,忙問:「那現在是康熙多少年?」
「今年已經是康熙四十九年了,他們都說姐姐什麼都不記得了,我還只不信,現在看來,竟是真的了。」雲珠掩住唇格格的笑了起來,半晌才正色說:「姐姐好生養著身子,若是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我微笑點頭,重新考慮起這些天在這裡的所見所聞,這個雲珠少婦打扮,絕對不會是府裡的下人,那麼,她惟一的可能,大約就是胤禛的一位妻子了,只是,若她是胤禛的妻子,那麼她同我又是什麼關係呢?我想,難道我們是同一個男人的妻子?那我們不就是情敵嗎?怎麼她還能如此自然的同我說笑,為我打算呢?
我確實是有些想不明白了,只好不想。
胤禛是幾乎每天都來的,不過話卻很少,通常我問他兩三句,他會回答一句,而且總是很含糊,要麼就是所問非所答。
他似乎很忙碌,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做,到了我這裡,也不過略問一問我日常的飲食和身體,便在書桌前坐好,隨侍的人則趕緊把他的很多要寫要讀的東西在桌面擺好,就這樣,我說是什麼,他就含混的應一聲,或是半天才說一句能讓人氣得跳腳的話,也僅此而已。
我曾經問過小星同雲珠,胤禛是做什麼的,只是他們總是很驚訝的看著我,然後笑著說:「爺是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難道就不休息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天我開始的時候是坐在一邊,看小星繡花,邊想到什麼就問問胤禛;後來是靠在床上,懶洋洋的瞇縫著眼睛,想著這個人怎麼還不回自己房間睡覺;再後來,就是打瞌睡,然後夢會周公。因為白天沒事的時候也淨睡覺,所以晚上偶爾還會驚醒一次,然後就會發現,床的帳子已經放下了,大多數的蠟燭也熄了,只有窗前的炕桌上,仍舊有一個朦朧的影子,在挑燈夜戰。
有幾次我想起來告訴他,做事情固然重要,但是工作是做不完的,所以,適可而止也是很正常的,只是,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雖然胤禛對我是很好的,但是,我仍然覺得我們是陌生人,也不是陌生人,大約就是感覺很陌生吧,很多話,說不出口。於是,我翻個身,背對著亮光的地方,繼續睡覺,一覺到天亮的時候,再起身,胤禛早已經走了,只餘下燭台上聚集著的蠟燭的眼淚。
進入四月,天氣是徹底的暖了起來,胤禛來我這裡的次數卻驟然減低了,總要十天半月才能來一趟,就連雲珠,也很少過來了,於是,我更多的時候開始在外面走。
我住的這個地方,有很美的花園,而且是很多個花園,繁花似錦,林木充裕,只是,人卻少得可憐,有時走上一整天,竟然也看不到一個人影。
「我除了仍舊想不起過去的東西之外,應該已經是全好了,你預備什麼時候帶我回家呢?」胤禛再來的時候,我問他。
「這難道不是家嗎?」胤禛挑了挑眉,按照他的習慣,來一次,至少也要住上幾天才走,所以,他示意一個眉目清秀的男子給他鋪桌子。
「不像家,倒有些金屋的味道。」我回答,這就是這裡給我的最直接的感覺。
「金屋?」他忽然笑了,「也只有你會這麼想,這裡是我的園子,建的時間短,這幾年也沒精神打理,所以人少些,你當時不就是喜歡這裡幽靜,堅決要住在這邊嗎?這會嫌人少,明兒先給你弄二十人來使喚如何?」
「添二十個人倒好,只是,要不要給工錢?」我問,自己也一愣,怎麼會想到工錢了呢?
對話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隔了幾天,倒是又添了個叫桃兒的使喚丫頭給我,只是可惜卻是個悶葫蘆,問十句答十句,絕對不多說半個字。
胤禛又變成每天都來了,不過略坐一會,有時趕上了,就和我一起吃飯。最近我走的多了,園子各處都看了,發現我的活動空間其實是很有限的,確切的說,我生活的空間,不過是偌大園子的一角。
總覺得能有這麼奢華園子的主人,該是非常的富貴的,不過從我們的一日三餐上卻看不出來。
每頓飯菜雖然都不重樣,但是兩葷兩素兩個涼菜的規矩似乎從來就沒改過。這段時間其實也是我對自己重新認識的過程,我發現我是個無肉不歡的人,所以當雞絲燴豌豆也作為葷菜出現的時候,我總是比較鬱悶。
「菜不合口味嗎?」見我低頭數著飯粒,胤禛終於問了。
「不是不合口味,而是很不合口味。」我等他問已經很久了,這時自然趕緊放下筷子,「我留意了很久了,發現這裡的人都瘦巴巴的,你也不例外,可是你們一定不知道自己吃不胖的原因,」我說。
「你知道原因?」胤禛也放下筷子,看著我。
「問題就出在菜上,」我鄭重的點頭。
「菜?」胤禛有些不解,果然將注意力放在了那幾隻碗碟上,「菜有什麼問題?」
「你看這個,」我用手指了指拍黃瓜,拌菠菜還有燴什錦丁、雞絲燴豌豆,外加兩個小盤裝的是醬鹹菜,兩個五寸盤熟食小肚和醬肉不算,其他的,我逐一指了指,然後說:「我想,我不是兔子,所以,請別用兔子的伙食標準來衡量我的。」
結果胤禛先是皺眉,既而笑了,只說:「我原本不知道你這樣有趣。」
我有趣嗎?我自己搖頭,不覺得呀,我只是在為自己爭取福利。
那天之後,伙食有很大程度的改善,最起碼,消滅了素菜。
我知道,我一定是忘記了很多東西,每每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常常要忍不住去想。
人很奇怪,明明想好了,忘記就忘記了,反正會忘記的一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是,只要安靜下來,就會不自覺的去想。
想我原本是個怎樣的人,想我為什麼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想我是怎麼長大的,甚至想,我是怎樣嫁給胤禛的……只是,但凡是我想的東西,最後都沒有答案,不是想破頭也想不出來,就是頭痛得爆炸了一般。
「我過去是怎麼樣的?」一天,同胤禛吃過飯,我忍不住問他,人總是該知道自己原本的樣子的,不然就會覺得自己好像是從石頭縫裡忽然蹦出來似的。
「一定要說嗎?」胤禛心情很好的樣子,一邊翻著手裡的書,一邊有一搭無一搭的回答我的問題。
「一定。」我加重這兩個字的讀音。
「一個整天闖禍的笨蛋。」胤禛回答得飛快,卻連眼都不抬一下。
「我闖過很多禍嗎?」我聽後有些緊張了,就現在我笨首笨腳的程度,說我經常闖禍是很可能的,「我都做過些什麼?」
「太多了,不記得。」胤禛回答,目光仍舊專注的放在書上。
「那你為什麼還要娶我?」我想到了有趣的東西,看他的樣子,可不像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的樣子,如果我真的很有問題,那為什麼他還要來娶我呢?
「大概,是我的日子過得太無聊。」胤禛半晌不說話,在我再次催促之下,才有些無奈的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和麻雀有一比,竟然從來沒有閉上過嘴巴。」
「那是因為你從來也沒好好的給我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我不服,其實我也不願意這樣說話,太費力氣了,我個人是比較喜歡什麼東西乾脆利索的。
人可不可以沒有過去呢?
當我一再追問過去種種的時候,胤禛忽然說:「過去的種種未必讓你快樂,那麼,為什麼不乾脆拋開呢?你有現在和將來,你有好多快樂的日子等著你,這樣,還不夠嗎?」
我無語。
現在和將來,好多快樂的日子,的確是我眼前唯一能夠抓住的真實了,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怎樣又能如何呢?只是,我也想過順其自然或是瀟灑捨去,只是,心頭卻總是沉甸甸的,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你一再追問過去,是不相信我嗎?」胤禛說,「如果是這樣,我說什麼你也不會真正相信,那麼,又何必勉強我說呢?」
「我……」我看著他的臉色一點點的凝重起來,內疚感上湧,只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表達我此刻的心情。
「什麼都不必說,我並不是怪你,」胤禛卻站起身,「過去種種已經過去了,就當我們重新認識一次吧,這次,聽聽你的心,也聽聽我的心,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
我的心在說些什麼呢?胤禛走後,我安靜的坐下來,傾聽,雖然,什麼都聽不到。
從清醒到如今,我的頭腦始終是混亂的,拋棄了過去之後,我的世界一片空白,對自己,對週遭,沒有絲毫的記憶,我的生活,對我也是一樣,一時是熟悉,一時又是全然的陌生,也許胤禛說的對,索性就此放下從前的種種,如同一個新生命一樣,重新來過才是最好的。
於是,空閒的時間,我開始讀書。
很多書對我來說很熟悉,看一眼就能全部記起來,我想,從前我定然是讀過的,看來知識果然是自己的,隔了這些事,竟然也沒有真正的遺忘遠。
除了書裡的知識外,我還在梳理著現實生活,現在是康熙十四九年,康熙是清朝入關的第二位皇帝,胤禛是康熙皇帝的第四個兒子,去年剛剛進封了親王……
一樁樁一件件,從頭來過的感覺的確很辛苦,不過,卻是我惟一能為自己做的。
大夫來看過我太多次了,連他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夠恢復以往的記憶,那麼,也許我可能一直也想不起來了,與其等待而沒有結果,不如從頭學起。
本來想叫人在屋子裡再添一張書桌,既然學習,就該有模有樣,但是桌子搬來之後,我帶領小星和桃兒左挪右擺,也沒有找到適合的位置。奇怪,本來滿大的空間,不知為什麼,多添一點東西也瞅著堵。
折騰了一個早晨的結果就是,我們三個人全部滿頭大汗,桌子又挪到了門口,開門,桃兒出去,不大一會喊了兩個人來,桌子怎麼抬來的,又怎麼抬走。
這會天氣熱,衣服裡外三層有明顯的厚實,我略略一坐,就覺得渾身癢癢,只得叫小星準備熱水。
一會工夫,屏風後的大木桶就注滿了水,冒著熱汽,桃兒則將一些前陣子採摘了的花瓣灑到水中,我一直很好奇,花瓣明明聞著也沒有很香的感覺了,這時放在水中還有什麼作用呢?不過,考慮到人沒有知識也要有常識,沒有常識也要懂得掩飾的道理,我一直也沒有開口詢問,隨便吧,反正能洗澡就好了。
沐浴的時候清場是必須的,考慮到剛剛最出力的是他們兩個人,我剛剛特意吩咐他們也順便多準備些熱水,這時我不需要他們服侍,不如各自回去洗個熱水澡。桃兒自然滿口答應,眼睛還直溜著剛剛我沒讓她撒入水中的半籃花瓣。我樂得送她,就點了頭,於是這丫頭歡天喜地的跑了。小星猶豫了一會,終究也只能在我的堅持下退出去。
沐浴過後,頭髮濕濕的,不過大約是在熱水裡泡得久了,總有一種從心裡熱熱的,乾渴的感覺。桌子上還有半壺涼茶,我抓起來喝了,再拿個枕頭,將窗戶打開了,躺在窗下胤禛平時處理公文的暖炕上。
風柔柔的吹著我,原本只想躺一會,只是,不知怎的,人就舒服的入夢了。
一個很美的夢,我騎在馬上,迎著風跑在一片碧油油的草地上,馬跑得很快,我卻一點也不害怕,反而開心的大笑,還不停的催促馬跑得更快些。
草地上零星的開著花朵,我跑了一陣子,忽然被一朵很美的小花吸引住了,只是,我也不願意放棄奔跑的感覺,就在馬急速前進的時候,探下身子,一條腿也離了馬鞍,用力去摘。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敢做這樣驚險的動作,但就是覺得這個動作在腦海中確實有深刻的印象,每一下,每一下,都很清楚似的,於是,我毫無猶豫的去做了。
開始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我的手指碰到花瓣的時候,忽然一陣的天旋地轉,彷彿我失手了,一陣的頭重腳輕,我掉了下來。
「初曉,醒醒!」我茫然的睜眼時,見到的就是胤禛的臉。
「你也從馬上掉下來了嗎?」我仍舊沒有清醒,只伸手拉住他搖晃我的手,「別搖了,我好痛。」
「哪裡痛?」他果然鬆手,坐在我身邊,上下的打量我。「什麼我也從馬上掉下來,你在說什麼?「
「……」我坐起身,渾身酸痛的感覺,好像每根骨頭都散了一般,看看周圍的環境,然後很肯定自己是做夢了,只好笑笑說:「剛剛腦子不太清醒,都是你,好好的晃我做什麼,害我夢到自己從馬上掉下來了,嚇了一身汗。」
「還說我?你就這麼睡在風口上,頭髮還是濕的呢,這些丫頭,也太不懂規矩了。」胤禛拉我起身,他的手捏著我的手腕,好涼的感覺。
「你的手好涼,冷嗎?」我皺了粥眉,問他。
胤禛沒有說話,卻將他的手貼在我的額頭上,冰涼的感覺讓我打了個冷顫,忙要躲開的時候,他卻說:「你有些熱。」
躺在床上,酸痛的情況仍舊沒有好轉,這樣的天氣,我不過盹了一會,居然也會感冒?一想到這個,未免有些鬱悶。胤禛叫了小星和桃兒來,我瞧他臉色不好,趕緊抓住他的手搖了搖,要他不要那麼凶的板著臉看人,胤禛低頭看了看我,終究沒有發作,只是叫她們去請大夫。
還是常見的老大夫,把了脈,開了藥。
藥湯的苦味不用嘗就可以想像,我喝了一口,就難過得不肯再喝,只是一貫讓我覺得很好說話的胤禛卻非常堅持,捧著碗一直遞到我的唇邊,臉板的緊緊的。
「我沒怎麼樣,睡一覺就好了。」我商量著,看能不能不喝苦藥。
「那兩個丫頭沒有照顧好你,我叫人拖他們出去,打一頓,攆出去,如何?」胤禛不理會我,自顧自的說。
「你!」我氣結,他的神色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即便是開玩笑,我也不敢拿別人的性命冒險,於是,我搶過藥碗,一口氣喝了。
總覺得那老大夫是個庸醫,藥吃了,晚上,我卻發起了高燒,很熱很熱,身上更難受得好像骨頭都碎了一般。
我知道我的屋子裡一直有人,因為一直有人在幫我冷敷,我甚至聽得到她們來回走路的聲音,和水盆裡嘩嘩的水聲,但是,我卻睜不開眼睛,只是想睡,又偏偏睡不實。
渾身酸痛,又睡不深沉,這讓我莫名的煩躁,又一個冰涼的毛巾搭在頭上,人激靈了一下,火起,伸手就推。
「怎麼了,想要什麼?」耳邊,一個聲音在問。
「好吵,還讓不讓我睡覺,都出去!」我開口,喉嚨也很痛,說話很費力。
感覺上,屋子裡剎時就安靜下來了,再後來,外面的蠟台也熄了幾盞,光線不再明亮,心裡舒服了幾分,一把將頭上濕呼呼的毛巾丟出去,翻身,睡覺。
嗓子很乾,干到想咳,只是那會讓身上的疼痛加劇,所以,潛意識裡,自己在命令自己忍住。
說不出是夢亦或是現實,我在渴望著,要是有口水喝就好了,但是,實在不想清醒,更不想起來。
「媽媽!」我叫,聲音更像呻吟,「我要水喝!」
很快,一雙手將我扶起來,接著,水遞到了唇邊,不知道是夢幻還是真實,反正,嗓子好了一些。
扶我的手很快又撤開了,我卻忽然伸手,抓住了那雙手,手很涼,至少相對於我發燒的手來說,我不能解釋自己的行為,大概是生病總會讓人脆弱吧,想要有一隻可以依靠的手。
握住了那隻手,心徹底的安了,只是仍就是痛,於是我朦朧的說,「胤祥,我身上好痛。」
感覺上,握著的那隻手猛然用力向外一抽,我不肯鬆手,眼淚卻自眼角中點點逸出,眼淚居然是冷的,滑過臉龐,帶來冰冷的觸感,「我痛!」我說,不肯放手。
僵持了很短的時間吧,那隻手終於又撤回了力,仍由我枕在頭下。
一夜無夢。
醒來時已經是快正午了吧,屋子裡光線很好,四周靜悄悄的,以為沒有人,只是睜開眼睛,卻見到小星和桃兒都站在我的床前,很下了一跳。
「你們昨天夜裡一直沒睡?」兩個小姑娘眼睛都紅紅的,想到這個可能,我一愣,就要坐起來。
「主子,您慢點起,仔細頭暈。」小星忙過來扶我,桃兒則在我身後墊了枕頭。
「你們沒睡怎麼行?」我問。
「主子,您的熱剛退下去些,還是先喝點粥吧。」小星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扶我坐好後,忙忙的去盛一直溫著的粥來。
「我好多了,沒事,你們也早點休息一下是真的。」我有些不過意,想自己接過粥碗,奈何,手卻沒有一絲的力氣。
「主子,您好生養著吧,我們沒事,昨夜裡是爺一直守著您,我和桃兒都休息過的。」小星見我總是要他們休息,只能一邊喂粥一邊解釋。
胤禛?我嗆了一下,咳了半天,竟然是他,怎麼會是他呢?
吃了粥,又喝了藥,頭有些昏昏的,於是繼續睡下,沒有夢的感覺總是有些不適應,彷彿少了些什麼,中途該是被叫醒過,照舊喝粥吃藥,人恍惚得很,居然分辨不清吃東西的事情是真發生過,還是在夢中。
白天睡得太多,雖然是藥物作用之下,但也是睡了,於是,到了晚上,我清醒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屋子裡只留了一個燭台,遠遠的放在暖炕上的小桌子上,罩了罩子,光線幾乎暗到不可察覺,於是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一室搖曳的月光,白白亮亮的,又有些朦朦朧朧,看起來美得讓人舒暢。
我沒有很快的起身,因為床邊這時居然正趴著一個人,背著月光,我卻也知道,他是胤禛。
心在這樣的時刻,猛的柔軟了起來,這個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男人,這個自稱是我丈夫的男人,此刻,正握著我的一隻手,趴在我的床邊,睡著。
昨夜,他也是這樣坐在小椅子上,然後趴在我的床邊,一直到天明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刻,我有些相信他的話了。
盡量保持被他握住的手不動,我吃力的坐起身子,裡面還有一床被子,這時正好可以給胤禛用。只是,被子很厚,還沒等蓋到他身上,就已經將他碰醒了。
「才出了汗,又起來做什麼?」他睜開眼睛看我坐著,立時皺起了眉頭。
「你這樣會著涼的,還是好好睡吧,我沒事了。」我趕緊解釋,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我卻有些怕他。
胤禛坐起身,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片刻,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神色上放鬆了很多,這兩夜也很難熬,精神放鬆下來,未免就顯得有些疲倦了。
「去睡覺吧。」我說,心裡卻忽然有些侷促起來,是因為他仍舊握著我的手嗎。
「很晚了,」胤禛站起身,向外頭看看。
我也同時抬頭,這時候的月亮已經過了中天,他要再回去書房睡,就勢必要把外面的人都吵醒了,可是,難道要他留在這裡睡?
結果,我收回目光的時候,胤禛正看著我,有徵求意見的味道。
雖然是黑夜,但是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尷尬,不知道為什麼,即使知道了我們是夫妻,也覺得要是睡在一張床上,有些個難以想像。
「算了,你還病著,我回書房吧。」胤禛見我有些防備的看著他,終究歎了口氣,輕聲說:「你睡吧,明天就會好很多了。」
我的目光落在床上,剛剛要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正好映入眼簾,這倒提醒了我,「要不,你在暖炕上睡吧,」我提議。
胤禛愣了一會,終究沒說什麼,真的走過來,拿了被子和枕頭,將自己安置在了暖炕上,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屋子裡床多是有好處的。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精神舒爽,起身前,下意識的往對面暖炕上看了看,胤禛早已經不在了,倒是我身邊的床上,放著一床攤開的被子。
小星和桃兒都在屋裡,見我醒來,就端著漱口水和水盆過來,讓我梳洗,兩個丫頭嘴角都含著笑容,看我的眼神裡充滿了曖昧。不知道是不是我想的太多了,我總覺得這兩個丫頭一定是想我同胤禛怎樣了,其實,我們真的沒有,只是,這話又怎麼能說出口呢?一定是越描越黑的。
雖然我自己覺得身體已經沒有問題了,不過藥依舊要吃,而且飲食也非常的清單,居然還是熬的一小碗粥,連鹹菜都沒有。
「叫廚房做個胭脂鵝脯來就粥,」吃了一口清粥,我皺眉,覺得完全沒有滋味嘛。
「回主子,大夫說,您這幾天還要吃清淡一些東西,身體才會復員的快。」小星回答。
「那拿點醬菜來。」我點頭,認命,這裡的治療感冒的方法就是保守。
「大夫也說您不能吃口味太重的菜,這樣對身體好。」桃兒居然也會說了。
「我以為這樣的話只有小星會說,想不到我病了才幾天,你就把桃兒給同化了。我樂了,伸手彈了桃兒一下.
兩個丫頭嬉笑一陣子,我也吃完了粥。家什一撤,便有人進了屋子,抬頭看時,卻是雲珠。
「有日子沒見了,今天怎麼這麼得空?」我笑了,站起身迎她。
「聽說姐姐病了,我心裡著急,只是一來有些瑣事絆住了,再來也怕姐姐嫌煩,也沒早些來問候。」雲珠笑了,不待我走近,就伸了手來挽了我,一起回到屋中,相對坐了。
「難得有人來同我做伴,哪裡會有嫌煩的道理。」我一邊吩咐看茶,一邊輕握了她的手,總覺得,這個女孩同我醒來初見時有些不同,不過哪裡不同了,卻也說不出,大約是她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穩吧。
她同我的聊天,幾乎和每次一樣,不過是飲食養身,針黹女紅之類的瑣碎小事,對於府裡的種種卻隻字不提。
這些天我反覆的想過自己的身份,總覺得所有的人都有所隱瞞,他們在刻意迴避一些問題,只是,我卻無從揣測,那是什麼問題。
不過,胤禛既然是康熙皇帝的兒子,那麼可以肯定的就是,他一定有好多個老婆,雲珠該是其中之一,至於我呢?我想,可能真的是身份不能見光的那種吧,所以他放我在外面的別院裡住著,所以這些日子,即便我病了,也不從宮中請太醫,而是在市井請醫館的大夫來瞧,所以,家裡來來往往的總是那麼幾個人。
心裡對於一個丈夫娶這麼多妻子的感覺很不舒服,只是,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奇怪,周圍的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那天小星還說,她家不過是能混上飯吃的中等人家,就是這樣,父親還討了兩個小老婆呢,這樣看來,我也只能遺忘這些有些怪異的想法,家家戶戶如此的事情,任誰也難以改變不是嗎?
想了又想,我知道有些話直接去問胤禛,他必不肯回答我,小星同桃兒即便知道,也沒膽量告訴我,那麼,我似乎也真的就只有雲珠可以詢問了。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我問。
「這些個下人,姐姐還沒認全嗎?我叫……」雲珠準備起身出去叫人了。
「不用叫了,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我伸出手去,按住雲珠的,盡量讓目光柔和、再柔和,直視她的眼睛。
「外面風景不錯,不如我陪姐姐出去走走吧,」雲珠仍舊不回答我的問題,反而扯開了話題般,說了句不相干的話。
外面的風景……我轉頭看出去,一望無際的翠綠,這裡到處是竹子,一天我曾經問胤禛,我是不是住在竹子園裡,他還沒回答,一旁伺候的桃兒卻笑了,我追問,她才說:「主子可真神了,還沒到門口去看匾額,竟知道這裡就叫做竹子院。」
我當時啞然,只能想胤禛這人很懶惰,正經連題個匾額也不肯用心想想,這裡到處是竹子,就叫竹子院,全然不費功夫,而且將來再蓋新院子也可以以此類推,種滿荷花就叫荷花院,種杏花就叫杏花院,真是再省事不過了。
竹子院我並沒有完整的走過,因為面積不小,雲珠自然也是沒有力氣和功夫陪我在園子裡繞的,因而我們只到了北側的一棟小樓,這裡開西窗可以看到一片水色,還有遠處的青山層層,開東窗看到的,就是這竹子院的全景了。這個季節,天已經很熱了,不過因為我病著,雲珠便堅持不肯將東西兩側窗同時打開,自然,較之每天都看的竹子,我更喜歡眺望湖水和遠處的山巒。
那天小星曾經說,這裡看到的山是西山,景色很美,不過她也只是聽說,真正看到還是進了府被分到園子裡伺候時,不過這時,也只能是看看了。
說這話的時候,小星眼中有一抹很憧憬的神色,一閃而過。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這句話莫名的就蹦到了我的腦海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讀過的,更不知是在何處讀到過,不過放在這裡的女人身上,卻都貼切。這裡雖然只是胤禛的一處別院,不過又何嘗不是庭院深深呢?從小樓向西看,水和山似乎距離都並不遙遠,可是,真正走起來才知道,水尚可,山卻可望而不可及。
與雲珠攜手坐下,看著身邊幾個服侍的丫頭都低眉順目的站在一邊,忽然就更添了幾分感慨。
揮手示意服侍的人離開,我對雲珠說:「家裡還有什麼人,妹妹竟也不肯說,這倒叫我糊塗起來了。」
雲珠卻只微微的笑著,品了口茶才說:「並不是隱瞞姐姐,這些個事情有什麼值得瞞呢?何況也瞞不住,不過姐姐身子一向也沒有大安,若是提起家裡的上下大小人等,說起大家都盼著姐姐身子早日復員,姐妹們好一處說笑的種種,只怕姐姐守著禮數,立時就要回去。您眼下雖是忘了,可是家大規矩多,姐姐過去一貫就不喜歡,過去爺憐惜您,也每每想找個什麼理由,讓您一個人在園子這邊清淨清淨,如今這樣的機會難得,又何必著急回去呢,只在這邊安心的舒服過日子,得空也讓我打著照顧姐姐的名義在這邊躲幾天閒,不是大家都樂嗎?」
雲珠的聲音清脆,話也講得流利而動人,一時,我卻也無話可說了,只好笑笑,將目光投向別處。
「今天才好些,怎麼跑到這邊吹風了?」我正思量著雲珠的話有幾層真來幾層假,胤禛的聲音忽然自一側傳來,我剛端起茶杯,聽了他的聲音,也不過一驚,坐著依舊安穩,且再無其他。
而雲珠則忙站起來,幾步迎了過去,接了胤禛脫下的披風,柔聲說:「爺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的早?」
第十八章
「今天朝上事情不多。」胤禛簡單回答,經過雲珠,直接走了過來,才對我說:「今天才好一些,怎麼就跑到這風口上來了?」
「也沒覺得這裡風怎麼大,在屋子裡呆了幾天,也憋悶,這裡視野好,人也舒服了許多。」我放下手裡的茶杯,站起身,「反正也呆了一會了,這就回去吧。」
回到屋子裡,我才忽然發現,雲珠又不見了影子,正想問時,胤禛已經先說:「雲珠還有事,所以先走了。」
我點頭,看了看時辰,也到了吃飯的時間,就吩咐桃兒擺飯。
胤禛一貫是與我一起吃的,因這幾天我病著,忌葷腥,自然也只能配我喝粥吃青菜。
「我們好像兩隻兔子呀!」夾起一片清燉的菜葉,我感慨。
「如果你不生病,就可以吃兔子而不是當兔子了。」我原本沒以為胤禛會接過我的話頭,他吃飯的時候一貫不說話,不過今天有些例外。
「其實人生病的時候,要增強體力,是很應該吃些肉的。」我趕緊闡述我的觀點,不過,胤禛卻開始埋頭吃飯,不再理我。
飯後午睡,下午睡覺最容易纏綿的難以醒來,於是我就放任自己一直睡,反正也沒有事情可以做,不過睡得過多的結果就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還只是半夜吧,人卻精神了,再無睡意。
坐起身,月光正清清亮亮的射進屋子裡,自然,暖炕上睡著的人毫無掩飾的也落入我的視野。胤禛晚上睡的應該是很不舒服的,暖炕終究不是臥床,一個大人睡在上面略有些狹窄了,所以這時被子只剩下一點還搭在他的身上。我想了想,終究還是悄然穿了鞋下地,準備走過去給他蓋好被子。
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多,還是病中身體虛弱,我堪堪走了兩步,就覺得一陣的眩暈,人也站立不穩,搖晃著倒向一邊。
於是,「匡」的一聲脆響,劃破的夜的沉靜,胤禛自床上幾乎一躍而起,外面也即刻有人點了燈,輕輕拍門。
我跌倒的時候,將放在我床前凳子上的茶壺推到了地上。
門外的人魚貫而入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很狼狽的樣子,人趴在一隻置物的低矮椅子上,身子卻軟軟的坐在地上。
「要喝水怎麼不叫醒我?」胤禛正蹲在我身邊,叫丫頭將燭台舉近些,仔細看我的手有沒有劃破。
「我不是要喝水。」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解釋,深更半夜,把大家都鬧醒了,真是很不過意,不過最近我身體似乎更差了些,忽然的起身,躺下或是蹲下,都會讓我頭暈,不過我實在不想喝那難以下嚥的中藥,於是決定,絕口不提這個小問題。
「那你想要什麼?」胤禛問我。
「給你蓋好被子,」我聲音更低,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傻氣,想讓胤禛睡得好一些,結果去弄出這麼大動靜,把他給嚇醒了。
「傻丫頭!」胤禛忽然笑了,他很少笑,所以這一笑,讓人心裡竟一下暖了起來,接著,他伸手,將我直接從地上抱起,輕輕放在床上。
我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抱我,有些緊張,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只是,閉眼再睜眼的功夫,剛剛一古腦進來的丫頭和小太監們卻全部都不見了。
「吵醒你了,明天你還有很多事情做,繼續睡吧。」我對胤禛說,臉上卻有些熱熱的,幸好屋裡的光線又恢復了幽暗,惟一的一盞燭台也放在對面暖炕的炕桌上,這樣的光線裡,想來,是看不清人臉色上的變化的。
「你先躺好,」胤禛替我掖好被角,卻沒有起身,而是仍坐在床邊,「睡吧,我也就去睡了。」他說,聲音很輕。
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仍舊那樣明亮,這時也正在看著我。
無邊的夜色,遮去了他眼中其他的神情,只留下專注的凝望。
我們對視良久,他的手緩緩伸出,覆蓋在了我的雙眼上。
「睡吧,你身子還虛弱,別考驗我的耐力。」說話的語調如常,語氣裡,卻多了幾分纏綿的味道。
我想,他的手放在我的臉上,這時也該感受到那上面溫度的驟然升高了,從來不知道他也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懊惱的推開他的手,翻了個身,背對他,卻不提防,推他的手反被他緊緊握住。
奇怪的是,他的手一貫冰冷,這會卻覺得有了溫度,我掙扎了幾下,沒能掙脫,也只能由他。
一個奇怪的夜晚,我以為我定然會無法入睡,然而,卻很快的睡著了,而且,出乎意料的安穩。
天色未名,外面的走動聲就驚醒了我,正想如平常的翻個身,繼續睡,卻發現自己動不了。
心中微驚,終於強撐著睜眼看去,才發現我的身上壓著一隻手臂,男人的手臂。其實不僅是手臂,還有他的手,原來這一夜,一直握著我的手。
十指緊扣,說的就是這樣的情形嗎?趁他在我身後呼吸仍舊輕緩的時候,我用了用力,抬起了我們兩個人的手,一大一小,指頭一粗一細,這時,正緊緊的扣在一起。
頭忽然嗡的一聲,伴隨著陣陣的頭痛襲來,這種十指緊扣的感覺,這樣熟悉卻又如此陌生,怎麼會這樣……
「什麼時辰了?」就在我要掙脫胤禛的手,去按壓我刺痛的頭部時,胤禛也被我弄醒了,他的聲音就從我的腦後傳來,帶著幾分朦朧的沙啞。
「該是寅初吧,」我說,一般外面有人走動就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因為胤禛要準備早朝,自從康熙皇帝移到暢春園理事,胤禛住到這邊以來,幾乎每天都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吧。
「這麼快就一夜了,」胤禛似乎有些遺憾似的,見我用力抽手,也就勢鬆了力道,放開我,坐了起來。
「你怎麼睡在床上?」我終究忍不住問。
「傻丫頭,我們是夫妻,難道你要我一輩子睡在暖炕上陪你?」胤禛忽然伏在我耳邊,很輕、很輕的說了這樣一句,然後不待我有所反映,就直接起床,到了外間,開門,招呼人伺候。
我從來不早起,因為不喜歡,早起會讓我一天沒有精神,然而,這一日卻破例了,因為我實在是輾轉難眠。
胤禛的話,昨晚和今早的,反覆在我腦海中閃過,總覺得,這是我不認識的一個他,一個說出的話,卻沒有一句不讓人臉紅耳熱的男人,他的意思,大約只有小孩子才不明白,只是,我除了緊張,依舊是緊張。
早餐照舊是清粥,不過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自己的燒已經退了,為了不出現昨天夜裡的虛弱發昏的情況,必須吃肉。
小星終究扭不過我,在我的堅持下,一口氣端上了六個小菜,有我喜歡的麻辣牛肉絲,更有我惦記了好多天的胭脂鵝脯,外加兩個栗子面的小窩頭,一碗老米粥,吃飽之後,人真是感覺立即就精神了起來。
雲珠又在差不多的時間裡出現,因為我今天精神了許多,就站在院子裡呼吸新鮮空氣,遠遠的,她已經笑著快步迎了過來,「姐姐今天氣色可好了很多呢!」她說。
「我也這麼覺得。」我亦微笑著說。
陽光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一絲落寞般的神情,在她看著我的時候,不受控制的從她的眼中閃過。
我微微愣了會,終於一笑,帶過了心裡那一刻莫名的痛。
我不知道自己過去是什麼樣子的,不過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我忘記了過去,那麼過去和現在就應該分開來看了。
很多事情,經過了昨夜之後,都變得不一樣了,我知道。
胤禛終究是個男人,而我,既然已經嫁了人,那麼,也就不該是個懵懂無知的女人了。
其實事情本來應該非常簡單,可是,他偏偏同時屬於太多的女人。
眼下他對我的好自然是無庸質疑了,只是,卻不知道他能這樣的對我好幾年,一年、五年還是十年?
無論是幾年,最後的結果,大抵都是我要幽怨的過完以後的日子吧,像雲珠一般,每天笑對著他其他的女人。
雲珠多大?我猛然想起,那天曾經問過她的,還不到二十歲呀。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不覺念了白居易的這句詩,還真是很應景。
「好好的,怎麼念這個?」胤禛的聲音在我耳邊傳來,下一秒,我只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經被轉了個身,坐到了他的懷中。
「有感而發罷了,怎麼回來得這樣早?」我回過神,也不掙扎,只安靜的坐著,掙扎只會讓他不愉快,而重要的是,他不愉快,我也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誰說了什麼嗎?好好的,怎麼會想起這個?」他皺眉,有些不悅。
「誰會說什麼?」我笑了,「不過閒的時候,翻書看到這兩句,覺得很應景而已。」
「你身子弱,也不知道自己好生保養,只看這些悲春傷秋的東西,沒什麼好處。」胤禛的眉皺得更緊了,大有馬上就把我拿來的書全丟出去的衝動。
「你將來還會有很多姬妾,我既不是你第一個女人,也不會是你最後一個女人,那麼,白居易的詩早晚也會適用在我身上,你這麼緊張做什麼?」我笑看他,眼中卻水霧瀰漫,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忽然湧起了巨大的傷悲,心痛得彷彿被到扎到一般。我有這麼愛胤禛嗎?好奇怪,只是,這種痛苦分明是真的,因為太痛了,讓人竟有些不能支持。
「傻瓜,你不是我第一個女人,或許也不是我最後一個女人,但你對我來說,卻是最特別的人,」我有些眩暈,只能將頭倚向胤禛,聽著他的聲音,似遠似近的在我耳邊說著:「只是你自己也不知道,我從很久以前,就盼望著這樣的日子。」
「你愛我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我愛你,」胤禛的聲音依舊是漂浮的,就如同我現在的感覺,心在尖銳的痛著,痛到人意識朦朧而模糊。
「有多愛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為了能夠愛你,我背棄了一切。」
……
後來的一切,都是朦朧而虛幻的,我睜著眼睛,卻似乎看不到一切,惟一真實的,就是眼角不停滾落的淚水,只是,卻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麼哭泣。
胤禛的吻纏綿的落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最後是唇上……
我閉上眼睛,指尖死死的掐著身下桃紅色的錦被,直到一隻手輕輕的附在上面,將我手指拉起,與他的交握在一處。
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身上很酸也很痛,好像又病了一場似的。
小星和桃兒捧了我的衣衫進來時,嘴角都掛著有些害羞又高興的傻笑,我忽然發現,其實現在的生活,就如同被放大了在眾人眼前一樣,一時很想鴕鳥的呆在床上,一輩子也不起來。
胤禛卻又有了些變化,確切的說,他對我加倍的好,好到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他非常的緊張,好像我隨時會離開一般。
「你在緊張什麼?」一天,我忍不住問他,現在,就連白天他在看書或是寫折子的時候,也要我坐在身邊,有時是攬我在懷中,有時是握住我的手,能夠不放手的時候,就絕對的不放開我的手。
「沒有,曉曉,你想太多了。」他笑,溫柔而寵膩,我發現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像這樣的時候還真是少見。
「那你在想什麼?」我發現他已經坐在桌前愣了好久了,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的小腦袋裡,怎麼裝了那麼對什麼什麼的?」他笑,將我抱起,回到床上,輕輕在我臉上親了親,柔聲說:「天熱了,你晚上睡的不好,還是早點睡午覺吧,我陪你。」
我臉一紅,翻身背對他,道:「不害臊,誰要你陪。」
胤禛仍就是低笑,借我翻身的機會,也躺在了床上。
六月的天氣燥熱,人更容易疲倦,我背對著他,不多會,就聽見他呼吸聲平穩而悠長,該是睡著了,心裡倦意一起,一會的功夫,也睡著了。
午後的知了有氣無力的叫著,我卻夢見自己在大沙漠行走,乾渴得就要暈倒了,結果,前面就有了一條河,我驚喜的撲了過去,卻猛然發現,哪裡還有小河。
人一驚,終於是醒了,還是睡前的姿勢,翻身才發現,胤禛已經不見了。
四肢仍舊睡得有些酸軟,到桌前倒了茶水,大口大口的喝下去後,精神振作了一些。
屋子裡四下看了看,胤禛的書仍舊攤開在剛剛的頁上,這個時候,通常他也不會出去,這是去了哪裡呢?
對著鏡子攏了一下頭,我推門而出,以往一定會站在這裡伺候的胤禛的小太監也不見了影子,我有些疑惑。
天有些陰了,應該是要下雨了吧,總之,有些起風,很涼快,我不覺走到了院子中去。
這裡到處是竹子,風過處,有一種別樣的清爽,還有,很輕微的說話聲,隨風吹入耳中。
我加緊走了幾步,隔著一小片竹子,已經隱約看見前面站的人,飛揚的袍角,有人在說:「奴才瞧著,十三爺病的不輕。」
「前幾天見還好,怎麼會弄成這樣?」後一個,是胤禛的聲音。
「奴才聽說,是三爺、十三爺,十四爺給皇上上的請安折子,結果皇上獨獨批了這樣一句,『胤祥並非勤學忠孝之人,爾等若不行約束,必將生事,不可不防。』還叫三位爺都看看,那天回去,十三爺的臉色就不好,隔了幾日,終究是撐不住,病倒了。」那人繼續說。
我聽著,毫不提防,胤祥兩個字就鑽入了耳中,一瞬間,心猛然激靈了一下,彷彿想到了什麼一般,只是再想的時候,頭就炸了開般的痛起來,而且不同於以往的痛,這痛,完全讓人無法忍受。我搖晃著抱了頭蹲在地上,將重量交到後背靠著的竹子身上。
卻聽見胤禛問:「太醫可說了,這是什麼病?」
那人回答,「太醫說,怕是鶴膝風,弄不好,十三爺將來……」
「將來怎麼樣?」胤禛忽然問,語氣竟有些森然。
「將來……將來走路可能要……受點影響。」那人的語氣卻有些恐懼般吞吞吐吐起來。
他們後面又說了些什麼,我忘記了,我只知道自己回到了屋子中,然後一頭倒在床上,至於我是怎麼掙扎著走回到房間的,我自己也忘記了。
這一睡,再醒來已經是半夜了,胤禛坐在床邊,呆呆的看著我。
「怎麼了?」我聲音有點剛醒來時的沙啞。
「沒什麼,你睡吧,」胤禛笑,只是,他的笑看起來卻有些牽強。
「出什麼事了嗎?這麼晚你還不睡,眼睛都熬紅了。」我伸手去,放在胤禛的臉上,看和他微微閉目,輕輕磨蹭我的手掌。
「早點睡吧。」我說。
「好,你先睡,我看著你。」他說。
然而,這一夜,胤禛卻沒有睡,過了一陣子,他見我呼吸平穩,就將手輕輕放在我的額頭上,過了一會,卻悄然站起,出去了。只是他不知道,其實我並沒有睡著。
忽然發現,其實我對於胤禛所知甚少。
就像現在,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卻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心情不好。
胤禛這幾天很少露面,來了,也只是坐下來,看看我,然後就匆匆的走了。我不知道他在忙什麼,康熙去塞外有一段日子了,朝廷的重心也轉移到了塞外,那麼,胤禛在忙碌些什麼呢?為什麼他每每看我的目光,那樣奇怪?
已經有幾天了,似乎就是那天之後,他對我,一直是這樣怪怪的。
每天來了,就這麼看著我,目光迷戀卻憂傷,而我每每一靠近他,他卻又如同受驚了一般,雖然不動,我卻能夠感覺到,他的心在有意無意的閃躲著我。
這大約就是身為女人的悲哀吧,我們太容易被感情傷害,永遠也學不會灑脫和冷漠。
我不知道胤禛想要怎樣,只是,我並不想讓自己卑微的去企求什麼,於是,我選擇了沉默,他不說話,我也不開口,他不靠近,我也不會多走一步。
日子有些沉悶的走到七月,一天,毫無預兆的正午,他幾乎是跑進了屋子。
我知道他一貫畏懼暑氣,一般不會在這個時候走動,不免嚇了一跳。來不及問他怎麼了,就被他猛的抱住。
吻,他的吻幾乎是鋪天蓋地的將我席捲,掠奪我的意識,讓我無可逃避,甚至無法呼吸。
「我要你,我只要你,錯了又能怎樣?」在身上雪白的衣裙落地的時候,我隱約聽見他這樣說,有一種毀天滅地的決絕。
再後來,一切似乎又恢復到了之前的樣子,他很少出門,大多的日子就伴在我身邊。
因為仍舊有些生氣,開始的時候我很少理他,也不回答他的話,於是,他就想盡辦法逗我說話,甚至弄來了皮影,一個人擺弄,逗我開心。
我不知道,一個看起來那麼冷漠的男人,能夠為一個女人做這樣多的事情,也許就是我骨子裡的知足常樂吧,讓我原諒他。
我們的足跡依舊在竹子院裡,後來我才知道,整個竹子院是在一個小島上的,只有橋與外界相通,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我們在竹林裡畫畫、讀書,也在竹林裡捉迷藏。我很會躲藏,常常會讓胤禛找上一個時辰,而他總是不知道該往何處藏身,總是輕易被我發現。
玩累了,就坐在地上,彼此依靠著仰望天空。
我想,竹子院外面的天空,一定更藍更美,只是每每一動念頭,胤禛總是會忽然緊緊抱住我,阻止我繼續想下去。
我知道日子不會永遠這樣下去,但是,這一刻,我覺得幸福,這也就足夠了。
胤禛從不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兄弟們,但是我卻已經知道了,他有一個弟弟叫做胤祥,因為總有人會悄悄向他講述胤祥的情況,他們都叫他十三爺。
胤禛不知道,很多次,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
不是我有意要偷聽什麼,只是,我的步子很輕,而我又太經常一個人在竹林間穿行了。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胤祥病了,病得很重,甚至經常昏迷。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很怕聽到胤祥的名字,每次聽到,頭總是會痛,一次甚於一次。因為太痛,我的人整個也不能移動,只能蹲在原地,咬牙忍受著。
有些時候,有些人和事情,是會忽然出現或發生的。
那天,我在竹林中昏倒,因為又不小心聽見了我不能聽見的名字。
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自己的房間中了,胤禛守在床邊,眼睛紅紅的,佈滿血絲,臉上,卻掛著笑容,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在他的眼角眉梢。
「你怎麼了?」我奇怪的問,聲音有些沙啞。
「沒什麼,你覺得怎麼樣?」他有些傻氣的笑,弄得我也很想笑,總覺得他還是適合那種冷漠而高傲的神情,如同眼前這般,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沒什麼,你幹麼笑得這麼奇怪?」我說著,一邊猛的坐起身來。
「你慢點!」他臉色變得飛快,趕緊伸手來扶我。
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了自己身體最近的變化,猛的拉住他,問「我是不是懷孕了?」
胤禛笑了,很溫和,然後將手輕輕貼在我的腹部,輕聲說:「別這麼一驚一炸的,你會嚇壞他。」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眼前發黑,身邊的胤禛的影子忽然模糊起來,似乎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這時也正將手貼在我的肚子上,然後傻笑著說,「寶寶踢我呢!」
無力的仰倒在床上,聽著身邊蹬蹬的腳步聲亂成一團,然後,是苦苦的藥湯灌了進來。
我想,這個孩子來的並不是時候,只是,卻竟然就這樣的來到了我的生活中,讓我完全措手不及。
「你想要他嗎?」再醒來,我問胤禛,然後看著他臉猛然變色。
「你不想要他?」胤禛反問我,語氣平靜,卻含著讓人顫慄的冰冷。
「我只是覺得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個好額娘。」我沒想到他的反應這樣大,這個孩子來得意外,不過我也沒有扼殺他的打算,只是,要我接受他的存在,也需要時間。
「這個你不用擔心,沒有人天生懂得怎麼做人家額娘,你只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就好了。」胤禛鬆了口氣般,將我抱在懷中,手輕輕放在我的腹部,非常愛憐的撫摩著,彷彿孩子已經在他眼前了一般。
「你還沒有子嗣嗎?」我問,他三十多歲了,沒道理沒有孩子呀,怎麼一副沒見過孩子的樣子。
「有一個兒子。」胤禛皺了皺眉,不大樂意提起似的。
這次卻輪到我皺眉了,他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究竟有幾個老婆、幾個孩子,原本我也一直想知道這些。只是,今天,在這個時候聽他說起自己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的時候,我心裡還痛了,他已經有了兒子,有了很多妻子,那麼,我是什麼人,我是他的誰?
「那,我生個女兒好了。」我說,有些說不出的生氣在其中。
「曉曉,我們會有女兒,有好多孩子,不過這次,我想你給我生個兒子。」胤禛的吻輕柔的落在我的發間,語氣卻很堅定。
「兒子多了要爭家產的。」他的語氣讓我有些好笑,生男生女怎麼是我們說了算的呢,外一是女兒,他恐怕要失望了。
「爭家產?」胤禛手鬆開一些,把我拉到眼前,看我還沒來得及藏起來的笑,半晌卻正色說:「如果真的是男孩,我保證,我有的一切,將來都只屬於他。」
我的心柔軟的沉浸在了他這句話帶給我的震撼中,我不知道他究竟擁有什麼,我也不知道他以前有沒有對什麼人說過類似的話,更不知道將來他會不會對別人這樣說。我只知道,這一刻,在我身份不明的時候,他承諾給了我的孩子將來,讓我少了份顧及。
「你只要不讓他被人欺負就好了。」我感動,嘴裡卻這樣說著。
「曉曉,這個孩子會是我最寶貴的,沒人能欺負他,這個,我也跟你保證。」胤禛說。
「你今天保證的事情可真多,」我笑了,借此藏起心中的不安,真的,他的保證,竟忽然讓我不安起來,「那要是女兒呢?」
「也是我最寶貴的,因為是你生的,對我一樣重要。」胤禛說著,同時將我放平躺在床上,輾轉纏綿的吻隨即而至。
「別傷到孩子。」我只來得及叮囑他這個。
「我知道,不會。」他喃呢的回答我。
那天之後,胤禛忙碌了一陣子,經常半夜才回來,或是早早睡下,卻在半夜出去。
我不多問,因為我實在沒有一點多餘的力氣,這個孩子磨人得很,超過我的想像和承受,在二三個月的時候,我真的很想偷偷找來藥,狠心打掉他。
不過我猜胤禛大約察覺到了我的想法,看我看得異常的緊,每天也不再如前陣子般的忙碌,而且脾氣好的驚人,我幾次吃過東西,難以忍受吐在了他身上,他也不惱,整天只是笑著,在我面前陪著小心。
吐過幾個月後,我精神好了起來,不生病,也不再頭痛,身子也硬朗了起來,每天總是很難坐在屋子裡,只喜歡四處都動。
「我們出去散步吧。」午後,以前這個時候,胤禛總是要歇午覺的,原本我也喜歡睡覺,可這個孩子卻不喜歡,要是勉強躺下,一定會折騰我,只有在外面走才舒坦。
「你不累嗎?」胤禛笑問我,卻看向我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
「他肯定是不累了,也不用他走路。」我回答。
「我是問你。」胤禛趕緊抬頭看我。
「現在肯定是不累,一會不知道。」我回答,然後拉著他就往外走。
徒步丈量竹子院的面積,這項工作到了後來一天要進行幾次,一次至少一圈半。
「曉曉,你知道我最後悔什麼事嗎?」一天,胤禛一本正經的對我說。
「讓我懷了這個折騰人的壞孩子。」我一手挽著他,一手支在腰上。
「不是,是建了這麼大的園子。」胤禛回答我。的
「哈……」我撐不住,笑倒。
「小心,別笑得太厲害。」胤禛忙摟住我,穩定我的身子。
「賊喊捉賊,」我不滿的瞪他,說笑話的最高境界是別人好笑而自己不笑,看來他完全達到標準了。
「曉曉,你最近變了很多。」晚上,胤禛忽然說。
「有嗎?我沒覺得。」我坐在梳妝台前,費力的弄自己的頭髮,頭油太多,粘成一片了,怎麼非要梳得這樣複雜。「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問他。
「別動」,胤禛看不下去,過來幫我拔掉了後面的釵子,停了會說:「和我最初認識你的時候差不多了。」
「那,你喜歡那時的我,還是現在的我?」我問。
「這——這不能比較的。」胤禛拉了椅子坐下,圈我在懷中。
「怎麼不能比較?」我皺眉。
「那時候我對你,充其量是不討厭,怎麼和現在比?」他將臉貼到我的臉上,磨蹭著和我一同照著鏡子。
「那現在呢?」我歪頭,一定要打破砂鍋。
「現在——」他故意不說,只拖長了音,趁我不被,偷襲我的嘴唇。
「快說,不然罰你去睡書房。」我故意掐起腰,做彪悍狀。
「好大的膽子,看來不教訓是不行了,」他大笑,猛然抱起我,卻又輕輕把我放在床上,然後整個人趴在我身邊,頭靠在我的肩上。「現在,你就是我的空氣,我的水,一日一時,也不能離開。」
饒是我臉皮夠厚,這時也紅了起來,抬起手臂抱住他,我說:「還說我變了,我看你也變了,什麼肉麻的話都說的出來。」
他卻支起頭,牢牢的看著我,說:「我不說肉麻的話,我從來只說真心話。」
我笑,支起頭,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卻立即招來了他火熱的回應,無處躲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