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均姜來,說東院兒大書房有電話找謝騖清。
謝騖清將熟睡的何未交給她,去了大書房。
他在無人的屋子裡,拿起聽筒:「我是謝騖清。」
「我現在朋友的家裡,沒人監聽,」 林稚映的聲音說,「在廣德樓人多,有些話不好說。」
她又道:「當年因為我害了你,這句抱歉一直沒機會說。」
當年林東拋出一個女兒來,先是想結親,後又用女兒被困做誘餌,誘殺謝騖清。謝騖清對這位小姐沒什麼特別的感情,但因她是父親摯交之女,就算沒有結親的事,他都不可能不去救,才因此中了圈套。
「當年的事,是我同你父親之間的恩怨,」他說,「你我之間,並無仇怨。」
電話裡靜了許久。
林稚映輕聲問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少將軍願意放下過去嗎?」
他和林東就算放下私人恩怨也不可能講和,林東只想做一個占省為王的軍閥,他們本質就不是一路人。但以他對林東的瞭解,此刻的對話必會被林東知道,或者說根本就是林東有意放消息給女兒,用來試探或是迷惑他的。
「那要看令尊拿出的誠意有多少,」他如同在說著一樁生意,「也許我們還有坐下來談的機會。不過要等一個月後,我離京南下,再議定見面的細節。」
林稚映高興應了。
電話掛斷。
謝騖清在定下金蟬脫殼的計策時,就已先下手,揭發了一個林東身邊投誠西北軍閥的叛徒。希望這件事和林稚映的消息能迷惑他兩日。兩日即可。
翌日清晨,何知行醒了。
何未喂二叔吃了藥。老中醫為她寬心說,這算從鬼門關回來了。
她開心了不少,讓均姜早餐準備得豐盛些,和謝騖清浴在冬日青白的晨光裡,在內書房的臥榻上,靠著矮桌吃早餐。
他見她心情不錯,道:「有件事須先同你說。」
她疑惑看他。
「何知儼行賄議員,昨夜錢莊已被查封,現在他已經被扣在了宅子裡。」
她意外,心情忽然複雜。
多年來,她都盼著親爹能為昔日做的受到懲罰,可想到娘日後的生活……
「何知儼的行賄罪名是真的,」謝騖清對她說,「這是他咎由自取。他的罪名和你沒關係。」
謝騖清有很多種方式,選了一種讓她最能接受的,且對她最有利的。行賄坐牢是理所當然,誰檢舉都一樣,何未不會被人過多指責。
「至於何家大房,有召應恪在,」謝騖清又道,「他會想辦法為他們留住一些東西。」
這就是謝騖清讓武官做的第三件事,通知召應恪。召應恪是謝騖清為此事有意留下的一個口子,用來將此事控制在一個可接受的範圍內。他怕自己走後,鄭渡做的太過太絕,或是有人趁火打劫,牽連太多人,反倒讓未未最後對母親和何家有了愧疚。
而召應恪是名正言順的女婿,可以管,也有管的能力。
且以召家家風,召家絕不會幫何知儼。何知儼是板上釘釘,逃不掉了。
何未因他一席話,放了心。
大房和二房形同水火,往日許多事早讓她寒了心……但她仍希望母親生活得好。
她咬著玻璃杯邊沿,瞅著他:「你好像,什麼都算好了。」
謝騖清微笑道:「你以為我過去的常勝,都是僥倖?」
與戰場比,這些都是小把戲。
太陽光越發地亮。
他能清晰看到她在日光裡的額角碎發,像絨毛。
讀書的進來說,鄭家公子讓昨夜來過的少校參謀帶了不少兵來,說是聽聞謝家公子在北京城要留一個月,前來護衛的。
謝騖清毫不意外,昨夜電話後,他留在北京城一個月的假消息已傳出去了。
她好奇:「是那日廣德樓的鄭家公子?」
他頷首:「對,他叫鄭渡。」
「他值得相信嗎?」
「不值得信,」謝騖清不甚在意,「不過好財,可為你所用。他三姐是我三姐留學時的同學,值得信任。」
她輕點頭,記下了。
「晚上臨時政府在六國飯店有個舞會,早定下的,」他說,「我六點須到飯店。」
那估計要明天見了。
「結束了我就回來,」他說,「無論多晚,都回來這裡。」
謝騖清看她驚喜地笑了,人也跟著輕鬆了。
他想晚些說要走的事,兩人一起的時間不多,能高興多一個小時都好。
「白天沒事的話,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她問。
門口讀書的緊張起來,林驍走時叮囑過,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
「好。」謝騖清直接答應了。
「不過二叔在府裡,只能在內城走走。你想去哪兒?」
「想看一些,」他想想,說,「沒看過的。」
沒看過的?
她皺眉:「你這兩次來,都是名義上的貴客,還有什麼是你沒看過的?」
他笑:「想看二小姐這兩年真正做的事。」
「真正做的……」她回憶,「我帶你去看一樣和航運無關的,和二叔也無關的。」
何未讓謝騖清的司機開去前門外。
騖清沒多問,等著她揭曉。
繞到前門外,在滿眼的人力車,零星的自行車,還有牽著駱駝的人當中,耐心坐在車裡等著。等著等著,就見一輛當當車沿著土地裡的鐵軌道駛過去。
「跟著它。」何未說。
他們的轎車緩慢行駛,跟著那一輛擠滿乘客的當當車,沒多會兒車便靠到路邊,等車的人往上擠著。售票員穿著藍色布袍子,脖子上掛著賣票的布袋子,拿著紅藍筆,一張張捻著票。「這個我參了股的,」她對謝騖清說,「剛開通沒多久,只有這一條線路。等先運行一段時間,再開新線路。到時候滿北京都是鐺鐺鐺鐺的聲音,就沒這麼擠了。我們就能坐了,悄悄坐。」
電車公司是官商合辦的。
當初投錢的時候,說要買上海法租界的那種車,都很有熱情。
「你別看只是一個電車,為了能支持運行,還要建自己的發電廠,」她說起這個是一肚子苦水,「我是真沒想到,做當當車,要去關心源頭髮電的問題。」
她發現謝騖清聽到認真,就講得更詳細了:「建發電廠要有水,但北京這裡沒南方水源多,要先請專家勘測水源,後來發現挖井完全滿足不了電廠的需求,選址就局限了很多,只能選有河的地方,」說起這個,又是一肚子苦水,「等選了址,地皮也買了,又出事了。附近的村民對電廠不瞭解,害怕這個東西,那些鄉紳想從中抽油水,就鼓動大家一起抵制。京兆尹公署只能在當中調解,他們投訴,我們申辯,鬧了好幾年。」
「大家最後都煩了,問我能不能不建這個電廠,或是換個地方。我說換個地方沒有水源,廠子發不出電,用來養鷹嗎?」
那些大老爺喜歡以養鷹為風雅趣事,被她當時一說全笑了。
「我給他們講,沒有電廠,我們只能供得起幾輛車。北京城有多少人?」她指遠處的當當車車尾,「你看現在也是,車太少,站在車尾外的人多危險。等電廠建好了,就能有更多的線路,更多的車,像租界裡一樣。」
那些大老爺就笑,說她總能找到理由。
「他們就笑著問我,何家不是有電廠嗎?我說何家電廠小,供電燈都不夠。他們就說,現在電費那麼貴,二小姐你如此上心,是不是想多建廠子,多賺錢。」
「我說,旁人我不知道,何家做生意當然要賺錢,不賺錢怎麼開拓更大的市場?我就指著廣德樓裡的燈泡問他們,你們曉得北京、全國能裝得起電燈泡的人家有幾個?裝燈泡不貴,但電費貴,一般人家用不起。現在的電費貴,不就是因為廠子少,物以稀為貴,供電量少,電費不就貴了嗎?電廠多了,電費才能降下來。」
總之,真是千難萬難:「最後,申辯終於通過了。浪費了幾年。」
她說到這裡,發現車內靜了許久,連司機都津津有味地聽著。
「他們對這個真感興趣嗎?」她悄悄問謝騖清。
謝騖清頷首,對她輕聲道:「你不講,我都不知道,想經營電車,還要先建電廠。」
這就像想開滷肉店,卻要自己先開養殖場,想賣衣服,自己先種棉花,令人無法想像。說到底還是底子薄,實業須一步步來,須有人鋪地基,打基礎,無法速成。
她這兩年一旦想開拓什麼,都能深刻感受到二叔和哥哥當年開拓航運的艱辛。
「等南北統一了,何小姐也去南方建更多的電廠,」讀書的看著遠去的當當車,說,「我們給你打通南北,你建廠子。我們那裡河多,水更多。」
「好,」她笑,「一言為定。」
車到煙袋斜街,何未讓司機停下。
前排司機和讀書的緊張著,怕謝騖清下車。
「你在車上等我?」她在熱鬧的地方,倒是有這個戒備心。
謝騖清逕自打開車門,下了車。
他來北京三次,第一回急著去打仗,只看了眼深夜德勝門城樓,第二回急著去打仗,看了眼夜色下的安定門。
而第三回,仍是急著回去打仗……他卻想最後陪她走一回陽光下的四九城。
這附近是京中的「小琉璃廠」,清朝一覆滅,那些王公貴族沒俸祿沒前程,又不會做生意,都到這裡變賣古玩字畫。宮裡的太監們也常偷了寶物來賣,被生生賣出了一個文玩市場。
不過她來,是想去晉寶齋買二叔最喜歡的盒子菜。
精雕細琢的木盒子裡邊有各式的醬肉火腿、熏雞臘鴨、還有小牛肚這等食物。過去講究些的文人,還有官宦人家招待客人,總喜歡叫盒子下酒。
京城的盒子鋪多,各有各的特色,她偏好這裡,想讓謝騖清嘗個新鮮。
晉寶齋臨著一家紙筆鋪,有不少穿著藍布學生裝的年輕人進出。
何未進晉寶齋前,有兩個男學生站在紙筆鋪前的空曠地,發表救國言論。在北京這不少見,進步學生們經常跑到鬧市區即興演講,宣傳反軍閥反封建,一但管理治安的巡邏警到了,就一哄而散,去下一個地方。
她讓謝騖清等著,自己進了鋪子。
那兩個學生說得慷慨激昂,有漠視路過的,有瞧熱鬧的,也有進步男女學生們圍攏過來,聽著他們說的。謝騖清在人群之後,他怕跟隨的眾多兵士打擾這些學生宣傳反軍閥,讓跟隨自己的人,還有鄭家參謀帶人去遠處,只留了四個軍官在身邊。
有一個發現謝騖清,拉住正在講話的男學生。
那些學生分不出各地軍裝差別,謝騖清理所當然被認作了軍閥中人。
男學生話說到一半,圍觀的人正多,此刻走,被全部人看到他見到一個軍閥頭目就要跑,豈不是成了笑話。少年人僅憑著勇氣撐著,直視著人群外的謝騖清。
圍攏的人群全都自覺讓開,都認為這學生今日逃不掉了。有三個在一旁、穿著藍布襖裙女學生卻悄悄往前站,想保護那素昧平生的愛國男學生逃走。
遠遠近近的人,這一刻安靜著。
何未提著一個精雕的木盒子,邁出晉寶齋,聽到少年的聲音帶著赴死的勇氣問:「這位將軍,你既聽到了,我想問你……問你對這次南北和談的形勢的看法?你認為北上的人是在做白日夢嗎?你認為……他們是被騙了嗎?他們失敗了嗎?敗給奉系和臨時政府了嗎?」
何未看向謝騖清。
在日光裡,整條街的積雪都被掃到了沒家店門旁,牆根下,當中的路被來往的人踩得不見白雪,而是泥濘混著冰碴。大家的鞋都是髒的,謝騖清的軍靴底下也是泥水。
他是遠道而來的人,跨越幾千里到這裡,還是頭回被人直接問,你們失敗了嗎?
謝騖清慢慢將兩手倒背到身後,讓學生們看到他沒有拿槍的打算,減少他們心中的恐懼。
「北上的人已經失敗了,」謝騖清直面事實,「敗得十分徹底。」
人群更靜了。
謝騖清接著道:「但只有徹底失敗,他們,乃至舉國上下的有志之士才能認清楚、看清楚,沒有一個軍閥值得信任。這未必是壞事。」
那個質問謝騖清的學生錯愕著,慢慢反應過來,這個站在冬日暖陽裡,軍裝筆挺,如同一個老師般站著的清瘦將軍,應該就是北上來談判的人……
學生情不自禁往前一步,立刻被兩個軍官擋住了。遠處鄭家參謀以為謝騖清受了為難,單手扣住槍,剛要叫人,被謝騖清抬手制止。
「將軍是北上的?為和談而來的?」那個學生望著他,黑漆漆的眼睛裡有著前所未有的亮,甚至開始泛起淚光,「就算你們敗了,我們也在支持你們……」
學生說著,主動往後退了兩步,覺得不夠,又連退三步。
他帶著顫音說:「將軍放心我不是要行刺的人,我不會威脅到你。絕不會。」
男學生恨透了軍閥,家裡的親人就是被軍閥抓壯丁,送到戰場上,在山海關被奉系的戰機炸死的。這是他平生第一一次,心甘情願地攤開兩隻手,向一個戎裝將領示意自己是無害的,手中沒有武器的,哪怕那個將軍身邊有幾十支槍。
謝騖清隔著十餘步的距離,看著這個少年,還有他的學生朋友,還有那些早就想要衝上去保護他的女學生們。這就是新生一代,並不比當年的謝騖清們懦弱。
「我不會怕一個愛國學生,」他說,「離我遠一些,你們更安全。」
畢竟,亂槍無眼,真要有人行刺他,站在他身邊的人都將是最危險的。
如此冷靜又讓人難過的話。
何未從人群中擠過去,一手壓著自己的寬簷帽,一手拎著盒子,在眾目睽睽下走到謝騖清的身邊。她壓著帽簷的手放下來,輕輕伸到謝騖清的手臂上,勾住他的胳膊:「買好了,回家吧。」她輕聲說。
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也有人站在你身邊,而且一定不止我一個,永遠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