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初夏。
二叔走後,她像沒了親人,覺得何二府是個傷心地,便搬到一個小四合院裡住。
是個小小的一進四合院,屋頂可乘涼。
北平的這一片四合院屋頂連著屋頂,尤其在夏日一眼望出去,就是灰瓦連著灰瓦,濃綠接著濃綠,往遠了去看,是城牆城門摟。
她常在屋頂的籐椅上坐著,看遠處連綿不絕的灰瓦和綠。
今日鄧元初早她一步到四合院,在屋頂喝了半盞茶。
她看到他將手裡的《京報》疊起來,不禁一笑。
在29年,京報再次復刊了。她當時聽聞復刊的消息,只想到生生不息四字。
「你看報極不小心,還不如胡經理。」她坐下。
胡盛秋對京報的感情極深,時常關注,但十分小心謹慎,捐款去報社都是匿名的。尋常時候看報紙,也都在無外人的地方。
「自從被通緝歸來,我越發不掛念這肉身了。」鄧元初悠哉道。
北洋政府消失後,外交官員們有的被聘入南京國民政府,有的遭到通緝,無法回國。鄧元初在兩年前也是身負通緝令,逃亡了兩年,在澳門避難。
其後,她打聽到有外交官的家人反覆送錢,打通了路。她便想辦法,通知鄧元初的家人,讓他們在上海打點,怕他們錢不夠,更附上了數萬元支票。
鄧元初的通緝令不久作廢。
他一從澳門回來,始終謹記著謝騖清的叮囑,不問政治,一心外交,對外護國。於是藉著這次打點的關係,再次憑著過人的外交經驗,回了外交部。
「今日來,你猜是為了什麼?」鄧元初問她。
她搖頭。
「我們的威海衛要回來了。」鄧元初笑著說。
她驚喜:「真是一樁大喜事。」
「是,大喜事,」鄧元初抿了一口茶,無比舒暢地說,「就在幾個月後,十月一日回歸。」
租約早就到期了,英國一直拖著。
外交官們從22年起開始談判,談了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
兩人聊完喜事,鄧元初又感歎起來:「那個賠款,還在談。不知道談到何年何月。」
他說完,又道:「不過,現在往回看,外交形勢真是千變萬化。因為蘇聯成立,所以免了我們的賠款。還有德國,因為我們一戰勝了,就不用還了。上一輩談這個的人,一定想不到,如今我們談到了幾國退款。」
「外交是一代代外交人的接力賽,沒有終點,只有過程。」她笑。
「是,」鄧元初附和,「這不是一個有終點的賽程,就是一棒棒跑下去,有時候遇上泥溝了,有時候好運氣搭上汽車了,餓著肚子要跑,吃飽了也要跑,被罵要跑,被誇更要加勁跑。」
「你倒是適合做外交。」她笑。
「可惜大環境還不夠好,」鄧元初說,「國際上女外交官鳳毛菱角。我覺得你二叔和哥哥培養你做生意是考慮到這點的。起碼做生意,可以藏在後邊。」
「我也在幫你,」她笑,「等實業起來了,那些國家對你自然臉色就好了。」
鄧元初也笑:「何二小姐多辛苦,我等著受你的幫。」
兩人相視一笑。
絲毫不像兩個曾經都逃過命、避過險的人。
鄧元初走後,她在酷暑裡坐了會兒。
今日不知怎麼了,聽知了叫也煩,竟坐不住。
她下了屋頂,回房間換了簡單的絲質銀白色中袖長裙,在大鏡子前挑了許久的首飾,最後將珠寶盒裡的那對紅玉耳墜兒拿出,戴上。
她摸著耳墜兒想,或許因為見到鄧元初,想到了他。
三年,足夠發生無數翻天覆地的事。
如今北京已更名北平。
參與北伐的軍閥和將領紛紛倒戈,和南京政府打了一年又一年。
而這三年裡,他和謝家人都像消失了。
在她的生命裡沒留下一絲痕跡……
何未在院子裡叫人備車,本想去航運公司辦公室,但想到這幾日總有軍閥的幕僚過去,想和她談天津港口的合作……
她改了主意:「去積水潭吧。」
斯年今天學校開運動會,放學早。
八歲的女孩子,穿著淺月白竹布衫和黑色裙子、白紗襪與小布鞋,背著個乾乾淨淨的白色小布包,正進了院門,一見她要出去,書包都來不及放,便跟著上了車。
「我們班上幾個同學退學了,」斯年說,接過來何未給她的白毛巾,「說要去南京。她們說,馬上南北對立了。年紀最大的那個,我給你講過的,叫邵問東,他說其實東北軍在觀望,看誰贏了,就幫誰。」
「你們小,沒見過幾個月換一個總統的日子。看著就好,不必多聊這個。」她為培養斯年的邏輯思維,和她說話慣來是和同齡人交談的口吻,一開始斯年總是聽不懂的,慢慢就能跟上她的思路了,思考能力超出常人。
她隨手拿起報紙看,上邊有幾篇分析29年美國經濟危機的文章。
他們做海外航運,她常看些國外時評。
斯年從籐編的報紙籃裡看到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當年北伐勝利時,各大軍閥的大合照,每個人穿著的軍裝樣式都不同。
斯年留意的是那些人身上的軍裝。
小女孩子辨認許久,發現沒有一個和謝騖清當初那張照片一樣後,神色黯淡下來。但也僅是沉默著,這幾年,她想爸爸了連照片都不敢看,怕勾起何未的傷心事,更別說開口提了。
在酷暑裡,她們進了新開張的茶樓,到了茶館二樓。
過去不讓在內城開娛樂場所,如今都一個個開起來了,也離家近了不少。
此地曾是皇家的洗象池,其後和運河斷開,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野水。如今,叫積水潭,離百花深處不遠……
今日不知怎麼了,一直想到和他有關的。
何未摸著耳垂上的紅玉耳墜兒,忽而想到恭王府一排紅燈籠下的男人身影……樓下平台上評書先生正說著《七俠五義》,一拍醒木,將她驚醒。
她手裡打著個扇子,扇著,想扇去心裡的難過。
「斯年呢?」她問。
身後沒人答應。
回頭看,扣青竟也不見了。
腳步聲上來,扣青指著樓下,結巴地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小、小、小姐……二、二、二……小姐……」
這丫頭有幾年沒結巴過了。
她心一緊,忙起身,往樓下跑,唯恐是斯年出了事。
一樓沒人,她提著長裙邁過門坎,往西面瞧,還是沒有,再迎著日光看東面。
盛夏刺目的日光裡,一個身著軍裝長褲和襯衫的男人,正將軍裝上衣脫下來,和站在車旁怔怔望著他的斯年對視著。
「為什麼跟著我的車跑?」那個男人問斯年。
何未幾乎窒住,日光將他週身渡著光,那臉……還有低頭看斯年的動作……
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太像他,卻不是他。
這個男人太年輕了……
何未怔怔立在那兒,沒打斷他們。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像的人。
斯年同她一樣,認錯了人,明知道年紀不對,卻還是仰著頭不捨地看著這個年輕將領。
濃綠的樹影在身旁,斯年顧不上遮陽,而是站在曬得人皮膚發疼的太陽光下,幾次張口,發不出聲音……
年輕男人嚴肅地問:「知不知道跟著車跑很危險?你家大人沒教過?」
斯年望著他,眼淚忽然掉出來。
年輕男人微微一愣,蹙眉:「哭什麼?攸關性命,不是隨便能胡鬧的。」
斯年哭得更厲害了,眼淚不停往下掉,掉完用手背抹,抹完接著掉。
……
「將軍,你對小孩子說話,盡量語氣軟和一些。」身旁的軍官看不下去了,輕聲道。
「你們是不是開車壓到她的東西了?」他問軍官,「書包還是什麼?」
「這倒是沒注意。」軍官被問得心虛,往開過來的路上看。
年輕男人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再看小女孩。
「好了……不哭了,」他盡量溫柔,「壓壞了東西,賠給你。」
斯年哭著搖頭。
「好了。」他不得不語氣放得更軟。
未料,小女孩滿是淚水的手,竟輕輕拉住了他的左手。
他再次愣住,終於認真看了這個小女孩兩眼。
方才上車,他被副官提醒有個小女孩子追著車跑,讓司機停下,就只顧著嚴肅教育這個小女孩子,卻沒認真看過她的容貌。這雙清水眼……像極了一個人。
他似發現了蹊蹺,努力讓聲音更溫柔些:「你是誰家的孩子?你母親姓什麼?姓何?」
斯年猛點頭,找回聲音:「是,是姓何……」
她著急地望到茶樓,想說媽媽就在樓上,突然看到茶樓門口這裡的何未。
年輕男人見女孩子眼睛一亮,跟著望過來,他在瞧見何未的一剎那,似是意外,又似如釋重負。他將軍裝上衣交給身旁的軍官,走向何未。
茶館內外照舊熱鬧著,進進出出,一見是個將領走近,都短暫地停止進出,讓開了。那個年輕男人軍靴乾淨,背脊筆挺地站定在她面前。
「何二小姐?」年輕男人輕聲開口,帶著稍許試探,怕認錯人的試探。
她心跳得愈發快……
「鄙人,」年輕男人低聲說,「姓吳,吳懷瑾。」
她微微頷首。
「你……可認識謝卿淮將軍?」她聽到自己問。
吳懷瑾和何未對視著。
「謝卿淮已經死了,」吳懷瑾說,「死在金陵。」
她愣住,心跳停了一般。
「我小舅舅還活著。」他輕聲說。
她彷彿劫後餘生,握成拳的手漸鬆開。
像有一隻手抹去了玻璃上的水霧,她忽然認出這個年輕男人的眉眼。
十年前,六國飯店西餐廳裡的那個……身形瘦長,臉如白玉的男孩子和眼前這個身影重合了。只能是他,也只有他的外甥能和他長得如此像。
猛一見到謝家人,對外應酬自如的何家航運的主人,卻突然找不到寒暄的話了。她想問的太多……想問他的小舅舅還好嗎?
話到嘴邊,被壓下來。
室外的地方,不能問太多。
「你和你小舅舅,長得很像。」她輕聲說著,努力像普通的寒暄。
「母親也常這麼說,」吳懷瑾已經沒了昔日外露的驕傲,在戰場洗禮下,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和內斂,「她常提到你。」
她心一軟。真好,他母親還安然無恙。
如同謝騖清說過的,他們謝家護著這個叔叔留下來的唯一血脈,護得緊,哪怕剩下最後一個都一定是謝四小姐。
她迫不及待想知道謝騖清的事,想問他,是否方便去一個安靜的地方聊聊。
他突然問:「二小姐為什麼不問小舅舅?」
「怕不方便,而且,」她輕聲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若有空,我們現在去個安靜的地方。若有事要辦的話,我們約個時間,晚上見一面。」
她說完,又道:「隨時隨地,任何時間我都可以。」
「我來找二小姐,就是為了這個,」吳懷瑾說,「從到北平,一直在找你。」
他先去了航運公司,見到一個叫胡盛秋的負責人,要到一個住址,跟著去了四合院,又被告知在此處的茶館。
本以為能輕鬆找到,不承想這裡茶館挨著茶館,從頭找起實在沒時間,粗略問過兩處後,決定先走,等晚上辦完事再去那個四合院兒。
若不是被那個小女孩追著車,恐怕就錯過了。
「小舅舅很快到北平。」他低聲說。
她剛平復的心,再次跳得飛快,快得發疼。
「很快。」他再次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