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長袍的老者轉著手上的扳指。
碧玉,繞著佈滿皺紋的拇指,緩緩打著圈兒:「既說到如此地步了,我也說句實話,一句不當對你說的話,」老者泛灰的眼珠子,定定凝住一身京城貴公子扮相的謝騖清,「西北軍扛不住的,遲早要散。到時候,只剩下你們紅軍的幾千人……世侄啊,你須提早打算了。」
外有飛機大炮輔助的日軍重兵逼近,內有十六個師的兵力,在座都是領兵殺出過自己地盤的軍閥,如何看不出,這既是一條死路、絕路。
何未因強壓著一口氣,喉嚨口火辣辣地疼。
她欲起身添酒,手被九叔按住。九叔輕對她搖頭,身為一個男人,他更能體味謝騖清此刻心境。老者那一番話,迴避借兵,強調境況,已算作了答。
何家從商,於軍隊這一脈算個局外人。他們叔侄兩個摻和不進去的。
「清末亂局,出過多少名將?」老者又道,「北吳南蔡,一個被部下暗殺,一個年紀輕輕病死異鄉,他們傾盡心血,推翻了前清,可後來呢?袁世凱要做皇帝,各路將領揭竿而起,那時倒是我們軍人的天下,是我們的好時候,回頭看,風光過的人,不是客死異鄉,就是寓居天津。年輕時,都有一腔熱血,闖出一番功業,老了才看透,再大的功業,也逃不過世代更迭的命數。世侄啊,須看開些,如今能活下來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了。你我皆是。」
老者歎口氣,又道:「我們手上的這些兵,都要防著南京,也算是我們最後的家底了,誰都不敢妄動。南京的調令過來,讓我們去圍剿你們同盟軍,我當沒看到,這是如今唯一能為你們的事了。」
「日本人的間諜面見過這裡在座的每一個,勸我們去關外做事,我們都沒見過,」那青衫中年人道,「為家國民族,也算盡忠了。」
謝騖清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僅剩了三根。
他無法反駁,只因怕。
如那老者所說,這些昔日軍閥手裡的兵零散分佈在華北,隨時要聽南京政府調令,向張家口的同盟軍進攻。雖老者說,他們今日選擇按兵不動,日後如何,誰又料算得到?
昔日反清反袁,而後北伐、起義,謝騖清從未怕過。而今夜,他惹不起這一干人,這一干謝家的知交故友。
青衫中年人見他的煙盒乾癟,從桌上拿起一盒新的,欲遞過去。
謝騖清輕擺手。他坐在桌旁,兩指夾著抽出來的一根煙,從煙灰缸邊拿到火柴,低頭,以手攏住,劃亮、點燃。
他深吸了一口,再抬頭,煙霧後的面容已不見情緒。他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煙霧於指縫間飄散,許是閒散的姿態,緩和了這包廂裡的氛圍。
關外、多倫和這裡的人事物,都毫不相干。
老者對候在簾子外的副官輕招手,副官入內,老者附在他耳邊吩咐了兩句話。副官領命而去,未幾,外頭熱鬧起來,臨近被屏風隔開的包廂裡的往日軍官們,舉著酒杯,來敬酒。
謝騖清來者不拒。
瓊漿玉釀,一杯頂得上多倫普通士兵的數十日的口糧。
他們從前一個被攻下的縣城連夜行軍趕往多倫時,兵士們都餓著肚子的,頂著連綿夜雨,翻山越嶺,只為搶佔先機……
他一人坐著不動,只等人敬酒,觥籌交錯,來往的人如走馬燈上一般,神態各異,衣著各異,均是面容模糊。
「我也是保定畢業的,17年畢業的,沒趕上謝少將軍在的時候,」有個高個子的男人道,「那間宿舍,說是謝教員讀書時住過的。」
「是嗎。」謝騖清回應,彈掉煙灰。
他咬住煙尾,親自倒了一杯酒,輕聲道:「那該喝一杯。」
對方誠惶誠恐,仰頭一飲而盡。
「多大年紀了?」謝騖清也乾了這一杯酒,問這個模糊人影。
「三十有六了。」對方笑。
「我們十四軍軍長趙博生,17年畢業於保定。就是在三十六歲那年,在第三次反圍剿中犧牲,」謝騖清微笑著,彷彿閒聊,「九一八之後,他曾請求北上抗日,被拒絕後起義,投身紅軍。和你是同一期的?」
對方面上的笑容凝結。
「你是哪裡畢業的?」謝騖清看向又一個。
「雲南講武堂。」
「我們東北抗日聯軍第五軍軍長,是那裡畢業的,」他道,「土生土長的雲南人,白族人,現在在關外抗日。」
「你是何處畢業的?」謝騖清轉而問身旁的另一個模糊人影。
「黃埔。」
「第幾期?」
「一期。」
謝騖清平靜地笑笑:「譚其鏡,黃埔一期,你的同學,二七年就犧牲了。他在校時,曾手書——「他注視那人,輕聲道,「『國不寧,暫不還鄉』。」
……
謝騖清一個個問過去。到後頭,他對誰說話,手都搭上那人的肩,或輕,或重拍上一拍。
他醉了。
何未的淚在眼眶裡,靠心力強行壓制。
問到後頭,再無人敢答。
「世侄醉得深了。」老者在寂靜裡,讓這些敬酒的親信退出。
何未立身而起,到屏風外,喚了老闆,低聲囑咐,添了幾道海味。
無力感瀰散在心底,她背對著包廂,立在雕著山水圖的屏風外,背靠上去。隔著一扇木板,抬手,假意理臉邊碎發,匆匆將眼角的淚擦了。
「怎麼了?」身旁,有男人的聲音低聲問。
她心一顫,回頭,對上他的眼眸。
謝騖清咬著一根沒點燃的煙,倚靠在她身旁,以一種極親近的姿態,近乎耳語問她:「不舒服?」
許是酒氣暈染,他的眼眸裡有水汽。
「難得見你和這些人應酬,」她輕聲答,「不習慣。」
避重就輕,彷彿剛剛裡邊的事從未發生。
謝騖清被惹得笑了,那雙眼睛直視於她。他竟低頭,離她離得更近了:「二小姐心疼了?」
像從未成過親……舊情人相逢。
謝騖清從未在外人面前同她有過於親暱的接觸,他確實醉了。
「怎麼不說話?」他輕聲又問。
他臂彎裡是黑西裝,立領襯衫的領口微微敞開,手指上勾著一副圓鏡片的黑眼鏡。人倚在屏風側,醉意濃重……好似回到那年,南北和談,他帶著副官和一行從南方來的將軍們,邁入利順德飯店的大門。
彼時的謝少將軍雖涉險北上,卻是盛名在外,手握雄兵的南方名將。
她未曾有幸見到他少年成名後的模樣,細想來,南北和談便是她見到謝騖清最風光的一刻。有兵,有和談,有抱有一同目標的同僚……
短短九年,同僚反目,家國已破。
老闆在一旁候著,遠近是輪番端上佳餚瓊釀的夥計。
「在想,為你溫一壺新酒,」她輕聲道,「少將軍遠道而來,方纔的酒,怕是不夠。」
「昔日兩省重兵,換不得二小姐一個點頭,」他低聲又道,「而今,手中無兵無人,倒能討得一壺酒,騖清之幸。」
何未問老闆要了預定好的包廂,要了一壺酒和幾道下酒菜。
謝騖清把小圓片的黑墨鏡戴上,遮住一雙眼,和她朝拐角處包房走。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在每一個路過的包廂內被無數雙手退散、重新碼放,籌碼丟在桌上的動靜,還有笑聲,嘲鬧聲。他穿過俗世的喧鬧,撩開珠簾子,進了包廂。
正當中的牌桌空置,擺放著兩個骰子和四排翠綠色的雀牌。
「他們幾個,」謝騖清仿似能見到數年前這裡的人,「那一晚輸了不少。」
而今物是人已去。
謝騖清逕自進了隔間。羅漢榻上已擺了溫熱的酒和菜,臨近酒壺的一道,最是樸素,是不該出現在泰豐樓這等地方的炸香椿。
何未要點燈,他低聲說:「不要點燈。」
謝騖清在矮桌旁坐下,他靠在羅漢塌旁,取下墨鏡。藉著走廊投進來的燈光,他持筷,沒夾菜。何未要倒酒,被他按住手背:「未未。」
她靜在那兒,等他說。
「有的話,不藉著今夜,怕難說出口,」他的嗓子被酒氣熏染過,有蝕人心魄的溫潤和低啞,「是我誤了你。」
他不給何未回應的機會,繼續道:「昔日的謝家,昔日的謝騖清有重兵在握。而今,什麼都沒有了,不止沒兵,說送你的天津公寓也讓人賣了。」
他輕聲又道:「為買|槍。」
何未想藏住淚,低頭,眼淚掉到了他的手背上。她搖頭,說不出話。
謝騖清久久不語,靜靠坐在牆邊。
他探手,握住酒杯,旋即放開,從褲子口袋裡找煙,什麼都沒找到。香煙盒落在方纔的包房,不過就算找到,也沒煙了。
「一直沒和你說,」他輕聲說,「我的母親,是桂林人。桂林算我第二故鄉,在南方我最常住的地方,就是桂林,有時候……真想回去看看。」
何未已泣不成聲,她以手摀住口鼻,妄圖掩飾,或至少不讓一堵牆外的人聽到。
誰人不念故土,不思家鄉。
從漓江到松花江,千萬里之遙,從十萬青山到風雪長白山,若非為國土,誰會背井離鄉,行軍萬里,葬身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