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受了幾年的西洋教育,在她心裡,幽靜的一個角落裡還是立著十來歲在廣東,鄉下宅子裡捧著書卷,看二哥和四哥對弈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藏在記憶深處,沈奚尋常見不著她,可當傅侗文憑空出現,「她」也走出來了,舉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溫婉。
沈奚垂下眼簾,低聲喚了句:「三爺。」
傅侗文目光流轉,應了:「在外喚三哥就好,」他說完,又去對身旁的人囑咐,「此處不比北京城,都叫沈小姐。」
一句三哥,無形拉近了距離。
「昨夜和同學去研習課業,天亮才回來,所以晚了。」她解釋。
傅侗文手撐在腮邊,笑:「我曉得。」
曉得什麼?
曉得她醉心課業,還是曉得她昨夜與同學研習課業?
醫生也算是舊識,含笑上前,對她伸出右手:「沈小姐。」
沈奚心神還飄著,沒及時回應,醫生也不好收回手。
到她醒過神,卻更窘迫了。
「慶項,知道她為何不理你嗎?」傅侗文帶著一絲微笑,好心將這窘況化解,「當由女子先伸手,才是禮節。我看,你是忘形了。」
傅侗文身旁的一位戴著眼鏡的男人也笑:「是啊,別說你同我們一道留洋過,」那人揶揄著,「沈小姐,你快將手垂下來,為難為難他。」
垂下來?她不得要領。
「就是,還沒見過他對誰吻手禮過,也讓我們開開眼。」
沈奚在眾人哄笑中,懂了這個意思,下意識將兩隻手都背去身後,生怕這位醫生真來個吻手禮。那醫生本就有窘意,再看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小動作,更是苦笑連連,他氣惱地挽了襯衫袖口,做出一副要揍人的架勢:「你們這些世家公子哥,就喜歡捉弄女孩子。」
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用眼風去掃傅侗文:「慶項你又錯了,三爺偏愛偎紅倚翠,並不喜好捉弄良家女子,尤其這女子還是自家人。」
大家又笑。
傅侗文懶理這些話,也不反駁,反倒說:「你們這些人,不要欺負譚慶項老實不多話,他這人心思密,很有皮裡春秋的。」
眼鏡男人忙比個脫帽的姿態:「譚兄,得罪了。」
醫生又是無奈地搖著頭:「罷了,我惹不起你。」
沈奚在這滿堂笑語裡,望著他。
戴眼鏡的男人察覺了,將搭在桌上的手肘挪了挪,有意撞上傅侗文的小臂,促狹地笑著,擺了個眼色:提醒他這位「弟妹」在看他。
傅侗文一抬眼,她即刻低下頭,去看自己腳下的高跟皮鞋。
清清白白的對視,在這些闊少眼裡倒都成了眼神勾連,欲語還羞。
當初關於這位四少奶奶和傅三爺的傳聞,真真假假的,大家都聽過一耳朵。今日一見,倒起了旁觀一場風月的癮頭。怕是,那婚事真是幌子吧?
幾個公子哥在笑,心照不宣。
戴眼鏡的男人將身子坐直:「沈小姐當年,是如何和三爺認識的?」
「我……」
沈奚被問住,為何要問三爺,不該是如何和四爺相識才對嗎?
傅侗文不給他們窺探的機會:「散了吧。」
他下了逐客令。
主人發了話,眾人也不好再拖延,識相告辭。臨走了,還有人和傅侗文低語,此處風月場的人太過外放,喧囂有,卻沒了能讓人一瞥驚鴻、攝人心魄的佳人。那人又問傅侗文的歸期,傅侗文語焉不詳,揮揮手,將人趕走。
最後只剩下了傅侗文和醫生,還有從家裡跟來的僕從,和沈奚年紀相仿的一個少年人,。
二樓走廊盡頭的那間空置的房間已經被收拾整潔,傅侗文入房休息,沈奚在他的授意下,也亦步亦趨地跟了進去。醫生為他打了一劑針後,將廢棄的針頭和藥品盒都在廢紙裡包裹好,拿去了外頭。沈奚想瞄一眼是什麼藥劑都沒機會。
房間裡,只剩下兩人。
傅侗文坐在臨窗靠床的桌前,翻看昨日報紙。
「今早,我收到三哥的信,」沈奚立在他身前,像等著被檢查課業的孩子,「七月七日的,你說要去英國。」
傅侗文放了報紙,在回想。
「我七月也給你寫了信,想問,是否要繼續讀下去,」沈奚幼時蕩鞦韆,蕩得高了,心會忽悠一下子飄起來,沒找沒落的,眼下就是這種心境,「你沒回信,我又不能再耽擱,已經選了新的課程。」
她沒停歇地,還想再說。
傅侗文抬手,無聲截斷她:「歐洲起了戰事,倒還沒影響到倫敦,可我怕打久了難離開。於是,先來了這裡。」
沈奚輕輕地「啊」了聲:「是聽說那邊在打仗。」
她就算再幼稚,也不會以為三爺是為了探望她而來。
傅侗文說的這個,報紙會提到,同學也會議論。
禍是從塞爾維亞起來的,德奧英法俄相繼都被捲入。當時的她沒有猜到,後來這場戰事愈演愈烈。很多年後這場戰爭被人稱作Great War,第一次世界大戰將傅侗文送到了紐約,送到她的面前。若沒有這場戰爭,傅侗文怎麼會萬水千山到了英國,又倉促赴美?自然也就沒有了之後的所有事。造化常弄人,唯獨這次,算是好事。
「那你去英國的事被耽擱了嗎?」她問。
「是去治病,」傅侗文淡然道,「到美國也一樣。」
沈奚頷首:「來這裡好,這裡的醫生也很好。」
又是一句傻話。
兩廂安靜。
傅侗文垂下眼,將報紙翻到背面,對折,兩手握住,認真看起來。
藉著檯燈的光,她悄悄端詳他三年來的變化,又瘦了些,臉更尖了。沈奚幼年腮幫子圓鼓鼓的,娃娃臉,是以更是覺得消瘦,面部稜角柔和的人才好看。當然,三爺的容貌,也輪不到她來下定論。
傅侗文眼不離報紙,忽然說:「今夜九點來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她脫口反問:「今夜?」
傅侗文沒否認。
到晚飯時,婉風和顧義仁才露面。
同在屋簷下這些年,三人都習慣在晚飯時說閒話,今夜卻是個例外,只有碗筷碰撞的輕響,都滿腹心事,又佯裝全然無事。婉風和她關係再要好,說過好多私密話,只是從未提過為何會來照顧她。沈奚也是如此,一是性命攸關,二是怕連累傅侗文。
到八點半,她將手中的筆記翻了又翻,心緒難寧。
九點是個不尷不尬的時間,平日他們都還沒睡。若是被婉風和顧義仁撞上了,怕會誤了傅侗文的事。她想到廚房的櫃子裡有一包桂圓干,平日捨不得吃,想在考試前用來補精神,可一想到傅侗文不遠萬里乘船到這裡,就覺得理應給他用。
正好,也是去尋他的借口。
沈奚沒再耽擱,去廚房找到那包藏好的桂圓干,又找到雞蛋,按照記憶裡的法子來燒桂圓。鍋子燒上水了,她頻頻看客廳裡的鐘,心神在火上,又不在火上,險險將桂圓燒乾了。忙活著將燒桂圓倒入碗裡,再看落地大鐘,離九點還有兩分鐘。
墊上布,端著碗,她一小步一小步挪著,上了二樓。
到門外,意外沒人守著。
「三哥。」她壓低聲音。
門被打開。
竟是婉風。
婉風倒不意外,笑吟吟地從她手裡接過那碗,輕聲埋怨:「看來這好東西,你也只捨得拿來給三爺吃了。」
沈奚摸不清形勢,沒說話,跟著進了房。
書房內,不止有婉風,還有顧義仁。顧義仁像個晚輩似的,沒了平日嬉笑,規規矩矩立在傅侗文跟前。燒桂圓的味道很快瀰漫開,婉風將碗放到桌上:「這是沈奚私藏的,平日不讓我們碰,說是用來大考吊精神氣。」
傅侗文目光一偏,看那水面上浮著的蛋花:「只燒了這一碗?」
沈奚慚愧:「我不曉得,他們兩個也在。」
顧義仁和婉風對視,笑了。
傅侗文沉吟片刻,從容地將碗端起來:「你們三個,都坐。」
那兩人沒客氣,答應著,將屋子裡的椅子搬過來。
除了傅侗文佔著的,一人一個,剛好少了一把。婉風和顧義仁自然不敢坐床,自顧自坐下,佯裝無事。沈奚本就因為忽然多出兩個人,侷促不安,此時面對沒有椅子的情況,更是糾結了,她躊躇著,是否要和婉風拼坐在一起,又怕對傅侗文顯得不尊重。
「我出去,搬一把椅子來。」她終於拿定主意。
傅侗文不甚在意,指那張銅床:「坐床上。」
沈奚仍在猶豫,可大家都等著她,也不好多扭捏,還是坐了。
只是挨著邊沿,不願坐實。
在這場談話之前,沈奚還在猜測,傅侗文和婉風他們要說的是風雅筆墨。未料,卻也是詢問兩人的課業。一問一答,兩人很有規矩,沈奚也漸漸聽出了一些背後的故事。
這幾年來美國的留洋學生,大多是考取庚子賠款獎學金,絕少部分才是家中資助。
說起這個獎學金的來歷,顧義仁曾唏噓感慨過。八國聯軍燒殺掠奪,到最後卻要中國賠錢,當時的駐美公使遊說各國,要回了一些賠款。美國指定退還款要用在留美學生的身上,才有了這個獎學金,建了清華學堂,送出了公派的留學生。
顧義仁說這些時,神色複雜,又是為苦讀的學子慶幸,又是為曾蒙難的家國悲哀。
沈奚自然猜顧義仁也是庚子賠款留學生中的一員,而婉風作風洋派,更像是家中資助。可在今晚,全被顛覆了。
這兩個人,一個是晚清小官家中的小姐,父親獲罪,流放邊關,另一個是戊戌時變法被斬殺的志士後代。二人都是受了傅侗文的資助,被送到了這裡。
和她一樣,沒什麼差別。
或許唯一有差別的是,她因形勢危急,索性被三爺安排了傅家的名分。
可傅侗文從頭到尾,又沒提到沈奚的身份是掩飾,是保護。他不說,沈奚也只能保持沉默,聽著那兩人在感慨著受三爺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而在婉風和顧義仁眼中,沈奚仍舊還是傅家的四少奶奶。
婉風和顧義仁說完課業,傅侗文用手背碰面前的瓷碗。
「涼了嗎?」婉風問。
傅侗文搖頭,問沈奚:「湯匙有嗎?」
沈奚立刻立起身:「我去拿。」
傅侗文手撐著桌子,也立起身:「坐久了,人也乏了。」
於是傅侗文與她一道去廚房,沈奚端了那碗燒桂圓。
婉風和顧義仁認為他們是「自家人」,不再打擾,分別回了房。
燈下,沈奚給他找到湯匙,放在瓷碗裡,遞給他。
傅侗文倚靠在乾淨的地方,用湯匙攪著桂圓干:「上回吃這個,未滿十歲。」
沈奚未料到他會和自己話家常,含含糊糊地應著:「我還是在廣東的時候。」
傅侗文饒有興致,遊目四顧:「傍晚你說,要吃些中國人吃的東西是什麼?」
他竟還記得那句話。
「前些日子買了個鍋,想做一品鍋,你聽過嗎?碼放好了食物,從上往下有蹄膀,雞,還有菜。不過這裡我選讀過農學,菜的品種和中國不同,菜也許要挑不同的來煮,倒是肉都差不多,」沈奚感歎,「來這裡才曉得,不管洋人中國人吃的肉都一樣,牲畜也一樣。」
「難道你以為這裡的牛會有六隻腳嗎?」傅侗文反問。
沈奚默認了自己的傻氣,接著說:「繼續說那個,有留學生告訴我這叫大雜燴,他們說在家鄉差不多是這麼大的鍋子。」
沈奚兩隻手比劃著,約莫兩尺的口徑。
「和炒雜燴差不多?」傅侗文在猜一道廣東菜。
「不,我說的這個是水煮的,端上來水還在沸。」
候在門外的少年終於憋不住,硬邦邦地接了句:「我們家鄉管這叫『全家福』,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還能放蛤蜊和雞蛋,葷素搭配,各地不同,」說完又趁著傅侗文低頭吃桂圓時,用她才能聽到聲音責怪,「三爺早吃過。」
原來這樣。
傅侗文早知是何物,卻順著她說下去,還佯裝會錯意。
沈奚抿了嘴角。
「為何不說了?」傅侗文回望她。
「三哥……」
「怎麼?」傅侗文偏過臉來,想聽清她要說的話。
可就是這個遷就她說話的姿態,將她到嘴邊的話又截斷了,燈是半明半昧,他的眼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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