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去幾時還(2)

仁濟。這是她最先想到的地方。

想到就去了。

仁濟的樓比她想的要大,門庭若市。她進了門診大廳,找到一位護士,詢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叫「錢源」的先生。對方疑惑搖頭,說仁濟並無此人。

難道記錯了醫院名字?不會,這樣有名的醫院,聽一次就記得了。

沈奚想想,又問那護士,外科室有沒有剛下船回來的醫生?兩位,一位英國人,一位中國人。這回護士才笑了,說有的。

沈奚忙將煙盒交給護士,對方也熱情,讓她等在候診大廳。

未幾,英國人笑容滿臉迎了出來。

「我去帶你找他。」英國人說著,帶她去二樓找那位「錢源」。上了樓,剛好是下午背了陽,光線不足,走廊也沒開燈,有些暗。地上瓷磚倒是新,在這樣晦暗的地方,都泛著光。

英國人推開了一扇門。

裡頭一地白茫茫的全是紙。蹲在地上整理資料的男人背對著他們,他聽到動靜回頭,見到沈奚,馬上笑著說:「你果然來了。」

「我是來了,只是險些被人當騙子。」她「禮貌」地回。

「騙子?」男人恍然,直立起身,「哦,對,我對你用了化名。」

他又笑著,用濕毛巾擦乾淨手,對她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紹自己:「鄙姓段,段孟和。」

沈奚象徵性和他握手。

「先說句抱歉,」段孟和指著沙發,「先坐下來,我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雖被騙了,可想著自己也是有化名的人,也曾騙他說自己和傅侗文是夫妻。這樣兩相抵消,她還多騙了他一回,也就沒真生氣,順著他的意思,坐在了沙發上。

段孟和送走英國同事,回來,特地閂上門,為她遞上一杯茶。

他人在沈奚對面的椅子上落座,笑容漸去,似乎在想如何解釋,能更簡潔合理。

「在游輪上,沈小姐身邊的那位先生心疾難愈,有留學背景,又是家在北京城的傅姓公子,我猜他就是傅家的三公子。對不對?」

沈奚抿起嘴唇來:「你如果想問他,那我現在就要走了。」

段孟和搖頭:「你聽我說下去。我隱瞞自己的真實姓名,就是因為猜到他是傅侗文,」他停頓半晌,說,「其實我和段家有點親戚關係,段祺瑞……你應該聽過。」

袁大總統的心腹?沈奚錯愕。

這樣看,他家和傅家都是北洋軍一派的,份屬同僚,為何不願相認?

「我很怕自己在上海的事讓家裡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仍舊在國外深造,」段孟和無奈一笑,「所以才會騙了你們,對不起,沈小姐。」

「你回國沒有告訴家人?」

「歸國五年,從未歸家,」他說,「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這話倒嚴重了。

沈奚輕搖頭:「我沒生氣,段先生不用一直道歉。」

「那就好,」段孟和輕鬆不少,「來,我們說說你。是改變主意,要來仁濟了嗎?」

「並不全是。」

「那麼?」他笑吟吟看沈奚,「是為什麼呢?」

「我只有三個月在上海,想找點事情做,所以來自薦,」她望一眼地上堆積如山的紙,上頭是英文,「你需要助手嗎?醫學背景,精通中英文,中醫也懂一些的助手?」

段孟和略感意外,卻很開心:「當然,」他指滿地的文件袋和堆積如山的紙張,「我正為了這些東西發愁,你一定是老天派來拯救我的天使。」

地上的過去各科室遺留下來的術後記錄和病例。

因為仁濟要搬去新的醫院大樓,這些資料也被翻了出來,要求重新整理。院長原本想交給住院醫生們,但醫院本來就人手稀缺,大家做自己的都嫌時間不夠,誰還有空整理歷史遺留資料。所以段孟和一到上海,這難題就被丟給了他。

在上海,一個既懂英文,又懂醫學的人已經算是稀缺人才,就算找到了,人家想做的也是住院醫生,不是整理資料的助手和秘書。

所以說,沈奚真是天使。

來拯救他的天使。

「這裡邊有骨科的嗎?」沈奚很感興趣。

三個月的時間,不夠做正經工作,卻剛好適合幹這個。

「可能你要失望了,到今天,國內也還沒有一家西醫醫院有骨科科室,」段孟和笑著解釋,「民眾在這上面,更信任中醫。」

原來是這樣。

她很清楚,臨床經驗是最重要的財富。

所以這些病例對她也是同樣珍貴,臨床經驗都在這裡頭,是頂頂好的教材。

沈奚欣然接受了這份工作,也是她人生第一個工作。

但她同時,也不想浪費在仁濟的這個好機會。她在徵得段孟和同意後,每天都要帶一些回家去,不懂的第二天再帶回醫院問。這樣,白天還有時間去跟那個英國人在外科實習,去門診或病房。假若還沒系統的骨科科室,那麼在外科也不算偏離她在紐約所學。

更何況,在仁濟,不少醫生也是輪轉科室的。

段孟和就說他在內科、外科和兒科,甚至是婦科都呆過。

「這樣輪轉科室,能對臨床醫學有更深入的理解。」他如此解釋。

資料裡有許多病例都是幾十年前的,字跡潦草。段孟和和她商議下來,希望她能受累再抄一遍,以便後人查看。「沒問題,你管墨水。」她答應了。

於是,

在1915年的八月,每晚陪伴她最久的,雖不是傅侗文,卻是他送的那一支鋼筆。

一晚,鋼筆墨水用盡,卻還有小半頁紙沒抄完。

她想做完事再睡,於是滿屋找尋墨水,想著他曾在這裡住過,總會有文房用具。傅侗文的東西都堆在一樓角落,木箱沒上鎖,打開兩個,都是書。

櫃子裡倒翻出來幾本日記。這是很私密的東西……

沈奚沒多看,將它們原樣放好,又在櫃子右側的邊角,看到了一捆信。

上頭那封字跡娟秀,用小楷寫著——侗文親啟

在深夜猛見到這個,倒像心裡有個招搖過市的小促狹鬼,晃著,纏著她,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看看吧,無妨的。

沈奚的手,在捆信的繩子上摩挲了會,偷偷看第二、第三封的封面,一樣的字跡,顯是出自同一個女孩。那小鬼又在吹氣了,沈奚侷促地將它們塞回去,關上櫃子。

非禮勿視,非禮勿念,非禮勿深思。

她趿拉著拖鞋,跑上了樓,沒幾步又回來,將燈關上。

回去二樓房間,也顧不上什麼今日事今日畢了,直接關燈,睡覺。

***

三個月後。

鋼筆墨水的空瓶子堆滿了書桌。

沈奚沒有丟掉它們,想作個紀念,就把用完的墨水瓶擺在了書架上。

她滿打滿算,將日子算到了最後這一天。

她把段孟和辦公室遺留的所有文件、病例都整理好,又分門別類地給他寫了說明。在那天,都交到段孟和手裡,竟也有不捨。她唯恐段孟和搞不清楚,耐著心,為他翻著說明,一頁頁講解。

段孟和是個喜歡玩笑的人,今天倒話不多,只是聽她說。

她最後將辦公室的銅鑰匙放到桌上:「段先生,你要按時用早餐。」

段孟和在某些方面和她近似,一但心思在工作上,就會廢寢忘食。這裡的住院醫生有嚴格用餐時間,可段孟和早就是主治,不受約束,反而還不如住院醫生的生活健康。

條條框框,有時還是有用的。

「我一直想問你,」段孟和打開抽屜,收好那把銅鑰匙,「你和傅先生是假扮的夫妻?還是別的什麼?」

傅侗文叮囑過她,不要對外人說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沉默後,她說:「是家,他是我的家。我是個孤兒,一個家人都沒有,他是我最親的人。」

他驚訝:「你從未提到過。」

這如何提?沈奚低頭笑:「你是有家不想回,但總有扇門,有盞燈為你留著。我和你不同,我在紐約住過,上海住過,廣州住過,可在哪個公寓裡住都和在游輪上一樣,是在漂泊,」她想想又說,「當然,我能養活自己,不是想依賴家人。而是,心裡的。」

在最落魄時,理想都說不動了,身心俱疲時,哪怕沒有力氣再走回去,死在半途中,也會知道有個地方是自己的。

她一笑:「你不會全理解的,至多是體諒吧?」

不親身經歷,都不會瞭解。

沈奚講完,暗示告辭,段孟和提出要去送一送她。

「就送到門外?」沈奚徵詢他的意見,對這個亦師亦友的男人,她卻始終保留著秘密。有關住處,有關傅侗文,有關她自己,從未透露。

段孟和笑道:「是,就到門外。」

他說到做到,並未食言,人走到醫院大門口,收了步子。

門左側,有個賣花的婆婆,蹲坐在地上,腳邊放著個籃子,面前也鋪著塊藍色粗布,一個個小花苞被整齊地碼放在布上,每一個小花苞都用根細繩打了結。

「梔子花、白蘭花,一朵五分洋鈿,」婆婆在秋風中問,「先生,買一朵送小姐吧?」

段孟和靜了靜,把錢夾拿出。

沈奚怕他破費,搶先數了五枚錢幣放到粗布上,揀了一朵白蘭花。

她曾見祝太太在衣襟前的紐子上掛過,迎面走來,都是香氣宜人。只是眼下深秋了,穿著大衣,不方便掛在前襟。於是她就用食指勾著,虛握在拳頭裡,這樣一路回去,手上、衣袖上也該有蘭花香了。帶著香氣見他……也蠻好的。

沈奚歸心似箭,告別說:「再見,段先生。」

段孟和望著她,並不見笑:「再見。」

在她掉頭走時,聽見他又說:「北京秋涼,你這樣穿單薄。」

沈奚嗯了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段孟和穿著黑色呢子大衣,敞著懷,佇立在醫院門口許久。

他見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還沒回去的意思。

那老婆婆輕聲喃喃著:「先生啊,你該付錢的。付了錢,女孩子才會曉得你的心思啊。」

曉得,又如何?他自我嘲解:「有些關係,沒點破才是最美的。」

真應了那句: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沈奚回到家裡,天還沒黑。

她也不上二樓,就在一樓等著,皮箱子早就放在門邊上,隨時拎起來就能離開。

她撐著下巴,坐在廚房門口,寬簷帽放在膝蓋上,人穿著大衣,倚靠著門,將手裡的蘭花顛來顛去。玩一會,聞聞手心,又笑一會。

她在上海的日子看了許多的報紙雜誌,預備好多話,夠和他連說三日夜的。

起初,房間裡有黃昏的日光,後來,有鄰居的燈光,到最後,只剩下對門一家還沒滅掉院子裡的燈泡。等到那燈泡也沒了光,她這裡也都暗了。

天黑了。

她人門邊上,心裡有說不出的惘然。

地上是月光。

人餓,也乏,懸著心從黃昏等到深夜,手指都懶得動一動。她只好,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閉上眼休息。不敢上樓,怕睡著了,聽不到人來接。

恍惚著,時空成了碎片,在腦中飛旋著。

影像從廣州退回去,到游輪上,再到紐約,最後竟回到了傅家的宅子。那個白日,傅家的兄弟姐妹齊聚一堂——「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啊,大哥。」那日的傅侗文風流盡顯,說這話時,嘴角抿出來的笑有譏誚和不屑,從眼底漾到那眉梢。

……

人再醒,是被急促的叩門聲震醒的。

她慌忙起身,帽子掉在了地上都顧不上,衝過去開了門。

刺目的日光裡,站在門外竟是段孟和。

他仍穿著昨日的呢子大衣,彷彿沒回家換過衣服的樣子。沈奚認清這張臉,心落了下去:「段先生?」她佯裝著輕鬆問,「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抱歉,我早前跟過你,」段孟和抱歉,低聲問,「你從昨天下午到家,到現在快二十個個小時了,晚上也不見廚房亮過燈,又沒見你帶買吃的回來。餓不餓?」

沈奚人有點遲鈍:「沒……不太餓。」

「你不是說昨日就走?可是接你的人沒來?」

她本就擔心傅侗文,被這麼一問,心頭一顫,忙低頭掩飾自己的情緒,笑著說:「也沒說就是昨日,也許是今日。世道這麼亂,耽擱一兩天也正常的。」

門外的鄰居走過,張望著段孟和的背影,這可是沈奚這房子第一次來客人。

「我能進去嗎?」段孟和見她臉色很差,輕聲詢問。

可以嗎?沈奚猶豫,她回望了一眼房子:「好像,不是很方便。」

「那算了。」段孟和也不強人所難。

他是帶了早飯來的,西式的三明治。

沈奚起初不肯要,他又說這幾個月在醫院,沈奚也常給他帶早飯,這算是還上她的。見他如此堅持,沈奚也不好再回絕,道了謝,把紙袋子抱在懷裡說:「段先生,還是說再見吧。」

「好……再見。」段孟和答應著。

沈奚對他禮貌點頭後,將門關上了。

和段孟和說這麼久的話,她力氣也都耗盡了,人站不住,到樓上,大衣脫下來掛到衣架子上,人就倒在床上,吃了兩口三明治,直接把棉被蓋在身上,睡了過去。

三個月是她的一個心理防線。

這最後一天過去,所有對傅侗文的擔心都紛湧而來,一時怕永遠沒他的消息,一時又怕得到的是死訊。這樣的心魔折磨著她,再沒了過去三個月的安穩,也沒了對傅侗文的信心。

去北京找他?萬一他正在來時的路上呢?

她原先想,哪怕過了三個月她也能堅持等,可真到這地步,人全亂了。

他的身體,他所困的境地,他想做的事,每一樣都是最危險的。只要想到他可能會死,或是已經死了,她就渾身冰冷。

人浸在滿是熱水的浴缸裡,也像睡在冰坨上。

一天,兩天……

這樣渾渾噩噩地,她又等了十幾日。

還是沒有傅侗文的消息。

這天早晨,她洗了澡,從鏡子裡看自己的臉,瘦了足足兩圈。鏡子裡的人,嬰兒肥褪了,眼睛倒更顯大了,在望著鏡子。自己和自己對視。

樓下似乎有人敲門?

她驟然清醒了,穿著睡衣就跑了下去,都來不及披一個褂子。

人還喘息著,門閂打開,笑著拉開了門。

在看到門外的人一刻,她都以為自己有了幻覺,心一寸寸地涼透了:「段先生……」

十一月的冷風,順著敞開的門灌進來,段孟和這回沒有徵詢她的意見,扶著她的肩,讓她讓開一旁,自己則進了門。反手,門就被關上。

「段先生,你要做什麼?」沈奚倒退一步,頭撞到了木樓梯。

「你聽我說,你不要怕,」段孟和急著從懷裡掏出了一份電報,「你這樣等下去人是要垮掉的,你已經在這房裡等了十三日了。」

「可這和你有關嗎?」沈奚的壞情緒全爆發了,她剛才跑下樓,帶著多大的期望,現在就有多大的挫敗,「請你不要再擅自來這裡,可以嗎?這是我和他的房子。」

「沈奚,」段孟和進前一步,「你看看這電報,這是我家裡人發來的,有關他的消息。」

沈奚一愣。

段孟和拉起她的手,把電文放到她掌心上:「你等的人就在北京。」

沈奚顧不上別的,打開那電文,上邊是密密麻麻的數字,每四個數字旁有一個手寫的漢字,是電報譯文。

她倉促地掃過去,連成一句話:

傅三沉痾難起,在京無誤。時局有變,汝既歸國,當速速返京。

《十二年,故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