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先告狀。
沈奚聽他語氣是在捉弄自己,故意木著一張臉:「從你進屋,我就沒說過你一句,哪裡來的臉色不好?」
「我去拿個鏡子,讓你自己看一看。」他作勢下榻。
沈奚還以為傅侗文真要走,急著說:「屋裡熱,外頭涼的,你別來回折騰了。」
這一句正中下懷。
傅侗文探手,把她腳下的黑貂皮拉起來,抖了抖,重新替她蓋在了腿上。
原來他不是要走,不過是嘴上討個便宜。沈奚又懊悔自己上了他的當,瞥一眼他,竟把斜紋軟呢的西裝都脫了,大冬天的穿個馬甲和襯衫,也不怕受寒。
「給我也蓋一蓋?」他低聲問。
沈奚抿了唇角,還屏著一口氣。
傅侗文微笑著,捉她的腕子,引著她的掌心壓到了自己的額頭上:「你摸摸看。」
數九寒天,他竟有了一額頭的汗。是虛汗。
「你是真頭疼?」她剛剛是料定他在佯裝,猛觸到這些,心抖地一顫。
「何時騙過你?」他望著她笑。
「我去叫譚先生。」
「我叫了,進院子時說的,人一會就來。」
「你是出去時犯頭疼病了,還是回來時候?」
「一晚上都這樣。」
「從看戲起?」
傅侗文笑了聲:「你這套問題,方才慶項都問過了。院子裡有兩個醫生,還真是麻煩。」
他這人,越是身子難過,越喜歡笑。
「那我不問了,你來,靠著我。」沈奚想讓他挨著自己休息,不再出聲。
見沈奚真不惱了,傅侗文也不再偎著她。
他枕在牆壁上,和她並排坐著:「晚上那折戲,可聽過?」
「沒有,我聽過的戲很少。」幼時有,但大多記不清了,後來逃命來北京,花煙館裡誰會給她唱曲聽?再去紐約,留學生們也自發地抵制舊習俗,不喜好談戲曲和古文。
「《鴻鸞禧》。」他低聲說,「講的是老者薄有家產,為女兒招了個落魄書生,做上門女婿。」
「後來書生考上狀元,把小姐拋棄了?」沈奚猜。
戲文都是這麼編的,千篇一律,套個板子似的。不論多貧賤夫妻恩情重,一朝男人考上狀元,就成了負心郎。
「倒猜得準,」他笑,「不過戲文裡沒後半段。原本的故事裡有,《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這戲取得是前半段,到喜慶的地方就結束了。」
「還是到喜慶的地方好。」她笑,畢竟是過壽。
「是啊。」他輕聲感歎,沒來由地聲低了,說,「我們央央也曾是個小姐。」
像是怕勾出她的愁懷,他不再說了。
「說到小姐,今夜那個才是真的。」她忽然說。
傅侗文忍不住笑:「你一說,頭又疼得厲害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沈奚口是心非,扭頭瞅窗外,「你這樣硬撐著不是法子,我還是去催一催,至少給你端杯熱茶來。」
她把黑貂皮都蓋到傅侗文身上,越過他的雙腿,要下榻。
腰上一緊,傅侗文竟把她抱了回去,沈奚好笑:「我沒生氣啊。」
他的下巴頦壓在她的肩窩上,低聲說:「是我理虧。三哥這個人也要顏面,對著你更想要留著面子。」
可惜沈奚偏就見到了最落魄時的他。
無權無勢,生意盡數落在父親手裡,被綁縛在院子裡,出個門,十幾把槍日夜守著。
「晚上去送她,也是我父親安排槍跟著的。方才車壞在半路,人不能下去,只好在車上乾坐著,這是要拿槍逼著我去結婚。三哥這個人,為錢連命都看得很輕,你也知道。在過去,結個婚不是要緊的事,可你在這裡又不同了。」
他默了會,又說:「眼下要如何解這一局,我也只好說同你說句實話,要先走走看,她回來也有好處,能助我脫困。」
傅侗文的話並不假。
這院子裡的人,全是他回來前換過的。除了作為私人醫生的譚慶項,還有老夫人賞的萬安,就只剩下沈奚是他的人了。內有無數雙眼,外有無數把槍……
辜幼薇回來對他的幫助有多大,不必他說,沈奚也能想到。今天六小姐的那句話,至少提點了她,是辜幼薇能讓傅侗文提早被放出去的。
「時局一日一變,四個月荒廢在這院子裡,我也是心急如焚。方才和她說了兩句,才知道蔡將軍已經南下反袁。我這裡,卻什麼都做不到……」
他停到這裡。
書房裡,靜的出奇。
炭盆裡噗地一聲輕響,有炭斷作兩截,燒成了灰。
沈奚沒料到自己小小一句醋意的消遣,讓他道出這一番肺腑之言。
「女孩子吃醋……是正常的,你又不是不懂。我要覺得你不值得,我不會來找你,也不會留下,」沈奚輕輕緩了口氣,說:「我想求的,要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那今天我會和你要個道理。可我和你求得是一樣的東西,所以你做的、說的,我都能懂。」
過去她就覺得,如果一個女人求得的是平安幸福,那她跟了一心報國的男人,是委屈的,委屈了自己。可如果大家都求得是強國安邦,就無所謂委屈和犧牲,兩人是一個目的,同一個志向,那就無所謂犧牲和委屈,都在盡自己的力,去在做這件事。
「就像譚先生,他願保你平安,不只是因為你們是朋友,更因為志向相同。我也一樣,」沈奚難得說這種慷慨激昂的話,先不適地笑了,「我喜歡你,也不止因為你討女人喜歡。」
什麼鬼話這是。沈奚臉一熱。
傅侗文微笑著,看她,也不做聲。
有人在叩門框。
她把他的手撥開,人穿了鞋下地,理著衣裳。
「慌什麼?」譚慶項端了藥碗進來,「我一個西醫,你倆就是脫光了在我眼前,我也不會稀罕看的。」
沈奚窘紅了臉,刮了一眼譚慶項。
「瞪我做什麼?」譚慶項把藥碗往傅侗文手裡一塞,笑著問,「我說你們在船上睡,到廣州睡,在這裡也睡了大半個月了。你怎麼還和大姑娘似的?每回我一進屋,都一個動作。」
譚慶項學著沈奚,慌忙拽著衣衫下擺,掌心滑過前襟,鋪平褶子:「沒錯吧?」
「越說越不像話了,」傅侗文笑著,把藥碗還給他,「讓萬安也進來。」
趁著譚慶項去喚人,他還不忘去瞧瞧她。
萬安進來,行了禮。
「明日起,你教沈小姐打牌。」
「哦,」萬安懵懵地看向沈奚,「沈小姐想學哪樣?」
沈奚也茫然:「是三爺的主意,你問他。」
「姨太太和小姐們喜歡的那些,全都教會她。」傅侗文說。
「是。」
「下去吧。」
「是,」萬安猶豫,「臥房收拾好了。」
「今夜睡這裡,你安排一下。」
「這裡?」
這裡?
兩人同時看向傅侗文。
傅侗文從塌上下來:「是,就這裡。」
萬安沒多話,立刻出去喚人添了炭盆,又收拾臥榻,被褥枕頭都給他們鋪好了,把乾淨的睡衣放在枕邊上,帶人離去。
「學打牌做什麼?」她奇怪,「我在紐約也跟著婉風他們玩過,不過是西洋牌。」
「西洋牌也好,骨牌也好,都學一點。以後能幫上三哥。」
能幫他自然好,她沒多想。人到床邊上,看到他剛剛拿在手上的書,《西遊記》?
「怎麼忽然看這個?」沈奚難以想像。
「哄你高興用的,」他笑,「方纔下人在,不好說。」
沈奚愈發困惑:「這有什麼不好說的……」
一隻孫猴子西天取經,怎麼看他的措辭,倒像是晚晴□□?
傅侗文本是拿了睡衣要換,見她追著問,就把那書拿過去,人也坐在了臥榻邊沿。拽著她坐在自己身前頭,環抱著她,在她眼前翻書。
「找給你看。」他說。
沈奚眼見著他翻到了七十二回上——
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
盤絲洞?她隱約記得是講蜘蛛精的。
傅侗文的手指順著下去,停在一處,她定睛想看,卻眼前一花,書被他合上了。
「罷了,還是不要看的好。」他丟開書。
沈奚去撿回來:「遮遮掩掩的,到底是什麼?」
「閨房小話。」
唬什麼人,這是西遊記。沈奚才不信:「從來不說真話。」
傅侗文笑著,側躺到枕頭上,頭枕著自個的臂彎,笑說:「我對你一貫是真話,」說著還要拉她的手腕,「不讓你看,總有不讓你看的道理,好了,不看了。」
他越笑,她越不信。
沈奚避讓開他,翻得更快了。
終於翻到七十二回,記著他方才指的地方,細細看下去,正是孫行者偷看蜘蛛精洗澡:「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玉體渾如雪……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天。好好的斬妖除魔八十一難,把一個妖精洗澡寫這麼細緻幹什麼?
傅侗文調笑的目光,弄得她是合上書也不是,丟掉書也不是,只好裝腔作勢地手指繼續滑下去,佯裝還在找尋。
他笑著坐起,湊到她肩上:「信我了?」
她合上書,「嗯」了聲,被那密密地三列小字弄得心虛,胡亂應對。
傅侗文輕輕拉了她的身子過去。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她人也拘謹了。
他笑,低俯到她臉邊說:「你這樣低著頭,倒像大姑娘被人綁上轎,頭一回上三哥的床。」
「……你倒不頭疼了。」她嘟囔。再厚的臉皮,也能被他磨到薄了。
「頭疼也誤不了這個。」他又笑。
厚重的棉門簾外是無人的走道,靜悄悄的,糊紙窗子上是燈影搖曳,也無聲響。
窗外呼呼的北風正急著,倒是響動大。催著,趕著,捲著北京城的塵土。單聽風聲,都能想像出傅家大門外那一條大路上的黃土飛揚,嗆著鼻、糊了眼。
屋子寬敞,沒床帳擋著,四周空落落的儘是檯燈的光,像在火車站上頭,總像有人監看著他們。他手在她身上,像怎麼放都不得勁,隔著衣裳是這樣,將手探進去也是這樣。
是胸上雪,從君咬……
沈奚雙肩都泛著紅,從上往下看他的半張臉和眼,他臉埋在她身前,呵出的熱氣將那金色邊框的眼鏡都蒙上了一層薄水霧……
院子裡有人在笑,腳步聲快了。
這樣的步子是軍靴才能踩踏出來的,傅侗文猜到了來客是哪個,將頭抬起來,隔著滿是水霧的眼鏡片望了眼落地鐘,十點五十。
棉布簾子外匡地一聲,來人邁入門檻。
「人給我站住,」傅侗文低聲笑斥,「你嫂子在屋裡,硬闖進來像什麼話?」
腳步聲立刻止了。果然還是他瞭解小五爺,要沒那句話,人已經闖進來了。
傅侗文從枕邊上把帕子拿了,塞到她手裡,低聲說:「擦一下。」
還好意思說出來。她踢他跪在床上的膝蓋,換來他一笑。她用帕子拭了拭上半身,低頭穿好衣裳。再抬眼見他還低著頭看著自己,無聲地推搡了他一把。她把帕子塞回枕頭下邊,連鞋襪也都穿好了,黑貂皮覆到凌亂的被子上,順手抄了茶壺。
這才掀開布簾子,邁出去。
屋裡的光照到房門外頭。
背脊挺直、軍裝加身的男孩子對她羞澀地笑著,臉比她還紅,搽了胭脂似的:「嫂子……我是真不曉得,你和三哥能在書房裡睡,見了燈光在這裡就糊塗了,」言罷,趕緊跟了句更客氣的,「這樣冷的天氣,添了火盆沒有?可別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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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啥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