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相思未相負(1)

三天後,傅侗文父親手術。

他沒出現。

手術從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沒結束。

她這回長了心眼,沒去手術室外,而是讓護士長電話她。到凌晨一點,護士長終於通知她手術結束,段副院長先去浴室洗澡了,讓沈奚在辦公室等他。

段孟和的辦公室平時也不鎖門,敞開了任人來去,沈奚到時,幾個參與手術的醫生也都在,段孟和在同他們交待工作。

「你們繼續。」沈奚坐在沙發上等。

段孟和三言兩語把人都打發了,對她說:「我幾天前就想和你談,但不想影響手術心情。」

沈奚不懂他要談什麼,聽上去和傅家有關。

「沈奚,不要再和他有來往,他今日能這麼對他的父兄,明日就能那樣對你。」

段孟和的醫生服白得刺眼,他是個表面上放浪形骸,在專業上一絲不苟的男人,每日的醫生服都要換乾淨的。其實他是嚴肅的人。

平日他對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們也都愛開玩笑,三個月前他求婚被拒絕的窘事情都在醫院裡傳開了,起初大家還當是他的痛處,不敢提,後來發現他自己不當回事,全院都在猜他是私底下鍥而不捨,還是求婚本就是沒用真心?於是慢慢地,還有大膽的會問他,是如何被沈醫生拒絕的?何時要再求婚?

真正的情況,只有他和沈奚知道。

兩人達成了協議,倘若再談私人感情,沈奚就會辭職離開。

沈奚沒料到他會越界。

「段副院長,」她不想和外人討論傅侗文的事,「你手術剛結束,今天的話到此為止。」

沈奚立身,去開門。

「沈奚,」段孟和按住門,「我知道你的忌諱,眼下談的不是你我之間的感情。我也知道你不愛我,但我不想看你往回頭路上走。」

當初她離開北京城就沒了歸途,哪裡還有回頭路?

段孟和道:「我能猜到當年你離開北京,是和傅侗文訂婚的消息有關。沈奚,你可曉得我為什麼要給傅家老爺診病,是因為傅侗文和段家的關係沒錯,也是因為那位辜家的小姐,是她要求我堂兄來找我,讓我接受這個病人。」

她搖頭:「這些我不想知道。」

沈奚無法直面北京城裡的他,還有他的婚姻。

「為什麼我堂兄會來要求我?是因為他和辜小姐要訂婚,他覺得虧欠了傅侗文,才讓我來幫這個忙。」

訂婚?辜小姐?辜家還有別的小姐嗎?

「辜幼薇沒有和他結婚,她也是無法忍受傅侗文這兩年的為人,和他取消了婚約,沈奚,從你到辜家小姐,他又何止是辜負了一兩個女人?」

他沒有結婚?!沒有和辜幼薇結婚?

「沈奚——」

顛覆性的消息,像撲面而來的火燒了她的臉,沈奚臉漲紅了,握住段孟和的手臂:「辜幼薇要和你堂兄訂婚了?你沒騙我?」

「是……」段孟和看著她眼中的淚,辜幼薇取消了婚約。」

沈奚開門,跑到走廊的盡頭,沿著樓梯向下衝,險些撞翻上樓的值班護士。沈奚全然不覺,跌撞著後退了兩步,肩擦過牆壁,讓開上樓的幾位護士,慌亂無措地跑下樓去。也顧不上大家的詫異和招呼,回到辦公室,鎖上了門。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

沈奚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聽筒,放在臉邊,才發現手指被淚水打濕了。

他的深夜電話,還有那天情不自禁要親吻的態度,歷歷在目,他是心裡有自己的,為什麼不說明白?

「晚上好,請問要哪裡。」聽筒那頭,接線小姐在問。

她哽咽著:「……三三四。」

「好,」接線小姐聽出哭音,遲疑半秒,「請你稍等。」

電話很快被人接聽了。

「你好。」是譚慶項。

沈奚哭意哽在喉嚨口,克制著,慢慢地吐字:「譚先生,我找……三爺。」

「沈奚?」譚慶項遲疑,「現在找他?我幫你問問吧。」

聽筒被放下,是上樓的腳步聲。

等了許久,聽筒裡出現了緩慢的腳步聲,隨後,聽筒被拿起。

但沒立刻說話,那頭靜了許久,傅侗文低聲問她:「你怎麼了?」

是她的哭聲被他聽到了。

「你在哪裡?」他語調很慢,不十分清楚。

沈奚低頭,眼淚一滴滴地掉在書桌上,最後哭出了聲音:「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

「你在哪裡?」他微微壓制著呼吸,耐著心問,「在醫院?」

「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她情難自已。

兩年前離開他都沒敢暴露出的脆弱,全都在在今夜,在此刻爆發了。

她要見他,當面問,為什麼你沒有結婚不告訴我?

「我現在……不是很方便出去,」他道,「你是不是在醫院?我讓司機去接你。」

這是她坐到轎車上,離開醫院前所記得的最後一句。

除了開轎車的司機,他沒讓任何認識她的人來接,是怕人看到她哭時的窘狀。

醫院離霞飛路不遠,深夜路上車輛少,一路暢通無阻到禮和裡,司機為她打開門。沈奚下車,站在昔日住過數月的弄堂口,竟像回到過去的日子。她在路上暫時平復的心情,被石板路兩旁熟悉的建築再次攪亂。

她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後一輛轎車下來的三個男人,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沈奚眼底通紅著,站到了公寓的門外。

沒等叩門,譚慶項為她開了門:「跟我來。」

沈奚顧不得寒暄客套,越過他,跨上樓梯。

「在二樓,」譚慶項追著說,「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了不少的酒,我聽著他掛了電話更不對勁,沈奚,你——」他叮囑到這裡發覺自己真是多餘,昔日沈奚對他的照顧不少,完全不用他的囑咐。

沈奚跑上樓,二樓的房門虛掩著。

她在進去前,倚在門框邊,讓自己冷靜,剛剛換口氣,門已經被他打開了。

他人是醉著的,強撐著身子在等她。

兩人目光對上的一刻,她心中一陣刺痛,怔愣著,一個字都問不出。

他眼前打著重影,立不穩:「進來說。」

洗手間裡,周禮巡恰好出來,見到沈奚頗為驚訝,樓下是不敢跟上來的譚慶項,兩個男人都被關在了一扇門外。

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擺設,連書架上一排墨水瓶都還在。

傅侗文在她來之前,囑人泡了茶,是想醒酒,可喝得太多,酒精正在上頭,一兩杯濃茶是毫無作用的。他拿了茶杯,灌下去半杯,手撐在書桌邊:「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哭成這樣子?」

他還在佯裝,是要裝到何時?

為什麼不能開誠佈公地說?

沈奚頭一次怨他,就在今夜,在這間他和她都曾獨自居住過的禮和裡公寓裡。她眼睛酸脹著,低頭,眼看著幾滴淚落在地板和皮鞋上……

「你為什麼不說實話……」她靠在門邊上,哭得人發抖,「為什麼?」

眼前的人影是模糊的,近了身。

「是什麼話?你要聽什麼告訴我。」

他回到門邊,想給她擦眼淚,被她擋掉。

「你沒娶辜幼薇,為什麼不告訴我?」沈奚喘息著,哭著問,「你從見到我……有多少次機會?傅侗文……你為什麼……」

太多的委屈,她從不擅長質問,哪怕佔了天大的道理,最後都落到了「傅侗文」三個字。

傅侗文被她問住了,他的眼睛裡湧起了許多的情感,喉嚨燒灼著,整晚被酒精壓制的失意和愧疚都放肆橫流在血液裡……

門被重重敲響。

「侗文?侗文你好好和人家說,」譚慶項在勸,「你倆坐下談。」

……

沈奚身體隨著門震動著,胸口鈍痛著,就算下力氣咬著,還是止不住因為情緒起伏而顫抖的雙唇。昔日難分難捨都成了笑話。

還以為橫亙其中的只有辜幼薇,可並不是……

他手撐在門上,在沈奚的臉邊,微微喘著氣,低頭看她的臉,看她被淚水沖洗的鼻子和嘴唇。他低頭,去找她的嘴唇,像是百尋不到,像渴慕不得……

沈奚別過臉去,抽噎著。

隔著門,譚慶項和周禮巡都在出聲勸阻,因為兩人剛才的爭吵,還有如今的悄無聲息。

隔著一塊木板,沈奚怕再被人聽到自己失控的語言和哭聲,緊抿著唇,任由眼淚留到脖頸裡,浸透了衣領,也不再出聲。

他有萬千的理由哽在心口和喉嚨口,又一次要親她,兩個人無聲地一躲一追,臉貼著臉,沈奚哭得不行,一個勁地推他。

最後被他壓在門上,兩手捧住臉,堵住了嘴唇。

……

「沈奚?你說句話?沈奚?」譚慶項在門外著急,「我真開門了。」

傅侗文的手從她肩上滑下去,繞到她腰後,摸著門鎖。

門栓卡地一聲,扣到鎖眼裡。

「沈奚?」譚慶項還在叫她

「慶項,」周禮巡攔著,「裡面鎖門了。」

門外兩位男士想必是達成了共識,不再鬧出動靜。

……

沈奚頭被他的衝力撞過來,腦後在門板上撞出了聲響,本就哭得呼吸不暢,被他這樣親著,人透不過氣,手扯著他的襯衫,扯得扣子鬆開。

她咬著牙,和他嘔著氣一樣地抗拒著。

臉被他兩手捧住,他身體全部的重量壓上來,不停歇地吮她的嘴唇,先是下,後是上。後來沒了耐心,混著她的眼淚去咬,痛得她牙關一鬆,終於被撬開了嘴唇。

他是真喝醉了,完全沒有輕重緩急,失去章法,吮得她舌頭陣陣發麻。

她因為缺氧,胸口漲著痛,可手指關節都是酸軟的。

推不動他。

他也喘不上氣,嘴唇始終不離開她,先是右手在自己的襯衫領口上摸索著,不靈活地解扣子,解不開……最後用腿壓在她腿上,用兩隻手來解自己領口。

一顆,兩顆——

到最後,他終於放過她的嘴唇。

酒中人,怕手下撫摸到的溫香軟玉都是假的:「央央……」他叫她。

耳下的刺痛,讓她輕哼了聲。他在咬她耳後、頸側,痛完又是溫熱熨帖,他是用溫存的輕吻為自己剛剛的小情趣道歉。

沈奚的魂在體外,坐在窗台上,看自己和他。

窗是半開著的,從這裡能看到街上的路燈,還有月。

他本是抱著她,額頭抵在門板上,想要更清醒一點,想要和她好好談談,可又感覺到她肩膀微微抖動。他眼前是天地倒轉,無法睜眼,只好用左手去摸她的臉,摸她滿臉的淚。

「段孟和那裡,」他問,「需要我去處理嗎?」

她哭得太多,腦子跟不上他的思維,可看又彷彿讀懂了什麼。他和段家關係走得近,雖然段孟和不是大家族中重要的孩子,但也許家中長輩談論時,會提到過求婚這樣屬於年輕人的新鮮事。

沈奚不太確信,看他。

偏偏是這幾日,兩人毫無交流,消息不通。

昔日戀人再相逢,本就比陌生人還要疏遠。怕話有不周,怕觸景傷情,怕沒來由的一句錯話攪亂了平靜,再有這樣的聽聞……

沈奚心緒難平,倒像大學被困於課業難題,突然找到一條思路,解開了謎題。

「你……」沈奚嗓子乾澀,啞得不像話,「知道段孟和對我求婚的事情?」

他笑一笑,沒做聲。

不是不想說,是醉意上頭,怕話囫圇著,說不清。

「如果……我告訴你,我和他戀愛了兩年,也答應了求婚,你能理解我嗎?」

這是她生平頭次對傅侗文說謊,哪怕謊言只會維持一分鐘,她也想知道,如果把他放在當初自己的境地上,他會如何做。

話拋出去,沒著沒落的。

她忽然後悔,在他靜默的一霎。

但很快,他恢復如常,仍是笑著說:「我去讓司機送你回家,今夜……」只當是重溫了舊夢。

他手撐著門,是要走的打算。

沈奚拉他的襯衫不放。剛剛他們親熱得過分,他襯衫領子垮塌著,凌亂不堪,極不像話。他輕拍她的肩,她不動。

他佯裝著,低聲勸說:「三哥這個人是獨身慣了,也不會有娶妻的打算。日後你要找我,總是方便的。」他歷來是做人留三分,說話藏七分,這話倒是情真意切。

沈奚再度哽咽。

她頭抵上他的胸口,眼淚掉下來:「今夜我都不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十二年,故人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