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十三歲在賽場上橫行的王者,竟也有被人這麼調侃的一天,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風水轉到西伯利亞去了。
林亦揚站起身,身後球室的兩個男孩還在笑。
他狠狠刮了其中一個男孩的後腦勺:「走了。」
林亦揚進了後台,獨自去洗手間裡沖了把臉,又覺得不解氣,直接撩起水把自己的短髮都打濕了,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的一張臉,籠著水汽的臉。
這個水池,手掌扶著的大理石檯面,每一樣東西都屬於這個體育館。在這些天裡,這裡曾往來了多少選手……
一切像是做夢。
他第一次踏入比賽的體育館,是個開放型的大廳,擺著三十四個球檯。
每個球檯都離得很近,每個台旁站著一個穿著一身黑色制服裁判,一排排黑色皮椅子擺在台桌旁,供選手休息。那是他第一次踏入賽場,印象頗深,比賽時到處都是擊球聲,落袋聲,三十多個球檯,六七十個選手在一起比賽……
下餃子一樣地熱鬧。
林亦揚抽出紙,擦了擦短髮上的水,還有下巴上,把紙攥成團,丟進了垃圾口。剛好身後進來的是幾個來自中國的男教練,瞧見林亦揚都笑了笑,點頭招呼。
他也點了下頭,離開這裡。
休息室外,孟曉東帶著北城的人,大家都提著自己的球桿和行李,準備離開賽場。
剛剛在休息室內,孟曉東不在,此時才算是打了第一個照面。
當你活得久了一些,會發現,有些人、有些場景,總會在生命裡重新上演。比如,穿著襯衫西褲的孟曉東,再次站在自己的面前,從袖口到領口的每一粒紐扣都一絲不苟地紐好,過去在休息室兩人常碰面,互相瞧不上地看一眼,擦肩而過。
「喝酒嗎?」這次,是孟曉東先停下來了。
他身後,北城的人都有點驚訝,摸不清孟老六怎麼了。就算是自己未來的妹夫……也過於熱情了,不合他的脾氣秉性。當然他們都不知道,孟曉東特地帶隊在愛爾蘭比賽前繞到紐約,本質不是為了來看殷果的比賽,而是為了見見這位消失多年的、過去在休息室都不屑於打個招呼的老朋友。
林亦揚一笑。
身後有人替他回答:「當然。」
江楊眼中含笑,帶著東新城的人到林亦揚身後,站定:「難得我們兩個打斯諾克的,都來看九球比賽。既然難得,不如一起,大家一起。」
順便讓這些小輩們認一認林亦揚,正式的,在球賽後的一聚。
「怎麼喝?」孟曉東看他們。
「這樣吧,」江楊走到林亦揚身邊,手按在他的肩上,「酒店裡開個套房,我去買酒,在房間裡喝隨便。」
「一人一半,酒不便宜,」孟曉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建議,「我買我們喝的。」
……
林亦揚沒參與這場誰買酒的討論,對身後自己球室的兩個男孩交代,讓他們原地解散,快去休息。其中一個男孩已經進了明天的四分之一決賽,需要賽前修整。
兩個男孩子在東新城和北城的人當中,一直禮貌地點頭道別,擠了出去。
就只剩下了他。
林亦揚從褲子後面的口袋裡摸出了黑色錢夾,打開,抽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吳魏。吳魏先是一怔,懂了,他和林亦揚這幾年混在一塊,比誰都摸得清他的脾性。
林亦揚的手,按在吳魏的肩上:「你在這裡住慣了,比他們熟,去買酒。」
沒等兩位俱樂部和球社的老大出聲,林亦揚撇開眼,瞧著殷果提著球桿從賽場出來:「今晚不用和我搶,過去窮,想請大家也沒機會。現在也不算混得多好,一頓酒還是請得起的。」
他最後對江楊交代了句:「酒店房間號發我手機上,別約太早,要陪她吃飯。」
說完,人就撥開面前的孟曉東,越過北城的一群人,走向殷果。
殷果早瞧見了他們一群人,在休息室門口。
女孩們通常都會喜歡賽場上的這群紳士,她卻一直是免疫的,以為是見得太多。那些拿下無數比賽,贏得無數掌聲的、西裝革履的男人們,在俱樂部和平時賽前休息室裡到處都是。
可這一刻,當林亦揚從東新城和北城的一堆男人裡走出來,孤身一個走向自己,殷果發現自己不是因為看得太久免疫,而是沒遇到自己喜歡的那個。
她喜歡的是這個青年旅社附屬球室的窮老闆,喜歡這個坐著長途火車來到這個城市觀看比賽的普通留學生,喜歡這個連大型休息室也沒有、僅僅帶著兩個選手的「教練」。
這個不管過去有多少輝煌的成績都絕口不提的男人。這個……
每次見面,第一個動作都是伸出右手,讓她把球桿交給他的男人。
「哥我先走了。」她對遠處孟曉東打招呼。
孟曉東揮了下手,讓她自便。
「回酒店?」這是林亦揚問她的第一句話。
她答應了,又覺察不對,跟在他身邊,邊走邊小聲說:「房間不是我自己住。」
他笑:「知道。」
又不是沒去過。
從體育館步行到酒店很近,十分鐘就到了。
林亦揚臨在門口,問工作人員借了把雨傘,兩人撐傘到酒店大堂,她一點沒事。他就和沒撐一樣,大半邊身子都濕了。
殷果進電梯前,還在想,如果告訴室友晚一點回來,室友肯定知道含義。
但要這麼說,不是明目張膽地告訴人家自己想要在房間裡和男朋友單獨待一會兒,做點想做的事兒嗎。這要多厚的臉皮才能這麼說,這麼做。
再說,兩個女孩一起住得房間,要帶個男人進去這個那個的,也不是很尊重室友。
總之各種不妥,想著,要不然再去開一間房?
這好像是最穩妥的,先去放了東西,讓他在房間裡等著,自己單獨下來。
殷果打定了主意。
等進了酒店電梯,她發現林亦揚按下了一個陌生樓層,才後知後覺地拽他的衣服,輕聲問:「你訂了房間?」
「對。」公寓太遠,想看她三天的比賽只能住在這裡。
電梯在上行著。
搭載了七八個人,她和林亦揚在最右邊。
她挨著他,臉挨著他胳膊上的布料,目光垂下來,就能看到他手臂內側的紋身。四月初,穿著短袖跑來跑去的,也不嫌冷。
殷果想用手摸摸他的胳膊,試試冷不冷,右手手指搭到他手臂外側的一霎,林亦揚的視線低下來。這和賽場不一樣,是在酒店裡。
多日未見,他想握她的手,摸她的臉,親親她。
「快到了。」他低聲說,目光直直鎖著她。
她屏著呼吸,輕點頭。
「叮」地一聲,電梯門滑開。
他的手從她胳膊上往下滑,攥著她的一隻手,帶她走出去。
房間號1207。
林亦揚提著她的球桿,在牛仔褲的後兜裡掏門卡,掏出來了,人也低頭下來。
殷果的額頭上,鼻樑上,往下都被他的親下來,她背靠著門框邊沿:「都在門口了。」也不進去。
就是到門口了,所以他不想壓了。
他想親她的嘴唇,但沒親,反而問她:「剛最後一個球,為什麼進底袋?翻中袋更漂亮。」
話裡說的是檯球。
他握著門卡的那隻手已經從她的滑下來,捏到她的腰上。
人也壓過來。
「我擅長打薄球,」殷果的嘴唇微微開合,每一下都像要碰到他的,「……不擅長翻……」下唇被他含住,從腰往上躥起了一陣酥麻,是腰上捏得重了。
他一笑,低聲問:「那還敢叫我queen?」
舌尖頂進了齒間,殷果昏頭轉向地聽到刷開房門的聲音。
「以後在球檯上打哭你幾次,就老實了。」他在說。
林亦揚把她攔腰抱起來,球桿直接放到進門的茶櫃上。是太想念了,接吻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的糾纏都連帶著心臟的跳動……
一個星期了,他在往返學校、公寓和球室的路途裡,在每個自己不在的空間裡都在幹什麼,想什麼。一個星期,每天只有晚上十分鐘的聊天是怎麼過來的。
不知道,不知道怎麼過的。
林亦揚沒把她往床那邊帶,怕收不住,上不上,下不下,反而引火傷身。
他想親熱一會兒,就出去給她買飯。
外頭是暴雨,回來走十分鐘就夠費勁了,不想讓她再出門。他買回來,在房間裡吃。
他不聲不響地含著她的嘴唇,含一會兒,松一會兒,手在她腰上也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眼睛怎麼紅了?」
她默了會兒,說:「下周要走了。」
「周幾?」
「週三。」
四月下旬在杭州有比賽。
林亦揚毫不意外她行程的緊湊,反而問:「第一場公開賽還沒打完,就熬不住了?」
……殷果被忽然上湧的難過情緒包裹著,不想開玩笑,推了一下他的胸膛。
「心裡想我,還推開?」他低聲笑著,逗她,「我給你算算,今天是週五,你週日才完全結束比賽,到下週三確實也沒幾天了。還是抱緊了吧,能多抱一分鐘是一分鐘。」
還說……她瞅著他。
林亦揚瞧她是真的心情低落了,兩隻手臂把她摟緊了,自喉嚨口壓出似歎非歎的一聲。下巴壓在她的頭頂,抱了沒幾分鐘,聽到一陣手機的震動。
不是他的,是她的。
殷果沒想接。好友和家人都知道她在這裡比賽,輕易不會電話,同俱樂部的人一半在這裡,每天打照面,另一半不在這裡的人全散落在各國公開賽賽場,也沒空找她。
打電話的人倒很有耐心,一直不掛。
殷果最後掏出來,瞧了眼。
來電顯示——李清嚴。
……
她莫名心虛,尤其是發現林亦揚也看到來電顯示之後。本來想掛斷的,林亦揚看著呢,也不能直接掛了。
她清了清喉嚨,接通,放到耳邊:「喂?」
「剛才不方便說話,」李清嚴的聲音在那邊說,「恭喜你衝出小組賽。」
她「嗯」了聲,抬頭看了林亦揚一眼。
林亦揚正低頭,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自己,距離更近了。他的手指在殷果耳後摸了摸,繞過去,又在她脖後,在用指腹在她的皮膚上搓著一撮長髮。
「小果,」李清嚴猶豫著,「我本來想在下個月愛爾蘭公開賽後,世界排名再上幾個名次,再和你說……有些話一時說不清,可能回國才會有機會。」
殷果心裡七上八下的,一個勁兒地按著手機側面的音量鍵,不停調小。
林亦揚的手在她腰上捏得不耐煩了,從下往上推高她的上衣。她的全部意識都跟著他的手掌,心懸一線……
他停住,和她對視,無聲地指了指手機,意思是:給我。
殷果頭昏腦漲的,也摸不透林亦揚要說什麼,猶豫著瞧他:你想幹什麼?
「正事。」他說。
殷果想了想,給他也好,反正自己坦坦蕩蕩什麼都沒,但也要禮貌交代一句。於是,她對手機裡的李清嚴說:「林亦揚在我身邊,他想和你說正事。」
李清嚴倒也不慫:「好。」
林亦揚把手機從殷果的手指間抽走,放到臉邊,在漫長的沉默後,說了這麼一句:「我沒有孟曉東的手機,借小果的電話問你一句。他酒買好了嗎?」
李清嚴慢了幾秒,沒猜到他會問這個:「買好了,都是十二年芝華士。」
「果然人老了,都喝上芝華士了,」林亦揚語氣很平穩,「不錯,很養生。」
「他這些年身體不太好,喝了幾年了。」李清嚴回答。
「定了幾點?幾號房?」
「八點,1000房。」
「好,」林亦揚乾脆地說,「沒事了。你們繼續。」
殷果調得再小音量,他都聽得清。擱過去的脾氣,李清嚴這樣的,他能讓對方在床上趴三天。這種孩子簡單來說就是欠收拾,用東新城的老話就是,找削。
不過不急,晚上再說。
殷果草草切斷了電話。
她仔細觀察抱著自己的男人,沒什麼特別生氣的反應,估計沒聽到後來的話。
林亦揚盯著殷果看了好一會兒,問:「琢磨什麼呢?」
她搖搖頭,假裝沒事人。
「小果兒?」
她要說話,突然吸了一口氣,一下子摟住他的脖子,腦子成了一鍋粥。陌生的刺激讓她無所適從,只是摟著他,眉頭擰著,說不清是好受還是難受,喘不上一口完整的氣。
林亦揚一雙眼始終都在看著她,一隻手從左邊到右邊。他喉口發緊,想直白地看,也想親下去。試圖握住,捏下去都是軟的,握不住。
嘗試了幾次都沒成功,他終於低聲,笑著問:怎麼這麼大?
現在的林亦揚不得不承認,為什麼年少時在溜冰場、檯球廳裡看著男孩子的手一直愛在女孩衣服裡放,這也許是少年之間無聊的攀比,是對未知領域的躍躍欲試。
又何嘗不是情之所至,無法自拔,是荷爾蒙作祟,愛情使然,是對喜歡的女孩抱有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征服欲,又或者是,想被她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