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淵知道,這是他拿到舍利子最後的機會。
當他真正離開印度後,是不可能再入境,否則將會引來過去那一幫兄弟,包括自己上級的懷疑。
所以他鋌而走險,從溫寒口中得到這個機密信息後,第一時間趕來這裡,瓦納納西恆河河畔的三層小樓。
照溫寒所說,她曾親手把那個東西藏在這個廚房的角落裡。
放著迷迭香的罐子。
陳淵摸到最裡邊的一個罐子,小心拿出來,在月光下打開不銹鋼的蓋子,伸手進去,慢慢拿出了那個只有半個手掌大的舍利子。
舍利子,高僧火化後剩下的東西,還帶有一個清晰的佛像,低垂著眼,盤膝而坐。這需要多少修行,才能留下這種東西……
陳淵有些發愣地看著手心裡的舍利子。
從他認識程牧雲起,就眼看著那個人信佛這麼多年,卻始終無法理解程牧雲的信仰,尤其是在莫斯科那種到處是教堂的地方。
然而現在,當他看到手心裡這個舍利子的時候,卻感受到了一種靈魂被俯視被剖析的壓迫感……他扣上蓋子,把罐子塞到角落,重新碼放好餘下的香料罐。讓這裡看上去沒人動過。
在關上櫃子的瞬間,窗子外出現了一個黑影。
陳淵背脊發涼,慢慢地,轉過頭,在月光中看清了黑影的輪廓,是一條小黃狗。小黃狗像是習慣了半夜在這附近溜躂,伸出舌頭舔了舔窗戶,轉身跳下高台。
只是個畜生,沒關係。
陳淵將那個舍利子緊緊攥著,閉眼平復了幾秒,走出廚房。
就在他前腳走入客廳的一刻,漆黑的客廳突然出現了光。
凌亂的光線,嘈雜的聲音填滿整個客廳,是午夜的印度歌舞節目。突然被打開的電視機讓整個房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熱鬧裡。
而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本該死在狂躁象群腳下的程牧雲。
他一隻手搭在沙發靠背上,在認真地看著電視裡的歌舞節目,始終沒有看向陳淵:「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多希望你現在已經到了總部,而不是在灑滿周克骨灰的恆河邊,找什麼舍利子。」
陳淵從這一刻起就知道,所有都結束了。
他站在距離沙發只有五步之遙的地方,看著程牧雲的側影。
十三年交情。
從程牧雲進入莫斯科行動組開始,陳淵就一直是程牧雲身後的影子,無數次讓坐在沙發上的男人化險為夷。包括在中國,程牧雲做了十年和尚,他就在荒山野嶺住了十年。
甚至有時,蹲在雪地裡烤野味時,連陳淵自己也會恍惚。
是不是這一輩子都要和程牧雲這麼相伴下去了。他在明處,而自己在暗處……有時,他也會希望程牧雲永遠不要出山。
穿著他那個灰布袍,剃著個光頭,永遠在深山老林沒幾個香客的破廟裡呆著,有多好?
他知道,從自己走進那個廚房,打開那個香料櫃,就沒什麼可爭辯的了。他手裡拿著這個東西,就說明了一切,他背叛了程牧雲。
程牧雲伸手,指向身畔的小沙發:「坐。」
陳淵走過去。
程牧雲又補了句:「把你手裡的東西放到桌上。」
陳淵微微一愣,把有著佛像的舍利子緩緩放在桌上。
程牧雲點頭:「坐。」
陳淵剛要坐下去,就被緊扣住手腕,腹部被程牧雲一拳重擊。他痛苦地彎腰,膝蓋重重跪在地上,臉和身體被程牧雲壓迫著緊貼在單人沙發的布面上。
在漫長的安靜裡,程牧雲什麼都沒做。
他的額頭壓在陳淵後肩上,低聲用這個房間內其它人聽不到的聲音說:「真遺憾,是你。」
「我很慶幸,」陳淵的聲音也幾不可聞,「你還活著。」
那天陳淵就在爆炸和瘋狂象群不遠處,眼看著象群瘋狂地踩踏著竹台,天曉得,他是多想像付一銘那樣,不顧一切衝上去救程牧雲……
保護程牧雲,早就是他的本能。
陳淵沒有掙扎,也沒有動,槍就在腰後,他連動槍的念頭都沒有,週身卸了力氣,像個死人一樣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程牧雲把自己腰後的槍□□。
……
手心裡,被程牧雲塞入了槍:「走好。」
身上所有的重量都消失,離開他,鬆開他。陳淵緊攥著那把屬於自己的槍,慢慢地用槍壓住自己的胸口。
這一生很多的畫面,在腦中不斷閃過,不間斷的。
在生命最後一刻,他發現他這一生印象最深刻的片段,都是和身後壓著自己的這個男人有關。
一聲巨大的悶響後,沙發上的陳淵微微顫抖兩下,滑到地毯上。一道深紅的血痕隨著他的身體在沙發和地毯上出現……
程牧雲站在電視機前,看著陳淵的屍體。
身後,那幾個負責監控程牧雲的三男一女走出來,彼此望了眼。
其中那個女人咳嗽了聲:「程老闆,今晚的事我們會打出一份詳細的報告,對於陳淵的背叛,我們四人和這個舍利子就是人證和物證。相信這件事,已經到此為止了。」
程牧雲沉默著,算是准許了。
這個女人和她身後的三個男人都鬆了口氣。
莊衍在吃下芒果假死脫身後,就在程牧雲授意下,以個人名義檢舉了陳淵。那時,總部分為兩派,爭執不下:
是相信一個背景不乾淨但立過大功的莫斯科行動組前組長?
還是相信一個本身就是負責監控程牧雲的人?
沒人敢下最終定論,陳淵的身份太特殊。
就在那天,在那個向日葵田野旁的小農舍裡,眾人審訊程牧雲時,仍是無解:究竟該相信誰?
直到程牧雲詐死後,他親自和總部立下了一個約定:
程牧雲這個人從此會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將完整的小組交到他信任的付一銘組長手中,不再和莫斯科行動組有任何關係。這是程牧雲對自己私自調查內鬼事件的懲罰,規矩不能壞。
而因為陳淵身份的特殊,程牧雲會找到足夠的證據,再給陳淵定罪。而不是像程伽亦一樣,組內解決。
「程老闆,我們頭說了,感謝你這十幾年所做的一切。」那幾個監控人補充。程牧雲一言不發,跨坐到茶几上,手背向外,對幾個人揮了揮。意思是,你們可以走了。
他們互相對望了幾眼,按照程序,這時候需要帶走陳淵屍體。
可……算了。他們還是決定把那具屍體留下來,退出了這個房間,卡噠一聲,門落了鎖。
房間裡,電視機仍舊在放著印度歌舞節目,熱鬧,異域風情。
程牧雲坐在茶几上,長久地盯著趴在沙發上的屍體。
有人丟出來了一盒煙,新的。
煙盒落到程牧雲腿上。
程牧雲低頭,拿起那盒煙,撕開煙盒上的塑料薄膜,扯掉錫紙,抽出來一根——
他第一次見到陳淵就有感覺,這個男人十有八九是用來監控自己的。但這麼多年,他也沒有真正去調查求證過,陳淵是不是真的上級派來監控自己的。因為作為一個小組領導者,程牧雲很清楚,就算沒有陳淵,也會有別人,一定會有一個人要對自己的全部所作所為進行記錄和匯報。
畢竟,他程牧雲的前半生確實不太乾淨。
可他是真沒想到,陳淵會背叛自己,論和程牧雲出生入死的程度,就連付一銘都比不上陳淵。
舍利子是最後一道考驗,可就算是剛才,當陳淵走入這個三層小樓,程牧雲還在為陳淵找各種理由、找借口。他想,也許陳淵只是認為自己沒有死,想要找到聯繫自己的線索。
直到陳淵走入廚房,在那一刻,程牧雲才肯定:
陳淵也背叛了自己。
……
程牧雲用牙齒叼著未點燃的煙,他剛才真想問,為什麼?
為什麼你能不顧性命做十幾年影子?卻還是在最後選擇了背叛?
可最後,他還是塞了陳淵一把槍,用死亡堵住了他能說話的嘴,讓陳淵一輩子都無法親口回答自己。
為什麼?
那些被陳淵害死的兄弟,還有和陳淵肝膽相照的周克,誰給過他們機會問一句「為什麼」?
所以,他程牧雲沒權利問。
沒權利替那些冤死的人來問這種問題。
程牧雲用手擋住打火機的火光,在手心裡微弱的火心中點燃香煙:「我過去十年在一個僻靜的山裡出家,給我剃度的老和尚有九十幾歲,剃刀都快拿不穩了,卻還不肯做我師父,只讓我做他的師弟,」他用最無害的,像閒聊一樣的語氣,用著這個房間裡所有人都聽得懂的俄語,輕聲說著,「剛到那裡,我和老和尚兩個人溝通還有問題,兩個人就是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語,這麼打發日子倒也不無聊,一過就是十年。可陳淵就慘了……」
程牧雲頓了很久,輕笑了聲:「他這十年不是打野味就是打野味,要不然就是等我化緣了齋飯給他。別說是女人,連個兩條腿的人都沒有……有錢也不敢用,怕暴露我藏身的地方。」
程牧雲說到這裡,輕搖搖頭。
沒有繼續說下去。
關於陳淵跟隨程牧雲出家的十年,陳淵在那天檢舉程牧雲的時候也沒有說。在陳淵的描述裡,他和每個組員一樣,都是臨時收到程牧雲的消息,趕來尼泊爾。
陳淵沒有說,也沒有對上級匯報過。
也許在陳淵心裡,他想要守住這個程牧雲的藏身地。
他想起,半年前坐在藏傳佛教的那個老僧身前,兩人討論的結果:人生有如大夢一場,你做過什麼,無論好壞,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程牧雲伸出左手,像過去十幾年一樣,拍了拍陳淵的肩。
算是告別。
他將半截燃燒著的香煙放在了陳淵的肩上,深呼出一口氣:「繼續查,結果不用告訴我。」
從今往後,任何事都不再和他有關係。
牆壁上不斷變幻著光影,是電視屏幕的映照。
程牧雲起身走到大門旁,按下扶手,打開門的一刻,剛才跳下窗台的那隻小黃狗撲上來,圍著他繞了兩圈後,搖著尾巴汪了兩聲。他俯身,摸了摸小黃狗的腦後,半蹲著身子,背對門內低聲說了句:「這節目還不錯,看完再走。」
門被輕輕帶上,沒有鎖,還留了條縫隙。
這是命令,也是告別。
這檔節目凌晨兩點才結束。
現在是深夜十點四十九分,還有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讓他離開。
這些組員,不管是對那些十年前就跟著程牧雲出生入死、逃過那場大清洗的老人,還是由付一銘招募進來的新人,這就是程牧雲給他們的告別。
他留給兄弟們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他們徹底看完這個完全看不懂的印度歌舞節目——
不要再跟著他。
不要再跟著這個叫程牧雲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