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瓜馬車(3)

城城背對著中山公園的大門,指了一條小路,告訴米易,那裡有一家川菜十分地道,就是不知道下午四點這個時間,會不會營業。

兩人帶著試試看的態度,穿過錯綜複雜的十字路口,進了川菜店。

店舖門臉不大,有二樓。

店主正在和兩個大廚聊天,服務員在做晚飯營業前的準備。

「五點營業,先去逛逛再來吧,先留個電話。」店主笑呵呵地告訴她們兩個。

沒等城城說話,米易搶先開口:「能提前營業嗎?我這個朋友特別喜歡這裡的菜,明天就要走了,一會兒還有事,可能過不來。」

她惦記著城城說的,今天還沒吃飯,怕再找下一家把城城餓壞了。

店主看是兩個姑娘,自然心軟,扭頭和廚師商量,提前開工行不行。

兩個人交流是說的四川話,米易馬上也切換到家鄉話,繼續懇求。一聽是老鄉,廚師也沒計較,笑著拿起圍裙,進了廚房。

「上樓吧,樓下還沒收拾完。」店主指樓上。

米易開心道謝,和城城一道上了樓。

二樓也不大,靠窗有一個雙人桌,空氣好,還沒有日曬。

米易挑了那裡坐下,城城也拉開座椅,翻開菜單,推到米易面前:「川菜,還是要本地人點才好吃。」

「你喜歡什麼?比如雞肉?兔肉?還是有什麼忌諱的?」米易翻看著菜單。

「不吃兔子,」城城說,「我室友就是四川人,老想讓我吃兔子……」

「你試試,絕不會後悔。」米易誠懇地看她。

「我養過兔子,所以不吃。」

「那好吧,小兔子很可愛……」但也很好吃。

這對話,似曾相識。城城和室友也有過這種探討。

最初讓城城對米易有好感的一個契機,就是在q群裡看米易和群友聊自製火鍋料。大學時,城城也吃過,是室友媽媽炒的料。城城記得第一口的感觸,那辣是從喉嚨口直衝五臟六腑的,她甚至能感受到,吃下去的食物,是如何經過食道,滑到胃裡的過程。

米易在群裡一說,城城光是看著文字,就記起了當初的食用體會,親近感油然而生。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

店主端著一碗灑滿辣油和蔥花的菜,擱在兩人面前:「這是菜單上沒有的,特供。」

「冒菜!」米易高興地笑了,對城城說,「你吃過沒有?」

城城搖頭。

她在上海吃過無數的川菜館,沒有見過這道菜。

「那就試試吧,保管你吃完還惦記。」店主說完,走了。

米易立刻拿起筷子,遞給城城:「你要是喜歡吃川菜,肯定喜歡這個。」

城城看著上邊一層辣椒末就已經想要吃了,接過筷子,挑了一片藕片,咬下去。確實味道不錯,和毛血旺不同,清淡一點兒。

2007年的這一天,城城因為米易的緣故,第一次吃到了「冒菜」這個東西。十年後,大街小巷的小店裡,都有了這個東西,卻再沒當初初嘗的驚艷了。

城城吃著冒菜,米易點著菜單。

這是兩人從認識以來,第一次單獨地、面對面地坐在一起吃飯。點單時,米易著急給她推薦美食,不覺什麼,到菜都端上來,二樓只剩下他們兩個,米易又開始安靜了。

城城擰開大瓶可樂,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為什麼考來上海?」她主動找話題和米易聊,「考師範是喜歡小孩?」

「挺喜歡的,所以老師讓我報,我也沒反對,」米易回憶,「我們那屆是先出分數再報志願,都是跟著分數高低填志願,全班都是老師給的建議。你呢?北京那麼多大學,為什麼要來上海?你家人不反對嗎?」

「想來上海看看,要瞭解一個城市,旅遊沒戲,要真住在這裡才可以,所以就過來了,」城城說,「報志願也沒給家裡看,後來錄取通知書到了,他們才知道我要來上海。」

好神奇……

米易被牽起往事,活躍了起來,主動說:「當時我們老師要求我們,每個學校,每個專業,凡是有空的都填滿,這樣最安全。」

城城點頭,喝著可樂:「我就填了第一志願,一個學校一個專業。」

「你們老師不罵你啊?這樣很容易落榜的。」

「我和她說落榜復讀,她就沒脾氣了。」

米易起了好奇心:「你學校是……?」

應該可以問吧?畢竟自己也告訴她學校地址了。

城城沒迴避:「你們斜對面。」

「真的?!」米易完全沒想到,驚喜地叫出來,「這麼巧?真這麼巧?」

城城笑著點頭。

米易暗暗決定晚上就要去斜對面的校園逛一圈,教學樓、操場、圖書館,凡是能進去的一個地方都不能落下。她想瞭解城城過去的一切。

這頓飯,兩人聊了很多,像普通朋友,剛認識的那種。

城城怕冷場,一直在承擔著主聊的角色。

飯吃完,她指著冒菜裡沒吃完的花菜,和米易玩笑:「你管這個叫什麼?」

「花菜。」米易茫然,問這個幹什麼?

「在北京叫菜花。」城城告訴她。

米易驚訝:「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叫菜花?」

「我也不知道,」城城笑了,「你要有機會去北京,我讓朋友招待你。」

城城拿起桌角的錢包和手機:「走了。」

她沒喊服務員上來,直接在樓下結了賬。

米易想掏錢,被她制止了:「遠來是客,你來,當然是我請客。」

盛夏的五點,日光還曬。

城城離開小飯館,帶米易過了馬路,從玫瑰坊的通道裡走。那裡沒有日曬,還有不少小店,邊走邊看,走著不累。她們漫無目的瞎逛著,米易畢竟是未滿二十歲的小姑娘,時不時會被服裝店和飾品店吸引。

城城注意到米易一直在看服裝店,挑了一家還算合眼緣的,自己先進去了。為了讓米易能多逛會兒,她故意表現出有買的慾望,時不時從掛成排的衣服裡拉出來一件,看看標籤。店主看兩人的打扮,以為城城是主逛的人士,寒暄了兩句,發現城城只顧著自己看,並不理會推薦,轉而和米易推薦起來。

米易怕花錢,裝啞巴,全程不搭話。

兩人如此走馬觀花,逛了四五家小店,穿過一條馬路,進了龍之夢商城。

到這裡,米易才算悟到,其實城城不是要閒逛,而是要送自己去地鐵站。這個商城下邊是2號線,上邊是3和4號線,有三條地鐵線路交匯,無論哪一條線都能送米易回到學校。

而到了這裡,米易也有預感,城城要和自己道別了。

米易每次來酒吧都是坐2號線,她認識前面的下行電梯是通往地鐵的。她忽然停住,拉住城城的手腕:「等等。」

城城回頭。

「我想去洗手間。」米易著急地說,收回手。

「要我帶你去嗎?」

「不用,不用,我來過幾次,找得到。」

米易抱歉地笑笑,掉頭就往洗手間的方向而去,看上去很急的樣子。

城城看看四周,有一家ZARA。

她走到店門右側的玻璃牆前,背對著人流,看著店內陳設打發時間。許多年輕的小女孩在挑選、試戴,在小聲討論著,都是笑容滿面的……再去看收銀台,有二十幾個人的長隊,看收銀員掃碼、收款。

此時,收到一條米易的短消息:人有點兒多,在排隊,不好意思。

她回復:慢慢來。

約莫十五分鐘後,城城在玻璃上看到了米易的影子。

城城轉身。

米易來不及製造驚喜,只好兩手握著紙袋子,遞給城城:「送你的。」

城城沒接,認出金店的包裝袋:「多少錢?」

她猜到米易會去買東西,而且東西是送給自己的,這些全在預估範圍內。因為事先知道米易收了多少報酬,也不擔心是亂花錢,反正入賬不少,花一點兒也無傷大雅。

可看到真實禮物,城城還是低估了小姑娘的魄力。

上廁所的功夫,買金子去了?

「花了一半,報酬的一半,」米易坦白,「你可以看□□,□□也在裡邊。」

見城城沒收的意思,米易又補充:「不俗的,你肯定喜歡,不是你想像的那種。」

她掏出暗紅的絨布盒子,給城城看自己挑的禮物。

成串的金珠子,每一粒都極小,極精緻,沒多餘的裝飾,雕刻,就是光溜溜的一顆顆小珠子,躺在首飾盒裡,像佛珠的縮小版、微型版。

本命年戴金子辟邪。

米易其實在來時路上就打算好了,要送城城金子,只是拿不準買什麼。

幸好林婷也認識城城,還有個商量的人。兩人來回發了幾十條短消息,分析城城的喜好,推斷她喜歡在手上戴東西,還推斷她絕不會想要戴俗氣的黃金戒指和金鐲子,最後敲定,要買類似於佛珠的手鏈,越簡單越好。

因為知道米易的經濟條件,林婷特地叮囑她,要買空心的,實心太貴了。

「你怎麼知道我的尺寸?」城城問。

米易笑著,把右手伸出來,食指指尖和大拇指圍成一個圈兒,隨後,又從大拇指指尖挪下去一厘米左右,縮小了這個圈。這就是城城手腕的粗度。

原來剛才米易握住自己的手腕,就是要量尺寸,難怪攥得那麼緊。

城城被她的小伎倆逗笑:「挺聰明。」

「這是最短的一根,人家都說店裡很少有最小號的,今天難得了,說我運氣好,」米易不放心自己的眼光,補充著,「你要不喜歡,我們現在就去換。」

「挺好看的。」城城說。

「那收下吧,」米易滿面堆笑,將禮物袋子往前遞了一遞,「本命年辟邪。」

這個動作,讓城城想起一個,或是兩個人。

似曾相識,關於過去。

她敢打賭,米易從來沒有買過這麼貴的東西。她沒見米易戴過戒指和項鏈,首飾也僅限於左手腕的一串彩色水晶串珠,是好多小女孩喜歡的飾品。

在城城的價值觀裡,不能和任何人有金錢糾葛。

別人給她的,她都想辦法還回去,而且一定要比對方多。這樣不管是消失,斷交,形同陌路都會沒有負擔,無論過多久想起來,也不會覺得是自己欠了別人的。

所以她很不喜歡收禮物,因為「收」,就等於要「還」。

米易又將袋子遞給她,第三次了。

「以後不許送我東西了,」城城終於心軟,接了禮物,「我不喜歡收別人東西,也不喜歡讓朋友花錢。」

城城說「以後」,是在說以後還會聯繫,她們還會是朋友。

米易展顏,舉起手發誓:「最後一次,只這一次。」

城城從袋子裡找到□□,看了一眼數字,確認米易沒說謊後,把□□塞給米易,從盒子裡掏出那串金珠,塞進短褲口袋,把盒子遞給米易:「盒子要嗎?我直接戴了。」

「要,給我,我要。」

城城指□□:「一會兒自己撕了,免得洩露你的信息。」

「好。」

弄完所有的東西,城城把紙袋子對折,準備一會兒丟掉。

「有機會再見。」城城最後說。

這是在告別。

從離開川菜館起,米易已經做好隨時告別的準備,可到此刻,仍然捨不得。她攥住自己的背包帶,望著城城的臉,和那雙眼睛,捨不得說再見。

她猶然記得那晚,自己坐在卡座的另一半沙發上,無數次鼓起勇氣想和城城說話的心情。那晚,她們的相識開始於米易的主動,主動讓城城喝自己的酒,那晚,當城城看向米易,米易的呼吸是屏住的,很不安。

她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看過,凝視過,打量過,審視過。

「對視」這兩個字,米易從小就學,但長這麼大,給過她真實「對視」體驗的,只有城城一個人。針對這個問題,米易和林婷做過實驗,兩個人四目相對了幾秒就笑場了,覺得無比搞笑,林婷還吐槽米易,神經病才會一直看著人家的眼睛說話,都是偶爾掃過,看看臉,看看四周,看看大範圍的東西。

後來米易悄悄觀察,發現城城和誰說話都如此習慣,會無意識地用目光鎖住對方。她知道自己不是特例,但數次以為自己會是特例……

「再見,」米易小聲說,「祝你一路順風。」

她怕給城城留下不好的告別印象,強迫自己轉身,被離別的情緒推動著,走到電梯上,緩緩下行。她頻頻回頭,看到城城禮貌地站在ZARA門口,目送著自己。

米易忽然著急了,繞過幾個人,跑下電梯,再去找城城的身影,已經徹底不見了。

這回,她是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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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應景,今天叫了份冒菜……如今真是大街小巷都是啊……

《南瓜馬車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