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炎晨離開孟小杉家後,開車在運河邊兜風,最後將車停在一個不起眼地方。
熄火,下車。
……
到六點多鐘,太陽落了山。靠在楊樹幹上抽煙的他撩了袖子,看表盤上的指針。
差不多了。
開車到孟小杉的飯店,包房裡,一屋子人熱火朝天的在聊。
路炎晨進去時,上菜的兩個服務員小姑娘剛被路炎晨親爹吼出來,老頭只要一沾酒就這樣,可還頓頓離不開酒。路媽老實巴交的,望了眼在門邊上摟住服務員小姑娘,輕聲安撫的孟小杉,內疚,可也不敢開口說話。
孟小杉見路炎晨露面,打了個眼色:開誠佈公說吧,我們在這兒呢,壓得住。
路炎晨邁進門,他爹正在吹噓這兩年修車廠生意好,趙敏姍估計是聽父母說了,面色不善。可趙家老兩口話也沒說死,告訴女兒,一百一十萬不是小數目,加上路炎晨親爹還不知道這事兒,還有轉圜餘地。於是,猛瞧見路炎晨進來的趙敏姍,還帶著幾分希望被這個可能是未來老公的男人一眼就勾住了。
上午去,他看上去很不痛快,挺頹的。
現在倒爽利了不少,白色襯衣的領口敞了兩粒紐扣,半截鎖骨露在外邊。寸頭,高高的個子,背脊筆挺。當然,趙敏姍不是小姑娘了,心裡也還是有把秤在權衡他戰友那個孩子的事兒,還有路炎晨親爹的酗酒打人的臭脾氣。
小孩是肯定不能留的,假如真要結婚,就找個機會送回去。親自送,算是給他面子。
至於路炎晨親爹,趙敏姍倒不怕。老頭過去來自己家喝多了還說人就這麼幾十年,顧著兒女的都是傻子,據說當年路炎晨奶奶癱了,都被送到山溝的祖籍老宅,扔給左鄰右舍點錢照顧到去世,也沒再管。這種上不孝父母,下不顧兒女的未來公公,有什麼好怕的。
大不了一拍兩散,老死不相往來。
趙敏姍這廂還在打算盤,路炎晨站定了,接過秦楓遞來的半口杯白酒,抬手,直接仰頭一杯酒。路爸以為大兒子終於懂了要給自己面子,這是敬親家酒呢,未料路炎晨手裡酒杯落到桌上,就是這麼句:「在座的各位長輩,抱歉,這婚我必須退。」
趙敏姍心忽悠,沉了。
話剛出口,滿杯熱好的白酒,劈頭蓋臉就潑過去。他微一偏頭,避開大半酒水,全順著脖頸往下淌,襯衫也濕了。
路炎晨抿了嘴角,半聲沒吭,眼睛裡冰冰冷冷的。
路媽雖心疼,可猶猶豫豫不敢動,只顧著拉路爸:「幹嘛啊,這大冬天的又拿酒潑孩子。」路爸推開路媽,擼了袖子就要抽上去:「小兔崽子,別以為從部隊上回來,老子不敢揍你了——」
「三叔、三叔,有話好好說,好好說,」秦楓笑容滿面,一米九零的大個子輕易就將一米七三的路爹擋下來,「不給孩子留面兒,也要給我個面子啊,三叔。」
孟小杉也跟著勸:「三叔三叔,你和我爸這麼多年交情,可不能砸我們家的店啊。您別搭理路晨,讓秦楓去給您開最好的包房,今兒我這生意都不做了!就伺候您!」
這兩口子本就面子硬,又故意將最好的包房留下來預備這一齣戲,死勸活勸將路爸弄出了這間房。沒半分鐘,孟小杉又回來,將趙敏姍爸媽請了出去。
燈光煌煌,包房裡一個大圓桌對面,只剩了趙敏姍。
路炎晨從桌上餐巾紙盒裡抽了幾張紙,將下頦和脖子上的酒擦了,拽開椅子,坐下來:「還要我說什麼嗎?」
趙敏姍被他嗆得不行:「你這態度,我們沒法談。」
路炎晨一笑,不說話。
對路炎晨來說,趙家兩位老人都還情有可原,畢竟一來是和路爹要不回來錢乾著急,二來也是操心女兒的終身大事。可趙敏姍明明很清楚訂婚的事他不知情,還一口答應了,不說有多大惡意,卻也說不上光明磊落。
「路晨……你家的情況我很清楚,我家怎麼樣你也知道,我們兩家都知根知底,也沒有誰配不上誰的說法。你都三十歲了,難道還真把積蓄都還給我家?你怎麼辦?你爸一定不會給你半分錢,你折騰來折騰去,最後還不是娶老婆生孩子嗎?你沒結婚過,入了婚姻的這個圈你就懂了,娶誰到最後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趙敏姍看他沒答,揣著能把他說動心的心思,又柔聲說:「這次我是真心想結婚了,你和我上學就認識,總比讓你去找個陌生人要強多了吧?而且你如果要替你爸還錢,還要借錢,附近村子的人不用打聽就知道你欠債多少了,到時候有誰樂意嫁你?」
這場談話從始至終,路炎晨都沒要談的態度。
這對他來說就是一個過場,他必須要和趙敏姍談談,證明是試過了,也是真談崩了。如此讓趙家老兩口和秦楓夫婦的面子上都能過得去。
趙敏姍眼見著一句句話都沒回音,徹底來了脾氣:「我就這麼讓你瞧不上嗎?就算是我們瞞著你訂婚,也是你爸先欠錢不還。你這樣退婚,讓我在鎮上怎麼呆下去?你爸媽連酒席都定了!」
路炎晨離開椅子:「你今天看到那小孩,會跟我至少五、六年。」
趙敏姍沒想到他拐到這件事上,咯登一下,心理上退了半步。
「你就說路炎晨這人有問題,帶回個戰友的孩子要自己養,這婚你結不了。」
話撂下,人頭也不回走了。
那邊,秦楓將自己爸也叫過來,父子倆陪著路炎晨親爹喝酒。
孟小杉按照秦楓的意思告訴路炎晨,估計路爸這麼一喝就要明天中午了,讓路炎晨先回去。總之今晚和趙敏姍這個當事人當面鑼對面鼓攤開來說了,就算走出一大步。
接下來肯定要善後,養精蓄銳,急不得。
她跟著路炎晨,一路走出大堂的落地玻璃大門,沒忍住叫住他:「路晨。」
路炎晨回頭。
孟小杉真是有滿腹的話。說吧,覺得對路炎晨殘忍,不說,又怕歸曉吃虧受苦。
真是憋得自己難受。
路炎晨猜度到她想說的,對孟小杉直接點了頭,說:「我會好好對她。」
這人……真是太聰明了。
孟小杉看那融到冬夜裡的背影,鼻子被冷風吹得發酸。
等回到修車廠,下午就哭過鼻子的秦小楠拿了個銀色扳手在敲水泥地,敲得地方是挨著牆角的桌子下的那塊地方。他將秦小楠拽出來,瞧見地面上愣是被他砸出了坑,碎渣子一灘,露出了水泥下的黃土。
路炎晨咬著煙,將小孩扯到面前板正了,立正站好。一面去摸打火機,一面口齒不清地教訓:「幾小時了?還沒好?」
秦小楠眼淚水轉著圈兒,眨眼就掉,眨眼就掉。
路炎晨蹙眉,盯了他半晌愣是被逗笑了:「秦小楠,歸曉給你灌什麼迷魂湯了?我和你多少年交情了?她才帶你幾天?」
秦小楠脖子一揚:「我喜歡她。」
路炎晨瞇起眼:「嗯?」
「我喜歡她,看她哭我就想哭,」秦小楠雖然是個人小鬼大特會說話的小孩,可也因為是被一堆當兵的帶的,語言表達都很直接,從不打彎,「你利用歸曉阿姨對你的感情,讓她給我找學校。路叔叔,你這個人人品有問題。」
路炎晨點點頭,煙也懶得點了,丟去茶几上:「我人品有沒有問題,還有待商榷。可你說喜歡我媳婦兒這件事,性質太惡劣。敢有下次就把你扔回二連浩特,聽到沒有?」
秦小楠還哽著眼淚呢,被路炎晨這句話噎得嗆得一陣亂咳嗽。
路炎晨撫著小孩的後背,順便打量他身上這件新買的運動衫,秦小楠緩過一口氣了,抓著他的手就一個勁兒追問,是不是說真的?是不是他下午出去真去追回歸曉阿姨了?是不是中午來得那個長得和蛇精一樣的阿姨不會再來了?不結婚了?
問題不停,路炎晨含糊應對,將小孩拖到床上去,拽了被子將人裹住哄睡了。
差不多到十一點了,去沖了個熱水澡,將身上的被白酒淋了的襯衫丟進紅塑料桶裡,換上乾淨衣裳,這才覺得餓了。
這一整天,半口東西都沒吃。
懶得做麻煩的,他泡了包方便麵端到廠房裡,在一輛車旁的找到個還算乾淨的小凳子,坐下來,這麼端著吃。熱騰騰的湯水,酸菜,面,其實他都嘗不大出什麼滋味。
這算一個開頭,接下來善後沒那麼容易。
沒幾分鐘,泡得滾燙的湯麵已經被吃得差不多了,路炎晨將泡麵的紙盒、筷子放腳邊的水泥地上,干坐在那兒十幾分鐘。
廠房裡不知哪裡在滴水,很輕,可他聽得清楚。
一滴,一滴……聽久了,讓人連呼吸和心跳都跟著減慢,減緩。
不管是兩年前的偶遇,還是內蒙那些天,還是今天,他其實都沒和她好好說過什麼話。十幾年他就是在部隊上,見著的女的不是醫生護士,就是執行任務救助的老鄉。
在和異性的正常交流上,趨近於零。
無論是客觀現實,還是主觀情感上,歸曉對他來說就是純粹的、獨一無二的存在。可歸曉呢?她讀過多少書?有沒有讀到博士?認識過多少人?遭遇過什麼?他都不清楚,甚至就連她現在的工作是什麼,他都一無所知。
兩個人,都還愛著。
可對彼此這十幾年的瞭解卻沒比剛認識的人強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