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模糊的記憶(3)

1997年暑假,她終於看到了大話西遊第一部。

這是她在院裡電影院看得唯一一部非革命影片,印象深刻。

光怪陸離的劇本,讓人難以理解的台詞,這是紀憶對《大話西遊》的最初印象。

當時的她實在看不懂這種愛情片,最後只覺得莫文蔚好好看,而暖暖喜歡的是另一個女演員朱茵。趙小穎一如既往,不發表意見,但也表示看不懂。

過了幾年,她在電視台也看到了熟悉的畫面,原來這部片子在大陸已經徹底紅起來了。

而且那時候,她在電視裡終於看到了電影的第二部。原來所有電影的精華都在第二部,第一部只是各路妖精出來大吵大鬧,那些感人的「愛你一萬年」的台詞,都在結尾。

原來她喜歡的莫文蔚,只是個打醬油的。

可是這個故事裡,莫文蔚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她愛了離開了,周星馳都沒有在意過,齊天大聖在意的只有他的紫霞仙子。再過了很多年,她看那些八卦新聞,發現故事外的莫文蔚,卻是贏家。打敗朱茵,贏得了周星馳。

生活真像洋蔥頭,剝開一層還有一層,等到淚流滿面了,依舊還有下一層等著你去揭開。

電影散場後,他們從電影院步行往家屬區走。

電影院的位置靠近大院正門口,十點熄燈號過後,只有這條主路還有燈光。所有的路燈都熄滅了,黑漆漆的只剩了月光。

平時紀憶她們玩的過了十點,都是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跑回家屬區。

黑暗,估計是所有女孩子最恐懼的東西。

不過,今晚有小季叔叔。

暖暖和趙小穎不知道因為什麼,追來追去的,停不下來。她走在季成陽身邊,奇妙地感覺著走在夜路上的感覺,季成陽似乎也不著急,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煙,呲地一聲劃亮火柴,慢慢就著那小小的上下竄動的火苗,輕吸了一口。

然後他吐出了淡淡的煙霧。

紀憶始終看著他,他倒是笑了:「這個不能給你試。」

紀憶看了看遠處兩個好朋友,想了想,還是輕聲說:「我知道是什麼味道。我爺爺也抽煙,我就好奇試了試。」

季成陽眼角微微揚起。

「真的。」紀憶小聲肯定完,一副我不稀罕嘗試抽煙的表情。

季成陽伸出手指,擰了下她的鼻尖。然後對她伸出了左手。

紀憶驚訝看他,過了會兒,才小心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裡。前面的兩個丫頭還鬧騰著,學著白骨精和蜘蛛精的大戰,她就這麼被季成陽牽著,慢慢穿過黑暗,往家屬樓那裡走。其實小季叔叔不太習慣牽著小孩子的手,握得她有些緊,雖然有點兒難受,她還是始終沒有動,因為怕自己動了,他就覺得自己麻煩,不肯再牽著自己了。

她聽見,他身上有嘀嘀嘀的響聲,她認得這個聲音,是BB機。

果然,季成陽把煙咬在齒間,用右手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來一個尋呼機,就著綠色的屏幕看了眼,然後又丟回了褲子口袋,繼續邊抽煙邊領著她走,沒再理會傳呼來的內容。

或許是因為這場電影,紀憶和暖暖閒聊時,都在祈禱小季叔叔慢點兒離開,這樣他們就能去很多她們沒法去的地方了。家屬區以外,院裡另外十分之九的地方,軍營?靶場?訓練場?甚至是每天供奶的奶牛場,她們都想去玩~

她開學就初二了。

已經是個大人了,可以繼續去征服餘下的那些陌生地方。她的世界,在安全的牆裡,每天走來走去見到的人,都是認識的,每天去的地方,都是熟悉的。在這個世界裡,所有小孩子都是身無分文,餓了渴了就回家吃一口喝一口,然後繼續跑出去玩。

背著書包,走五分鐘就是已經征服的小學、幼兒園,右邊是正在征服的初中……如此簡單平淡。

開學後的一個週末。

老師準備帶著大家去春遊,於是佈置了做風箏的作業。

班裡的男孩子找好了竹條,女生就負責找宣紙糊風箏。紀憶從小就學書法,家裡有數不清的一摞摞宣紙,她偷偷抱了一堆分給同學,還特地多給了趙小穎二十幾張。讓她以後可以自己拿來玩。

她中午在家,竟然發現爺爺奶奶都沒有出門,在睡午覺。

紀憶很興奮,悄悄搬了個小板凳,放到爺爺奶奶睡覺的床邊,很安靜地鋪了報紙,然後拿著鉛筆刀去削竹條。爺爺睡覺能發出輕微的鼾聲,讓人感覺暖暖的,很幸福。她抿著嘴,就那麼一分神,刀子就削偏了……

因為削的是竹條,所以用的力氣本身就很大,這一刀下去,大拇指一塊肉連著指甲,都被削掉了。瞬間根本不覺得疼,但是血湧的特別快,她忙握著自己的手跑出去,翻出棉花按住。血沒止住,已經開始鑽心的疼了。

她疼得齜牙咧嘴,怕吵醒睡覺的爺爺奶奶,就這麼捂著傷口,迅速清理戰場後,跑出了家門。一跑出去就是樓旁邊的車棚,大中午也沒有人,她終於疼得受不了,一直甩手:「疼死了,疼死了……」

發洩完,轉過身,忽然就看到面前掉落一根煙。

她仰頭,季成陽正倚靠在四樓的窗台上,對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雖然隔得遠,倒也還看得清楚,她茫然,就站在那裡看著小季叔叔消失,不一會兒就從樓門走出來。

他今天穿得是白襯衫……嗯。

紀憶下意識去認他每次不同的衣著。

「怎麼了?」季成陽似乎習慣了,去問問這個小女孩又遇到什麼問題了。

她猶豫著,舉起自己被棉花裹著的手指,血是壓住了,可是血淋淋的棉花卻非常可怕。她自己都嫌棄,季成陽卻顯然嚇了一跳,他兩指捏住她的手心,不敢輕易揭下棉花:「怎麼弄得?用什麼弄得?家裡又沒人?」

「做風箏架子,小刀削掉了一塊肉……」紀憶還是覺得好疼,「爺爺奶奶在睡覺,怕吵醒他們,就跑出來了。」

季成陽本來就高,如此居高臨下看著她仰起來的臉,更覺得她弱小無助。

本來他扔下一根煙,是想看看這個小女孩怎麼了。

結果就演變為,他彎下腰:「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紀憶搖頭:「我不去醫院。」

真有醫院恐懼症?

季成陽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她:「那去院兒裡的醫務室好不好?」

降了個檔次,似乎紀憶抗拒心理少了很多。他抱著紀憶直接去了那裡,幸好該有的東西還是都有的,護士又是紀憶某個同學的媽媽,對她溫柔極了。

她打了針,包紮好傷口,季成陽又把她帶回家。進門時,家裡又沒人了……季成陽不太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裡,索性留下來,把她的那些材料都拿來。

兩個人,坐在陽台上,開始做風箏。

他坐著大一些的凳子,握著小刀的手勢非常漂亮,很利索地削著竹子,細小的碎屑都掉落在報紙上。紀憶就坐在小凳子上,在他對面,兩隻手撐著下巴,認真看他削竹子。他臉孔很白,頭髮略微有些軟,低頭的時候總能滑下來,擋住眼睛。

眼睛這麼專注去看手裡的竹條時,倒是沒了平時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顯得特別溫和。

這是暖暖最崇拜的人。

他會很多的東西,從小就成績優秀,當初說出國念大學也是自己決定的,然後說走就走了。而且……鋼琴彈得讓女生都瘋狂,就是有些不太喜歡小孩子,冷冰冰的。

這些,都是暖暖念叨過的。

他又很快裁紙,糊好了風箏。

紀憶拿著風箏開心的要命,很快把自己畫國畫的筆墨拿出來,想要上色。季成陽卻笑了「黑白色的風箏不好看。」

她躊躇,拿著風箏糾結了。

「我拿上樓,明天給你帶下來,好不好?」他彎腰,柔聲問她。

她嗯了聲,遞給他。

第二天風箏拿下來,是彩色的蝴蝶,畫的非常漂亮。

她不知道是用什麼畫的,季成陽告訴她是水粉。她記住了,又默默加上了一條崇拜的條件,小季叔叔畫畫也非常好。

由於風箏畫得太美,她沒捨得拿去學校,最後又和趙小穎合作做了一個。而季成陽的那個,被她小心抽走了竹條,只剩下一張宣紙後,很小心疊好,收了起來。

等春遊那天,趙小穎拿著風箏放。

暖暖倒是拉著她低聲說悄悄話:「我和你說,趙小穎早戀了,就初二的那個陳彬。」紀憶有些意外,但反應比暖暖鎮定多了,就是沒琢磨出來趙小穎為什麼會喜歡那個陳彬……

紀憶努力回憶這個人,沒什麼特別。

「啊,還有件事,」暖暖非常興奮告訴她,「我小叔那天忽然開竅,送我了一套畫水粉畫的東西,這可是他第一次主動送我東西!不過好奇怪,好像是用過的,後來我問他,他說是買的時候在店裡試用過……紀憶,你買這些東西也會先試用嗎?」

……

「嗯,」她仰頭看風箏,「一般都會試用。」

臉不紅,心卻在跳。

小季叔叔撒謊了,而她,也撒謊了。

這算一個秘密嗎?

《一厘米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