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玉搔頭(1)

天授元年起,洛陽便被定為了『神都』。

自我入大明宮來,皇姑祖母一年有大半時間於太初宮處理政務。據婉兒說,此次奉先寺進香後,陛下便會常年居於太初宮,我等一乾兒孫輩的自然也要隨著遷往洛陽。

「宜平,」我坐在馬車上,接過她遞來的茶,道,「明年起你我便要住在太初宮了。」

宜平笑看我,道:「奴婢總聽宜都說太初宮如何,終於有機會看看了。」

我喝下熱茶,將身上的袍帔裹緊,又和她隨口說了幾句洛陽。

於洛陽,我幼時曾隨父王走過一趟,因年紀小印象不大深,倒是入宮這兩年頻頻聽婉兒說起,漸起了些心思。皇姑祖母登基時建武氏七廟,去年又自各地牽了十萬戶入住洛陽城,一切似乎都在為實質上的遷都做準備。

李氏王朝定都長安,皇姑祖母如此做,便是將洛陽做了武氏王朝的都城。

太初宮,太初宮,亦是武氏大周開天闢地,萬物初始之意。

行至午後,宜都來傳話,說是陛下坐車有些疲乏了,召各位郡王縣主等下車相陪,在濟水河畔稍作休整。

我應了聲,略收整下便下了馬車。遠見濟水河畔,身著明黃團龍袍帔的皇姑祖母在和婉兒說笑,身側隨侍著幾位郡王和縣主,宮女內侍提著熏爐,持著雉羽宮扇不遠不近地隨著。

我走上前行禮時,皇姑祖母正在說著歐陽通之事,只頷首示意我起身,便接著對婉兒,道:「既然來俊臣已做了證供,便賜歐陽通一死吧。念及其父歐陽詢曾得太宗盛讚,只降罪一人,就不要禍及九族了。」婉兒應了是,又說了些盛讚的話來。

我特地隨在眾人身後,正裹緊袍帔,就被人輕拉了下袖子,忙側頭看,卻正是方才走在前頭的李隆基。

他緊盯著我,漂亮的丹鳳眼中滿是疑惑、思慮,隨即又轉為瞭然。我衝他眨眨眼,道:「郡王。」他低聲,道:「那日是個臉帶紅斑點,未上妝的醜宮婢,今日倒像是縣主了。」

我斜看他,哼了一聲。

這小郡王今日穿著紫色的錦袍,外罩著玄色袍帔,漂亮的似個美嬌娘。我腦中靈光一現,忽地記起父王說起的話。皇姑祖母登基時,他曾男換女裝在慶典上唱了一曲《長命女》,其傳神之態,震懾了在場文武百官。

念及至此,不禁低聲一笑,反擊道:「永安也常聽叔父們說起臨淄郡王,男換女裝獻唱一曲『長命女』,雖是小小孩童,卻已艷蓋大明宮。」

李隆基臉色泛紅,想是沒料到我會提起此事:「我堂堂一個郡王,怎地被你說的像個女子?」我示意他壓低聲:「郡王多想了,永安是說郡王天資聰穎,學的傳神,那一場盛宴郡王可是最出彩的。」

他斜睨我,忽而一笑道:「你若是親眼見了那夜的盛宴,怕就不會這麼說了,」他輕抬下巴,指了指前處,道,「我大哥那夜長身而立,玉笛橫吹,至今仍被民間學子傳誦,不知迷醉了多少深閨佳人。」

我順著他的話,下意識看前處。李成器正與皇姑祖母說話,一襲碧青錦袍,外罩著件月白袍帔,在那明黃龍袍側,更顯出了幾分風流雅致。

陛下正搖頭笑著說了句什麼,他微揚了一抹笑意,頷首回話。

我怔忡地看著,腦中勾勒著李隆基的話,竟一時挪不開視線。恰此時陛下忽然站定,看向我這處,婉兒和李成器亦是抬目看我,視線相碰,我才覺失態,忙別過了頭。

「永安縣主,臨淄郡王,」婉兒出聲,道,「陛下命你二人上前。」我忙和李隆基一道走上前施禮,待起身時,陛下才道:「隆基生於洛陽,可去過國子監?」

李隆基恭敬,道:「屢從門外過,尚未有機會入內。」

陛下頷首,又看我:「永安可聽過國子監?」我頷首,道:「永安幼時常聽謝先生說,每年進士及第者多自長安和洛陽兩監而出,乃是天下學子嚮往的聖地。」陛下笑著搖頭,道:「別學那老學究說話,你還聽過些什麼?」

我低頭細想了想,道:「聽說國子監中還有各國朝聖的人,」我看了一眼婉兒,道,「婉兒姐姐曾說,內裡能見到些新羅、大食等國的人,皆是習我大周的字,讀我大周的書。」

陛下點頭,道:「婉兒說得不錯,」她笑看向李成器,接著道,「若有機會,帶幾個沒去的弟弟妹妹都去看看洛陽的國子監,去年殿試有不少出自洛陽,這些年也算辦的頗有成效。」

李成器應了是,陛下又開始大談去年的殿試。

我和李隆基被叫上前,也自然只能緊隨著,不敢再說閒話。

從剛才的話起,陛下就一直在說著去年的洛陽科舉,似乎興致極高。兩人從六學說到詩詞歌賦,從去年首次的殿試說到武舉科目,李成器均回應的滴水不露,甚得陛下的歡心。婉兒在一側聽著,不時添上兩句,亦是偶和我目光交匯,眼中笑意深不可測。

約莫走了片刻,雖裹著袍帔,卻雙手凍得發紅,隱隱作痛。

我不住輕搓著兩手,終是心不在焉地等到了陛下的一句話,忙隨眾人告退,回了馬車。宜平見我回來,遞上手爐,道:「陛下真是身子好,這大冷天的在水邊走,我看那些縣主們都凍得臉色發白了。」

我悶悶看她,道:「她們隨的遠,還能將手收入袖中避寒,我跟在皇姑祖母身側,只能規規矩矩地任冷風吹著。」我又抱怨了兩句,只覺得抱著暖爐的手刺辣的疼。

忽然,有人在外輕叩門,宜平忙開門出去,說了兩句話便關了車門。她手中多了個白帕裹著的物事,遞給我,道:「是個小內侍送來的,說是特製的手膏,可護手防凍。」

我將手爐遞給她,接過那帕子打開,是個細巧的銀鎏金盒。我怔忡地看著這銀盒片刻,才打開,一股玉竹清香撲鼻而來。

瞬時,心中溢滿了說不出的歡愉,我竟不覺笑了起來。宜平看我如此,不禁傻住,道:「縣主知道是誰送來的?」我蓋上了銀盒,笑看她:「送的人沒說嗎?」她不解搖頭,道:「我連問了兩句,那小內侍就是不肯說,匆匆跑掉了。」

我聽她這話,更覺自己猜對了。這手膏送得恰是時候,來人又不肯洩露身份,除了他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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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的那句吩咐,李隆基倒記得清楚。

次日我才起身,接過宜平遞來澡豆淨臉時,殿外的宮婢就匆匆入內,行禮,道:「縣主,臨淄郡王已在外殿了。」我愣了一下,匆匆洗淨臉,接過宜平遞來的手巾,道:「讓他進來吧。」

左右都被他見過醜模樣,也不怕嘲笑了。

他進來時,見我尚未上妝,竟也難得呆了一下,才無奈道:「本王的兩個皇姐若如你一樣,早被母妃責罵了。」我亦無奈看他,道:「郡王若不是個孩子,我早去皇姑祖母那裡告狀了。」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斂了些笑意道:「你不過長本王三歲罷了。」

我懶得和他拌嘴,道:「這麼早來,可有什麼要緊事?」

他點頭,道:「我已約好了大哥,今日就去國子監。」我細看他,道:「陛下不過隨口一句話,郡王何必如此當真?」他微微一笑,道:「你可知君無戲言,天子說出的話便是口諭,寫出的字便是聖旨。」

不過八歲孩子,說此話竟分外有氣勢,卻比他父王還更像太子。

我只能應了他,先將他打發走,待坐到銅鏡前卻有了幾分緊張。與永平郡王每每相遇均在意料之外,唯有今日竟是早知消息。我靜了片刻,才吩咐宜平挑了幾樣簡單的首飾,唯一出挑的也不過個金雀玉搔頭,簡單上了面妝後才起身。

出門時,宜平替我拿了件紅羅銷金袍帔罩上,邊繫帶子邊道:「縣主幾時回宮?若有人來尋,我好有個交待。」我細想了下,道:「此事是陛下准了的,你只管直說就好。」她點點頭,應了是。

我才走出一步,忽地想起那手膏,鬼使神差地又走回妝台。待打開盒蓋,卻猶豫片刻才拿玉簪挑出一抹,塗在手上,指尖柔滑,清香撲鼻。

臨近宮門時,天已漸陰下來。

昨夜此處的新宮婢就在低聲議論,照往年慣例,洛陽這幾日準會落雪。眼下看這天色,怕是今晚或明日一早,便會瑞雪臨城了。

宮門外已停了馬車,十數個帶刀侍衛在馬側等候。眾侍衛前立著的兩個,正是李成器和李隆基。我深吸口氣,快走了兩步,到他二人面前行禮道:「永平郡王,臨淄郡王。」

李成器頷首道:「起來吧。」

我起身隨他們上了馬車,車內極寬敞,紅泥小炭爐燃得正旺,爐上茶鍋正汩汩冒著熱氣。李成器示意李隆基坐在他身側,特地將我讓到了炭爐旁,我隨口道:「郡王好興致,如此短途也備了茶具。」

李隆基搖頭道:「大哥是怕你畏寒,特命人準備的。」

此時,水恰已燒開,我忙側身泡茶掩飾尷尬。

待遞他茶杯時,卻是指尖輕觸,不覺手一顫,竟濺了些水在他身上。

《永安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