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住身子,過了很久才緩緩伸出手,環住了他。
他身上的衣裳極單薄,甚至能透過布料觸到深淺的傷口。絕不能哭出來,來俊臣就在門外,看到我紅著眼定會秘奏陛下,雪上加霜……越是這麼想,我越忍不住,只能狠狠將手攥成拳,指甲深扣在肉中,卻沒有半點作用。
過了一會兒,他才放開手,示意我離開。我呆坐在他身前,深深看著他的眉眼,沒有動。婉兒忽然出了聲,道:「多謝郡王,婉兒定會將所說的話都一字不落地奏稟陛下,」她說完,頓了一頓,又道,「郡王保重,婉兒告退了。」
我聽她的話,知道再也不能拖了,低下頭抹了下眼角,起身道:「郡王保重,永安告退。」說完緊咬著牙,狠心起身向門口走去,再不敢回頭看一眼。
直到門再次被關上,來俊臣才自不遠處拱了拱手,道:「姑娘辛苦了,請。」
婉兒掃了我一眼,見我妥當了才輕歎口氣,帶著我又隨來俊臣去見了太子。在太子石室內,婉兒草草說了兩句,便帶著我告退了。她其實比誰都清楚,陛下遣她來問話,不過是聊表做母親的姿態。
待從太子處出來,婉兒又特意吩咐來俊臣帶我們看了看臨淄郡王。我和她並沒進去,只與我在石門開時,掃了一眼。臨淄郡王躺在床上,背對著石門,聽見門響似乎動了一下,卻沒有出聲,只冷冷背對著門沉默著。
我看他如此,想起平日他晶亮的眼睛,已痛的不能再痛的心,又一次被揪了起來,像是看到了德妃被賜死前的眼睛,不忍再看,退了兩步隨婉兒離開了。
我始終恍惚著,直到隨著她走出牢門,才見宜都已守在了門外,她見我立刻躬身行禮道:「陛下召縣主回宮。」我驚看她,又和婉兒對視一眼,她輕點了下頭對宜都道:「殿內還有誰在?」宜都忙回道:「陛下微恙,只有韋團兒和沈太醫在。」
婉兒點點頭,帶我坐上馬車後,才低聲道:「這幾日各宮都暗中有人守著,陛下自然會知道你出宮,記住我的話,我帶你來是看臨淄郡王的,其餘的話你千萬不要說。」我點點頭,早沒了說話的力氣。
到大殿時,果真如宜都所說,僅有沈太醫和韋團兒在,沈太醫卻非深秋,而是他哥哥。
我與婉兒行禮時,陛下緊盯著我,對婉兒道:「婉兒何時也敢抗旨了,今夜朕可曾讓你帶永安去?」我不等婉兒說話,立刻跪了下來,道:「是永安求婉兒的,請皇姑祖母不要為難婉兒,一切責罰永安一人承擔。」
殿內溫暖如春,我卻仍覺地牢內的陰寒覆身,冰冷刺骨。
陛下靜了片刻,才道:「起來吧,朕已沒力氣再去責罰誰了。」我起身立在殿中,沒敢抬頭,就聽陛下對婉兒道:「太子如何說?」婉兒忙道:「太子殿下不肯認罪。」
陛下沉聲,道:「朕既怕他認,卻又怕他不認。認了,朕斷然不能輕饒,不認,就是不將朕放在眼中,仍是執迷不悟。」
她說完這話,婉兒沒敢接話,我聽得更加絕望。
皇姑祖母這話,就是已認定太子有反心。狄仁傑被誣謀逆時,永平郡王尚能告訴他認罪保命,以求日後證明清白,可真正到李家皇子皇孫時,卻是認罪是死,不認罪也是個死。堂堂的皇子,享萬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卻在自己母親眼中命如草芥,早沒了生路。
陛下忽而咳嗽了兩聲,對身側沈南蓼道:「朕這幾日心火太盛了。」沈南蓼忙道:「陛下無需太過憂心,臣已命尚醫局煎藥,稍後就會送來,只消三兩日便會見效的。」
陛下點點頭,正要再說話時,宜都卻忽然入內,跪下道:「稟陛下,天牢處來了人。」
我心驟然一緊,皇姑祖母竟也愣了一下,說:「發生何事了?」
宜都抬頭看了一眼殿內眾人,不敢直說,陛下又道:「據實說。」我緊張地盯著她,心知此事必然有關太子,否則宜都絕不會如此貿然奏稟。
宜都起身,道:「有人拚死闖入天牢,以刀刨心表明心跡,求證明太子殿下清白。」陛下聽後臉色微變,道:「竟有人如此做?那人現在如何了?」宜都忙道:「已被陛下派去監察來俊臣的陳大人送到尚醫局,陳大人特命人來請示,此人該救該殺?」
我猛地看向皇姑祖母,她略沉吟片刻,才對沈南蓼道:「若是剖心,可還有的救?」沈南蓼忙道:「若是醫救及時,或能撿回一條命。」陛下又靜想了片刻,起身道:「你弟弟既是藥王的弟子,就該有這個本事,」她對宜都道,「立刻傳話,務必救活他。」
宜都忙躬身退出,陛下也站起身,對婉兒道:「婉兒,隨朕和沈太醫去尚醫局,」她說完,又看了我一眼,道:「永安,你也隨朕去。」
我忙躬身應是,跟著皇姑祖母出了大殿。
皇姑祖母揮去龍輦,一路疾行。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耳中只充斥著越來越快的心跳聲。看皇姑祖母現在的神情,似乎也頗為震驚,她既然已下令醫治那個人,又親自去尚醫局,就說明她有了猶豫,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了。
想到此處,我恨不得立刻就能到那裡,卻覺得眼前的路似乎永遠都走不完,越發心慌著急,卻不敢有任何表現,只能跟著皇姑祖母的腳步,待到尚醫局時卻已週身被汗浸濕。
尚醫局內的人正忙著救治床上的人,見陛下親來,都立刻跪了下來。
陛下揮手,道:「都起來,盡力醫治,朕要親自問他話。」她說完,婉兒已搬來椅子伺候她坐下,拉著我立在了皇姑祖母身側。
床邊的沈秋忙起身繼續,我遠見床上人滿身鮮血,正被身側的太醫合住傷口,沈秋則舉針刺了數處,接過身後人的遞來的桑皮線,開始縫合傷口。他緊抿著唇,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沾滿鮮血的手卻非常輕,謹慎地穿過皮肉,漸將傷口閉合了起來。
做完這些,身側人忙端上水為他淨手,他草草洗淨擦乾,又執起銀針繼續刺了幾處,低聲吩咐身後人準備傷藥後,才長出了一口氣回身行禮道:「五臟已歸位,一切就看明早了。」
陛下蹙眉看他,道:「朕要他活。」
沈秋恭敬道:「臣已盡力而為,若是此人當真誠心可鑒,自然能活過來。」陛下冷冷看他,道:「你是說,若是他能活,朕就是冤枉了太子?」沈秋不卑不吭,道:「臣只是太醫,只對宮中人的康健關心,其餘事臣不敢妄加評論。」
陛下又盯了他片刻,才歎了口氣,道:「和孫思邈一個脾氣,罷了,有才之人必然有些臭脾氣,」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道,「你剛才說一切要看明早,也就是說朕要等一夜?」
沈秋點頭,道:「明日寅時,若能醒便能活。」
陛下靜了片刻,道:「朕就在此等他醒。」
陛下說完,婉兒立刻退了出去,吩咐跟隨的宮婢做準備,待回來時才輕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笑,我亦看她,勉強笑了一下,又立刻去看床上的人。在一切都已走入死局的時候,竟然能有此人出現,就是天意,只要他能醒,太子一案就一定有扭轉的機會。
這一夜過得極漫長,除了沈秋不停替他換藥施針外,沒有人敢挪動半分,都陪著皇姑祖母靜候著。皇姑祖母也始終沒再說一句話,只看著床上人沉思著,神情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陛下才轉頭喚茶,婉兒忙遞上茶杯,她喝了一口將茶杯遞回給婉兒,深歎了口氣,道:「婉兒,旦可還好?」婉兒忙回道:「來俊臣沒用重刑,飲食也還算過得去,表面上看還算好。」
陛下又看我,道:「你可見過隆基了?」我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皇姑祖母,永安見過郡王了。」陛下點頭,道:「他可說了什麼?」我猶豫了一下,才道:「郡王沒和任何人說話。」
簡短的問話後,陛下又陷入沉默,神色竟漸黯然下來。
忽然,沈秋輕聲說了句話,卻是對床上的人。
醒了!我看著床上人,喜得與婉兒對視了一眼。
皇姑祖母猛然站起身,道:「可是醒了?」沈秋又與那人說了一句,似乎在試探他的意識,過了會兒才道:「臣替他喂碗湯藥後,他可清醒片刻,陛下若要問話請盡快。」他說完,身側人已遞上玉碗,沈秋接過替那人餵了下去,待一切完畢忙躬身退離了床邊。
陛下快走上前兩步,俯下身,道:「你可聽得見朕說話?」
那人含糊地應著,陛下點點頭,又道:「你既剖心明智,朕就親自來聽聽你能說什麼。」那人安靜了很久,似乎在忍受著身上的劇痛,過了一會兒,才又口齒不清地對陛下說了幾句話,似是很急,陛下只靜聽著,神情莫測。
我因隔著遠,一句也聽不清,只緊張地盯著陛下的臉色。只有這一個機會了,皇姑祖母若是肯信他,永平郡王就能活命,皇姑祖母若是不信……
那人似乎再說不出話,只呻吟了兩聲又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