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圍獵(1)

我背脊僵直,停了手中筆,道:「郡王這是唱得哪出戲?」

身後靜了好一會兒,李隆基才笑道:「陪你唱一出臨淄郡王風流話,洞房之夜會正妃。」我眼睛腫的發疼,懶得和他玩笑,起身自案几旁的紅泥小爐上提下茶鍋,泡了壺茶,待合上蓋,道:「快回去吧,王氏雖是側妃,卻容不得你在新婚夜如此玩笑。」

他走過來,自我手邊拿起茶壺,倒了兩杯熱茶。

四角皆有火盆,房內卻仍有些冷寒,茶杯上隱隱有白色熱氣,升騰化散開。他端起一杯茶,遞到我眼前,我正要接時,他卻又將手收回去,猶豫道:「你眼睛這麼腫,哭過了?」我看他厚重的袍帔下的緋紅禮衣,眼中泛酸,道:「是啊,宮中人話那麼毒,我被氣哭了。」

他蹙眉,醉意惺忪的眼中隱有些不快,道:「你和我說話,無須顧左右而言他。」我見他緊握著杯子,索性去拿另一杯茶,豈料竟被杯壁燙了手,訕訕一笑道:「你不覺得燙嗎?」他搖頭,道:「酒吃得多了些,燙了還能勉強清醒片刻。」

我聽他這麼說,忙去關了大敞的窗,按他坐在了椅子上,道:「從東宮走到這裡,肯定吹了不少風,要不要給你備些醒酒湯?」他輕搖頭,懶懶靠在椅子上,從上到下的看我,看夠了才閉了眼,道:「頭昏。」

我低聲對門外膽戰心驚的小內侍吩咐了兩句,過了片刻他端來盆熱水,匆匆退下合了門。我待白巾沾濕,才對李隆基道:「拿熱水擦擦臉,過會兒就回去吧,若是東宮人來尋,就真成笑話了。」

李隆基挪了下身子,微睜開眼,道:「我何時說要回去了?今夜就在你這裡了。」我看他不像說笑,也認真道:「新婚夜不是說躲就能躲過的,再說,」我斜看他,笑道,「你躲什麼?」

他放亮了眼,凝眸看我,又轉瞬黯淡了下去。

「永安,其實我很想娶你。」他忽然道。

我猛地一驚,壓下心中湧上的不安,沉默著,將手巾遞給了他。他接過,一下下地擦著手,沒有再看我,過了片刻才將濕巾扔到了銅盆中,起身走到臥榻上,合衣躺下。

燭燈下,他臉頰因酒醉而泛白,素淨的一張臉更顯清冷。

我坐在椅子上,攥著茶杯,再沒有力氣勸他離開。七年的相識,四年的婚約,從半大的孩童到如今的少年,竟也是這麼久了。想起再相見後的一幕幕,那若有似無的話和神情,我不是沒有感覺,卻大多覺得是患難下的情分。

如今看來,儘是我的自以為是罷了。

太初宮的不夜天,東宮的花燭夜,我曾想過必是難捱的一夜,卻未想到是如此地步。

待天有些亮了,我才站起身,推開了窗。坐了一夜,頭昏腦脹的,鼻子也有些微堵,看來是風寒初症,若是讓尚醫局開了方子,不知宮中人又會如何傳。我正有些出神,臥榻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李隆基已睡醒,坐起了身。

我回頭看他,故作輕鬆道:「怎麼,起來了?」他點點頭,撫額長出口氣,道:「昨夜一杯杯灌下去,只覺得有些發昏,現在才覺得那酒真是厲害。」我笑了笑,正要出聲喚人進來服侍,就聽見門外有宮婢請安的聲音,和他對視了一眼,立刻明白過來。

是王寰的人。

果真,待我開了門,門口四個青衣宮婢和兩個內侍忙躬了身,領頭一個的道:「側妃已命人備了醒酒湯和早膳,郡王可要現在用?」李隆基,道:「端進來吧。」那宮婢應了聲,先吩咐身側一個端了熱水來,她接過銅盆走到李隆基面前,恭謹地看著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見李隆基也笑看我,才明白是要我去伺候淨面。我走過去,沾濕了白巾,遞到他手裡,他極滿意地點點頭,眼中卻是捉弄的笑,擦乾淨臉,又喝了口茶漱口。待一切收整後,那領頭侍女才吩咐人在臥榻上擺放好矮几,將早膳上了來。

我看矮几上的早膳,顯是用心吩咐過的菜色,又是雙人的菜量,心裡對王氏不禁生了幾分內疚。

李隆基執筷,挑揀了片刻,替我添了不少菜,道:「多吃些。」我想起昨夜那句話,有些躲避的心思,笑著對他道:「我不餓,郡王自己吃吧。」他斜睨我,恢復了往日清朗:「側妃特命人備了兩人的份量,你總不好辜負了她的心意吧?」

我見那些宮婢和內侍在,也不好和他頂撞,只能坐下,陪著他吃。

兩個人格外安靜,各自用膳,身側宮婢和內侍都垂頭立著,也是大氣不敢出。

待落了筷,那宮婢端了茶上來,李隆基端起聞了下,半笑不笑道:「本王的心頭好,『綠昌明』。」那宮婢躬身道:「這是側妃特命人準備的。」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聲,道:「本王看得明白,日後這種話無需再說了。」那宮婢聽他話中不快,忙屈膝下跪,道:「奴婢一時口快,請郡王恕罪。」

李隆基沒看她,隨口道:「起來吧,」他又喝了口,對我道,「這些你都要吃完,一口也不能剩,我要帶王氏去叩見皇祖母了。」他說完,又替我添了些菜。我放了筷,道:「真吃不下了,一夜沒睡,沒什麼胃口。」他沒說什麼,倒是挑了挑眉,隱晦地看著我,我被他這麼瞅著,漸琢磨出了另一層意思,又窘又氣地瞪了他一眼。

又靜吃了會兒,他才放下筷,曲指敲了敲桌子道:「聽你鼻音很重,一會兒讓沈秋來看看。」我笑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的病,不用麻煩沈太醫。」他認真看我,道:「沈秋看我才能放心。」我被他說得一時接不上話,他已站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門。

待人走乾淨了,宜喜才進門,收整著案几上的碗碟,神□□言又止,終沒有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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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是踏青迎富的日子。

皇姑祖母極寵張氏兩兄弟,因他二人說從未見過皇家圍獵,特命叔父武三思在洛陽郊外準備,安排下三日的行程,攜眾臣及李家武家子嗣相陪。

自太宗皇帝後,皇家圍獵已多年未辦,只因先帝身體羸弱,皇姑祖母又畢竟是女兒身,不及馬背上打下天下的太宗皇帝熱衷彎弓射箭,馳騁狩獵。

這一日,碧空如洗,日頭暖而不盛,正合圍獵。

大帳內,一眾武家李家子嗣陪著皇姑祖母用膳。婉兒將茶端到陛下面前,卻被她一笑拒絕:「今日看兒孫們狩獵,總要喝些酒才好,」她邊說著,邊去看元月,道,「元妃,朕已習慣了你盛酒,今日就由你近身侍奉吧。」

元月忙起身應是,走到一側淨手後,手持銀匙,往青玉酒樽中添了稍許,躬身舉到眉前,道:「陛下。」陛下未接酒樽,笑看她,道:「怎麼,嫁了朕的孫兒,卻還改不了口?」元月忙又將酒樽舉高些,道:「皇祖母,請用。」

陛下這才接過,對李成器,道:「日後讓元妃常來些,朕老了,有些念舊,喜歡讓舊人陪著。」李成器起身,恭敬笑道:「但聽皇祖母安排。」陛下頷首,道:「坐下吧,皇家圍獵已多年未行,你的馬術在宮內外都是有盛名的,可別讓朕失望了。」李成器謙虛地回了句話,坐回了原處。

帳中因皇姑祖母這句話,都開始熱烈起來,互相吹捧著馬術箭術。

他始終噙著一抹淺笑,飲酒不語。我藉著這熱鬧,靜看著他舉杯,一飲而盡,再添酒,一舉一動行雲流水,毫無瑕疵。

自完婚後,東宮傳出的是永平郡王與王妃的琴瑟相諧,臨淄郡王與側妃的劍拔弩張,宜喜每每和我學舌,都要感歎一番,說臨淄郡王雖有些意氣用事,卻待我極好,不愧是自幼相識相知的人。

我聽在耳中,苦笑在心。

整整一個月,他沒有再找我,我也在雁塔中努力靜心,如今看元月面上的溫婉,和他未變的雲淡風情,似乎真的是琴瑟相諧,舉案齊眉了。

仙蕙用肩膀頂了我一下,我才猛地收了視線。

她低聲道:「方纔我看到了張九齡。」我嗯了聲,輕聲道:「此次圍獵人多眼雜,切忌再任性了。」她垂下眼,似乎有些不快,道:「曲江大會時是我執意威脅他相陪,他一夜飲茶作詩,看似恭敬卻有意疏遠,我又怎會不知,」她靜了會兒,又道,「若是……若是我求皇祖母賜婚,會如何?」

我心頭一跳,才想起仙蕙和張九齡的事。仙蕙若要求賜婚,陛下必然會派人查清情起的緣由,順籐摸瓜不知會揪出多少事來。我雖知張九齡與李成器是知交,卻不知交有多深,又是否與朝堂有關,若真是牽連重大,必也會牽連李成器。

想到這兒,我才低聲道:「此事事關重大,不可貿然而行。」仙蕙凝神看我,道:「半月前我去請安,皇祖母隨口說起賜婚的事,我若不先求必會嫁給武家的人,」她咬唇看我,接著道,「我不想。」

我看她神情認真,又添了三分心驚。皇姑祖母待她歷來寵愛,她自然以為但有所求,必能如願,絕不會顧及這之後種種的隱禍。若是硬攔著決計攔不住,反而會更讓她起了逆反的心思,倒不如先安撫下,藉機探問下張九齡的意思,解鈴還須繫鈴人,尤其是這□□。

我低聲勸慰了幾句,她才沒說什麼,可依舊是悶悶不快。

膳後,陛下吩咐眾人去準備。我自帳內換了身輕便的,便匆匆走到早已搭就的高台處,眾武家李家人正在挑馬。

侍衛將一匹匹御馬牽出,先請了張氏兩兄弟挑選,那桃花美目的張昌宗隨手指了一匹後,叔父武三思竟然上前親為他牽馬,武承嗣更是極熱情地扶著張昌宗上了馬。

不遠處皇姑祖母笑吟吟地看著,開口囑咐道:「六郎留神些,你不比那些日日在馬上的人,只要盡興就好。」張昌宗在艷陽下,笑得極盡嫵媚:「陛下,臣一定為您獵下好物。」

馬下的武三思忙賠笑道:「六郎神俊,今日必撥頭籌。」眾臣紛紛附和,張昌宗和張易之對視一笑,頗為自得,皇姑祖母亦是寵溺地點點頭,又囑咐了一番才放下心。

我在一側看著,正是暗歎這兩人的榮寵極天時,遠見幾個郡王換了馬裝走來。

暖日下,李成器換了身及膝的銀紋窄袖袍衫,腰束淡青革帶,足下是黑色長靴,迎著淡金色的日光,看不清臉上的神情。他身側的李成義亦是雅致俊秀,李隆基並未換馬裝,依舊是常服軟靴,倒似玉樹臨風的濁世公子。

三人請安時,皇姑祖母眼中難掩讚賞。

她見李隆基一身常服,溫和道:「隆基怎麼不換馬裝?」李隆基忙躬身,道:「孫兒來時傷了腳,這三日怕只能坐著看了。」皇姑祖母點點頭,示意眾人上馬。

他和李成義挑了馬,翻身而上,背對著陽光掃了眾人一眼,在我這處略停了下來。我忙避開,直到無數馬蹄聲入耳,才敢回頭,遠遠看著日下的銀白背影,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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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局了,猜中的去勾搭張九齡……領銅錢= =

下一更~明兒,最遲後日~

《永安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