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 偷天奪日(1)

「所以,」我忽而輕聲道,「你早做好準備,要將我挾持入京?」自幼相識,我不會不知道他的脾氣,剛才那句話雖是詢問,可李隆基若無預先安排,決不會輕易說出實情。李隆基蹙眉:「為何如此說?」我順著他剛才的話,繼續道:「如今李成器遠在數百里之外,太平已先至長安,唯有我和你留在這三陽宮。你留到現在不止是為了讓趙姬生下孩子,拿到名正言順的借口回京,還是在等著機會……」

等著機會帶我走。

腦中飛快掠過所有的可能,想著我對他來說,真正的用處。

忽然一個畫面閃過,是那年那夜,仙惠被賜死時他的話:

「你不是大哥的人嗎?你可知他有親信密令?你以為他對你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嗎?……他自做永平郡王起就有自己的勢力,當年太子即位就曾謀劃逼宮,這些你可知道?你來求我倒不如去想想,他有什麼能給你的,而他真正給了你什麼!」

我心頭一寒,猛地抬頭看他。

李隆基知道,他一直知道李成器從做太子起,從得狄人傑扶持起,就在大明宮中悄然部署自己的勢力……所以他從那時起就試探我,試探我是否知道李成器的親信密令!

「當年我求你救仙惠,你只說無能為力,卻在言語間透露了李成器的親信密令,」我看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越發斷定了自己的想法,「那時候你就知道,我去過壽春王府,從那時起你就試探我,用仙惠的生死來逼我,看我是不是真的知道那道密令?」

我彷彿在用自己的話,來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

「你委屈求全多年,靠著太原王氏,在潞州三年有了自己的勢力,可是你仍舊敵不過李成器,」我緩和著情緒,努力讓自己冷靜:「他受章懷太子恩寵時,你尚未出生,他被封太子時,你尚在襁褓之中,他開始在皇姑祖母身側布下勢力時,你尚是個孩童。李隆基,你敵不過他的就是時間,還有他在宮中的多年勢力。」最後一句,我沒有說。

聲望。

他缺得是聲望。

如今在位的是李家人,他即便是要篡位,也需要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這其中的安排,我自然猜不透,可我卻明白,倘若他當真是拉下了皇位上的人,卻仍有生父和長兄李成器在,沒有蓋世奇功,怎會讓滿朝文武擁立他這個李三郎。

李隆基沉默著,只盯著我的眼睛,毫不躲閃。

內殿傳來一陣陣慌亂低語,像是趙姬忽然有了狀況,不一會兒就有御醫急步而出,剛才要開口說話,卻被李隆基搶先喝斥住:「退下!」那御醫呆了呆,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夫人她……」

李隆基冷哼一聲,打斷道:「好了,本王只有一句話,今日若保不住小公子,你們都要人頭落地!」御醫身軀一震,倉惶看了李隆基一眼,倒跪著退回了內殿……

漸漸地,內殿慌亂聲弱了下去,此處也是死寂沉沉。

李隆基回過頭,終是輕吁口氣道:「永安,剛才你說的每一句,都讓我想起當年在鳳陽門外你所說的那些話。這麼多年來,你是否僅有那一次是真心在護著我,餘下的都是為了大哥?」我心中一顫,這個問題,我曾給過真正的答案。

即便是在鳳陽門外……我亦是為了成器。

他彷彿忘記了我曾說的話,只是微揚起嘴角:「剛才你的話沒說完,我比不過大哥的還有聲望。所以,我這次要搶在他之前立下奇功,」他的聲音漸柔和下來,「永安,當初我確有試探的心思,可如今我卻有自信不靠大哥的勢力,拿下大明宮。帶你走,是怕你落在有心人手中,危及性命。」

我看著他,那眼中只有漸蔓延的暖意。

「你是李成器最寵愛的女人,是他兩個親孩兒的生母,能逼大哥就範的人只有你,」他聲音有些發澀,「在你眼中,似乎只有我在算計著你,這些年對皇位虎視眈眈的又何止我?如今不管你如何想,都要隨我走。」

我心底一沉,未料他能說這些。

這一刻又像回到當年,他對我知無不言的日子,可這些話,我真的能信嗎?

身後傳來聲輕咳,沈秋拿著方浸濕的白巾,輕擦著雙手:「夫人的身子,至少要靜養三月,」他彷彿沒有看到李隆基攥著我的腕子,話語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郡王若是要返京,恐怕這位夫人不大能受得住。」

李隆基倒不大在意,只鬆開我的手:「那一路就仰仗沈先生了。」

沈秋笑了笑:「盡力而為。」

李隆基沒再多說什麼,立刻吩咐人安排啟程。

我和沈秋被人請出正殿時,早有備好的馬車等候,我知已再無避開的法子,只苦笑看沈秋:「你這次來,是巧合?還是成器有意的安排?」沈秋輕揚眉,笑道:「自然是郡王有意害我,」他指了指馬車,「先上車再說。」

沈秋話音未落,馬車中恍若有嗣恭的聲音,待簾子被掀開,嗣恭果真就探出頭來,笑著喚娘親。我正待應聲,李隆基就已先笑著走過去,一把抱起嗣恭:「可想和叔父一起騎馬?」嗣恭似是極歡喜,摟著李隆基的脖子頷首:「娘親若應允,嗣恭就隨叔父騎馬。」

我楞了下,正是猶豫時,李隆基已側頭看我,看出了我的擔憂:「在我馬上或在你車裡都是隨著我,我若想要害你孩兒,也不會親自動手。」嗣恭似懂非懂,並未領會李隆基話中意思,卻看出我的憂心。他想了想,才試探保證說:「娘親,孩兒會很乖。」

我無奈一笑,頷首道:「去吧。」

待和沈秋上了馬車,念安已張開雙臂,撲到了我懷裡,軟著聲音說:「娘親。」平日這個時辰,念安早已熟睡,眼下也早似堅持不住,滿面困頓。我柔聲道:「睡吧,娘親抱著你睡。」念安小小嗯了聲,閉上了眼。

見她睡得沉了,我才輕聲問沈秋:「成器已料到今日事?」

沈秋頷首,亦是壓低聲音:「他自收到邊疆告急的消息,就已做了準備,」他頓了頓,「永安,你該明白他,若是邊疆告急,他必會出兵,可你對他而言又太過重要。」我頷首,接著道:「這次他幾乎帶走了所有親信,即便留下一些親兵保護我們母子,仍是勢單力薄。而這天下除了成器,有能力護我們周全的只有太平和隆基。」

這兩人,既能護我們周全,也能輕易奪去我們的性命。

念安似乎夢到什麼,忽然攥緊了我的袖口,我慢慢地拍著她的背,輕聲哄慰著她。片刻後,才將她的手撫平。

嗣恭極像我,念安的眉目反倒似成器。

我看著念安的小臉,眼前浮出了那日,他橫笛而吹的神情。

李隆基有私心,太平又何嘗沒有奪位的圖謀?

成器,在姑姑和親弟之中,你終究還是信了李隆基。

我看沈秋,忽而一笑道:「他信了誰,也就是將機會讓給了誰。沈秋,就你和他多年相交,可看出他自帶兵離開時,就已放棄了奪位?」沈秋長歎口氣,道:「今時今日,他若要爭,皇位早已唾手可得。李隆基肯護你,卻絕不肯讓出機會,如今他最大的心結就是自己的親生兄弟,你認為他當真能狠下心與三郎刀兵相向?」

我笑了笑,搖頭道:「自他在太液池救下我那夜,我就知道,他有太多的於心不忍。」當年對我一個不相識的少女,他都可犯險救下,又怎會真去殺那個他護了二十幾年的弟弟。

沈秋聽我如此說,倒是忽生了興趣:「接著說下去,我可是逼問了李成器數年,也問不出你們初相識的情景。」這種話,讓我如何說出口?我瞥了沈秋一眼,笑道:「那你就待他回來,繼續問吧。」沈秋氣的瞇眼,我卻佯裝未見,閉目休息。

沈秋雖是語氣輕鬆,卻難掩擔憂之情。沒人知道李成器的選擇是對是錯,今日李隆基最大的敵人是宮中的皇帝,皇帝之後或許就是太平。

太平之後呢?

若李隆基有幸坐上皇位,他可會將矛頭轉向自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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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對待病患歷來無私心,當真是盡心竭力醫治。

到長安時,趙姬已能下地走動。她對我依舊是姐姐長,姐姐短的,卻已開始言語試探我與李隆基當年的事。有時冬陽聽到兩三句,立刻就起了怒氣,甚至有意打碎茶盞打斷趙姬的話,或是直接以念安為由,直接送客。

「冬陽,」我無奈看她,「我們終歸住在臨淄王府,萬事收斂些。」冬陽輕哼了聲,剪去燭芯,道:「這府中上下,哪個不曉得這院子進不得,這趙姬真以為自己得了寵,就敢來問東問西的?」她氣的不行,竟一抖手,徹底剪滅了燭火……

我正是笑得不行時,夏至忽然匆匆跑入,面色蒼白地跪在了地上。

《永安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