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時候,童言仍舊在公交車站旁,坐在路邊花壇的欄杆上,看著馬路怔怔出神。
她早就過了怨天尤人,自暴自棄的年紀。
似乎真的是顧平生當年的話,影響了她。
這世界上,你有權利選擇任何東西,惟獨父母,你不能選,也不能放棄。
視線中忽然出現他的臉,在低頭看著自己。
她仰頭看他時,顧平生已經遞出了一瓶冰水:「今天很熱。」她接過來,看見他手心有些水,應該是被瓶子弄濕了。
他拿出一包餐巾紙,遞給她,示意她包住瓶子喝:「我開的是朋友的車,不是很順手,所以開的比較慢。」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是笑著的。
就在他還想再開口說什麼,童言已經笑起來:「先說好,不能問我為什麼借錢。」
顧平生似乎很意外:「童言同學,我在努力避開這個話題,你沒察覺嗎?」
「察覺了,」童言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就是怕老師想太多話來調解氣氛,才直接說明白的。」
她本想直接和顧平生拿了錢,就去銀行存錢,豈料顧平生遞給她一張卡,直接說出了密碼:「這裡有一萬塊錢,你先拿去。」
童言詫異看他:「我只要六千就夠了。」
他笑了笑:「我想你既然說要借六千,應該是把自己全部的生活費貼上去了,我可不想三天後你再找我借錢買車票,到上海又只能啃饅頭渡日。」
他是在開玩笑,可真是說出了事實真相。
童言只好伸手,說:「等我攢夠了,馬上還給你。」
可剛說完,他卻把卡又收了回去:「我今天也沒什麼事,送你去銀行存上。」
後來,顧平生不止陪她去了銀行,還非常主動地送她回家,進行了一次老師家訪。童言除從小到大,就從來沒有老師家訪過……當顧平生說出「家訪」兩個字,她足足在樓下僵了一分鐘,才咬牙接受「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事實。
因為是老房子,沒有什麼所謂的小區。
獨立的五層樓就緊鄰著馬路,出了門就是大街和公交車站。童言每次坐在窗邊,看著外邊車來車往,都很是欽佩自己的遠見。好在當初在房價飆升時,預先拿走了這裡的房產證,要不然遲早被老爸偷偷賣掉。
那時候,自己和奶奶連個家也沒有了。
她坐在窗邊,一顆顆剝蒜。
奶奶以前是小學的音樂老師,可是因為小學後來被合併,竟然到退休時都沒有真正的教師資格,所以養老金才那麼少。
不過,這並不妨礙她保有人民教師的本性……
她瞥了眼雙手握著茶杯的顧平生,還有和他探討「天性教育」的奶奶,怎麼都覺得顧老師是來接受再教育的。她回過頭,下意識把頭髮撥到耳後,卻偏就被手指碰到了眼角……淚水嘩啦啦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需要我幫你嗎?」他走到她身邊。
下一秒,他就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的童言,淚眼汪汪地抬頭看他,這一瞬的畫面和那晚似乎是完全重合的。只不過那時的她是齊耳短頭,或許是因為年紀小,眼睛更大更亮,卻只有濃郁的絕望。
那種無關生死離別,卻是對現實的絕望。
「是蒜,」童言看他目光忽然這麼安靜,反倒是慌了,「我只是被蒜辣到眼睛了。」
他也愣了下,倒是奶奶很快從廚房拿出塊濕毛巾,遞給童言,最後卻被顧平生接了過去。在老人家進廚房繼續做飯的時候,他已經蹲下來,給她擦乾淨了兩隻眼睛。
她沒來得及回絕,就在他的動作中,閉上了眼睛。
很輕的觸感,溫熱的毛巾,很仔細地把眼睛周邊都擦乾淨。
「好了。」他說。
童言睜開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謝謝。」
以前宿舍聊天時,總說醫學院的男生不能找,見慣了人體各個部分,男女之間的界限也很模糊,容易出軌什麼的……可她和顧平生接觸了五個星期,除了覺得他對男女之間的肢體接觸沒什麼忌諱,倒不覺得他是個很隨便的人……
她捧起一大把蒜,亂七八糟的,不知道自己想這些幹什麼。
這是童言第二次和顧平生吃飯,上次是在他家,這次卻是在自己家……她吃到一半就發現顧平生吃了很多白米飯,忽然有些想笑,趁著奶奶去廚房盛湯時,低聲說:「顧老師,北方人做菜都鹹,不好意思。」
他微微笑了下:「沒關係,能幫我倒杯冰水嗎?」
「冰的沒有,」她笑,「我家不用飲水機,都是燒開水,等到涼了再喝。有事先涼好的,可以嗎?」
結果剛才倒了杯水,奶奶就端著湯出來了。
看到童言放了杯涼水,馬上很認真地說:「不是從小對你說,吃飯不能喝水嗎?」
童言立刻指顧平生:「他們國外回來的人,都有這個習慣。」
她可不敢說是因為菜鹹了,否則奶奶真能全部端回去,重新煮一次……
顧平生很配合,抱歉一笑,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等到奶奶去公園喂流浪貓的時候,家裡只剩了他們兩個,她倒不知道該讓顧老師幹什麼了。客廳就一個小沙發,難道自己要和他並肩坐著,看電視劇?看書?……
由於這次家訪毫無目的性,她也不知道該讓他幹什麼。
顧平生只是坐在那裡,他似乎在看茶几的玻璃板下壓著的老照片。因為他的身高,倒更像坐在兒童版的玩具沙發上:「我只在北京住過半個月,」他忽然說,「很多地方都沒有去過,比如長城。」
童言掃了眼他看得照片,是自己雙手叉腰,站在長城上的幼年照。
黑白的,還梳著兩個翹起來的小辮子。
「那顧老師可以趁這次休假,多去玩玩,」她很想拿本書,把玻璃板下的照片都遮住,「北京有三個長城,一個是八達嶺,這個你千萬別十一去,就和廟會人一樣多。還有一個在慕田峪,風景比八達嶺更好,節假日也沒太多人。」
顧平生點頭:「還有呢?」
「還有?」童言謹慎告誡,「居庸關你千萬別去,陡峭的要手腳並用,累死人。前兩個地方是『走』長城,只有居庸關才是『爬』長城。」
她沒想到,因為自己的一句話,下午竟然顧平生就直接開車去了居庸關。
而她,照奶奶的熱情囑托,被趕出家門,陪顧老師爬長城。
當她爬到腰都直不起來的時候,兩對兒老頭老太太背著雙肩包,氣定神閒地從她身邊經過,明明是很陡峭的台階,居然沒有借助手的力量……頭髮最花白的那個老太太回頭,笑著對顧平生說:「小伙子,怎麼不拉你女朋友一把,我看她體力不行啊。」
……
童言只覺得這聲音飄在天外,還沒抓住精髓,就被顧平生握住了手。
太過突然。心臟悄然顫悠了兩下,完全跟不上現實的節奏。
她下意識抬頭,那雙眼睛因為迎著陽光,微微瞇起來,卻仍舊帶著笑意:「早知道這麼陡,就去你說的那個慕田峪了。」
她喘著氣,耳邊都是自己很重的心跳聲:「是啊,我,我早說了,這裡陡的不行。我,我自己爬就可以,可以了。」
今天太陽特別大,哪裡有金秋的感覺,分明比盛夏的日頭還毒。
她說這話的時候,汗正順著下巴滴下來,落在深灰的石磚上。
他停下了腳步:「你上次來,是什麼時候?」
童言喘了兩口氣,剛才本是憋著口氣,想一直爬上去。這麼猛歇下來,始終提著的氣都散了,立刻就沒了半分力氣:「很久了,上次還是高一,我其實最怕來這裡了,」她倚靠在旁邊的石壁上,「高一的班主任是運動狂,他兒子又是旅遊局的,不用門票。所以每隔幾個星期就包車帶我們爬居庸關,說是既鍛煉身體又培養同學感情。」
鍛煉身體沒發現,但班裡的配對概率,絕對是全年級第一。
她說完這麼長的話,馬上又喘起來。
顧平生示意她休息會兒,童言立刻靠到身子右側的石壁上,遙望半山上的烽火台,越發覺得悲哀,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爬到。
他也靠在了石壁上,陪著她休息,竟然,始終沒有鬆開手。
童言本來注意力都在對話上,現在這麼無聲靠著牆壁,吹著山風,反倒越發覺得不好意思了。雖然以前爬的時候,所有女生都是被男生拉上去的,可今天卻不同,沒有硬性規定的時間指標,也沒有什麼競賽……
山風吹在出汗的皮膚上,很愜意。
兩個人的手心都有汗,身上是涼的,手心卻越來越熱。
童言越來越覺得不自在,感覺身上一陣涼快一陣熱的,手指卻不敢動分毫。過了很久,整個手臂都發麻了,她才側過頭看他……剛想說話卻又被搶了先:「休息好了?走吧,到半山就好了。」
然後就很自然地,拉著她開始往上爬。
童言沒有爭辯的機會,只能賣力跟上。
因為他比自己高,等於是半拉著她往上走,手自然攥得很緊。半途中,他還交替著,換了另一隻手。
四周不時會經過些停下休息的人,隔著兩三個台階就有一對男女,女孩的聲音飄過來,說你看人家男生的體力多好,你怎麼這麼廢柴,還不如我爬的快……接下來的所有路程,童言都爬的有些心不在焉,明明很遠的距離,卻像是忽然縮短了。
到她踏上平台時,馬上就抽回了手:「顧老師,要喝水嗎?」
她從雙肩包裡拿出兩小瓶水,剛遞給他,就聽見短信的聲音。
摸出手機看了眼,是初中的班長:我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童言無奈,回道:我在北京,居庸關,打電話是長途加漫遊,有什麼事短信說吧。
短信很快回過來:居庸關??你以前沒爬夠啊?話說,我今天看到陸北了,怎麼他身邊有個女的?我沒聽說你們分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