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蜜月之行,除了安靜的年初二,就真成了他們律所的加班之旅。
顧平生是個很隨便的人,因為是蜜月之行,兩個人的房間比那些人臨時定的房間大了不少。為了方便這麼多人工作,最後間接變成了辦公間。
起先他的那些同事還很不好意思,等到兩三天後混得熟了,發覺童言更是個隨意的人。不光把房間讓出來,還免費做了助理。
只不過兩個人之間的細微交流,實在是各種惹人嫉妒。
最後連剛畢業不久的秘書都開始眼紅,連說受不了,一定要在年內把自己嫁出去……
有時不需要她幫忙,童言就主動閃人,自己跑到酒店的私人沙灘上曬太陽。
蜜月聖地,四處都是情侶。
她坐在太陽傘下,光著的腳去玩細膩的沙子。
忽然就想起那天自己興奮地跑進海裡,還以為能像在游泳池一樣自如,沒想到一個不大的海浪拍過來,就被灌了口海水。真是很不好的味道,澀的發苦。
幸好有顧平生在身後把她撈起來,否則還不知道要喝幾口才夠。可惜好人沒好報。她站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轉過身,把嘴巴裡的鹹澀都過給了他……
童言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仰躺在太陽椅上。
真的好熱,不知道他在房間裡會不會太難過。
她終歸不太放心,悄悄給他發了條消息:心跳多少?
很快,他就回復過來:
97,在正常範圍。TK
她略放了心:你這樣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工作,我真的很心疼。
如果今天選擇安逸的生活,未來顧太太就可能會面臨不眠不休的工作,那時候,恐怕我就不止是心疼了。TK
她想不出如何回復,他又來囑咐她:
如果救生員不在附近,就不要自己去海裡。TK
她仰面躺到太陽椅上,緩慢地按著鍵盤:嗯。我躺著看書,不下海。
就這麼在沙灘上坐到黃昏,她抱著基本從房間裡拿出來的書,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沙灘上今天有酒店辦的活動,男男女女都在從大廳往出走,只有零散的幾個人逆向而行。
她走到一排電梯的門口,隨手拍了拍向上的按鈕。
門忽然就開了,仍舊是很多人走出來,沒想到顧平生也在人群中。兩個人同時看到對方,她退後兩步靠在牆邊等他。
「我前一秒還在想你是不是結束了,後一秒就看見你,算不算心有靈犀?」
他倒是難得沒開玩笑,把她手裡的雜誌接過來:「我改簽了機票,今晚夜航回北京。」
「不是還有兩天嗎?家裡有事情?」
她直覺問他。
「是我外公的事情。我和你說過他兩年前做過肝移植,手術以後肌酐始終很高,沒停過透析,我們始終注意他腎臟方面的問題。沒想到昨晚忽然就開始便血,今天胃鏡確診是十二指腸降段潰瘍出血,現在人已經在ICU了。」
他盡量用她能聽懂的話。
「好,我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
她不敢耽擱,馬上就和他回了房間。
臨時改簽的機票,自然沒有機會去挑選時間。兩個人爭分奪秒地往機場趕,險些就錯過了航班。兩個人的位子是最後一排,座椅難以調解,前半程還沒只是覺得不舒服,兩個小時後已經從腰酸到了脖子。
他說話很少,吃的也少。
童言從沒見過他這樣,到後半夜飛機上的人都開始熟睡,他仍舊翻著手裡的雜誌,用很快的速度翻頁,像是在看,又或者只是純粹為了做一件事。
她把手放在書頁上,等到他看自己,終於蹙眉輕聲說:「這個座椅坐著很不舒服,你這兩天都沒有睡幾個小時,會不會吃不消?」她自主自發解開他身上的安全帶,「趁著空姐沒看見,躺在我腿上睡一會兒。」
最後一排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所有扶手拿開,橫躺著也絕沒有問題。
她知道這樣做,絕對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可也只想到這樣的方式安慰他。
顧平生似乎察覺到她的用意,捲起手裡的雜誌,敲了敲她的額頭:「如果遇上飛機忽然失重,沒有安全帶,很容易會脫離座椅撞到機艙頂。」
可剛才說完,卻又側過身子,把這一排的扶手都挨個抬起來。
然後堂而皇之地,仰面躺在了她的腿上:「十分鐘後叫醒我。」
她點點頭,手放在他的身上,摟住了他。
他沒有再說話,合上眼睛。
童言把額頭抵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安靜地看著他的睡容。因為做著有時差的項目,那幾個國家又沒有所謂的春節假期,這幾天他真的辛苦了不少。
不過兩分鐘,他的呼吸已經漸入平緩。
她想起他剛才說的話,悄悄地避開他的臉,解開腰上的安全帶,似乎這麼做反倒是踏實了。如果遇上飛機失重,怎麼也不能讓顧先生一個人去撞機艙頂吧?
飛機落地是凌晨五點多。
他們拉著行李鑽進出租車,童言馬上就報出了醫院的名字。顧平生攔住她,反倒是決定先回家:「雖然在比較熟的醫院,這個時間也不適合探視。」他提醒她。
童言恍然,反倒覺得自己和他比起來,更緊張無措的多。
真正到醫院已經是下午兩點多,兩個人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ICU外的大廳,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平凡正環抱著雙臂,和門口的兩個醫生說話,她背對著這裡所以看不到他們,反倒是兩個醫生先停下,其中一個對著他在招手,反手就按下了門鈴。
這個地方她實在太熟悉,當初兩個人初遇,他母親就是在這裡離開,而自己的母親也是在這裡被急救的。
童言自覺留在封閉的玻璃門外,沒有位子,就站在了電梯旁的角落裡。
過了會兒,倒是平凡先出來了,她說自己在外邊守了整夜,累得已經站不住,半是挽住她的手臂到樓下去找地方休息。
說是餓,最後坐下來也才點了兩杯熱茶。
她兩隻手握住童言的手,語氣慢慢就傷感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學醫嗎?就是覺得人真的很容易生病。可是沒學醫之前,覺得醫院能治好任何病,學了之後,反倒覺得生命真脆弱,放眼看去,大多數都是很難治好的人。」
她沒有醫學生的感受。
可也同樣有對生老病死的無奈,根本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人。
平凡感慨了這麼句,也不再說話,漫無目的地吹著杯裡的茶水。過了會兒才勉強笑了:「你看我比你大了十二歲,有些地方反倒不如你了。當初我在美國陪著TK,聽他同學說你奶奶生了那麼重的病,都不敢相信,你真的就什麼都不說,自己料理了幾個月。」
她搖頭:「我挺脆弱的,可是誰讓他也生那麼重的病,逼得我要自己去扛。」
「對啊,你還是小孩子,脆弱是應該的,」平凡疲倦地撐著頭,緩解一夜未眠的困頓,「我問過TK,他的身體狀況是不可逆轉的,肯定會越來越糟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撐不住了,分手了,怎麼辦?」
平凡說完,很快覺得自己說的殘酷了些,很快自我檢討:「不要介意我剛才的話,醫生都是口無遮攔,習慣預估最壞結果。」
「我不介意,我也習慣先往最壞的想,然後就什麼都豁然開朗了。」
平凡笑起來,繼續剛才沒說完的話:「然後,他就說出了我剛才的話,應該說是我偷了他曾經說的話。他說你還是小孩子,脆弱是應該的,」她有意放輕鬆語氣,「所以言言,如果你哪天脆弱了,撐不住了,沒人會怪你。我不會,TK更不會。」
她大概猜到平凡說的這些話,暗指了他們分手的可能。
她沒回答平凡的這個假設。
後來平凡轉換了話題,開始說老人家的病情,還有他們走後她曾經做過的一些努力:「人老了總是越來越固執,就像是孩子一樣,你要反覆哄著勸著,慢慢就會喜笑顏開接受了,」她看起來很有信心,「這次住院,我爺爺第一句話就是讓TK回來,所以我相信,馬上就會春暖花開了,什麼都不再是問題。」
她附和著頷首。
那些病痛災難,家人排斥,根本對她來說就不會是什麼問題。
有個秘密,從平凡和她的那個電話起,就留在了她心裡。
那天是她的生日。母親為了和她一起慶祝,從早晨七點多就在校門外,一直守到了中午休息才終於見到她。可她卻用盡了所有惡毒刻薄的語言,拒絕了母親。所以才有後來的事情發生,母親獨自在房裡喝了數瓶白酒,被發現後,送到了醫院搶救。
她的生日,是兩人母親同時被搶救的日子。
最後,也成為了他母親的忌日。
那天她被迫簽字後就離開了醫院,後來被知道母親被搶救的真相時,那一瞬的手腳僵硬發麻,滲入心底的恐懼和後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決無法想像。
所以,她明白他所有的感受。
而於她而言,顧平生究竟重要到什麼地步,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想像。
她始終有些心神不寧地看手機。
雖然知道顧平生只是在ICU裡,可總有不安的情緒,揮不去,驅不散。顧平凡守了整夜,除了臉色不是非常好之外,並沒有什麼不同。
照她的話說,要做醫生的人都要有超人體格,否則動不動就是三十六小時連軸轉,怎麼可能堅持下來?「TK以前身體非常好,」顧平凡對著手裡的賬單,抽出卡遞給服務生,「他為了能做個合格的外科醫生,始終都很注意體能的鍛煉,而且還和我學切菜……」
「他說過,」童言低頭繫好圍巾,「他和我一樣是左撇子,他說自己以前為了練習右手的靈敏度,每天都會把二十個土豆切成絲,就為了以後手術時,左右手可以同時開工。」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看顧平生切出的土豆絲的震撼心情。
那樣整齊的刀功,決對是下了苦功練習。
「是啊,,」平凡笑的不無遺憾,「他那麼努力,卻還是沒有機會做個好醫生。我以前特別嫉妒他可以在國外生活,那是八幾年的時候,還不像現在那麼普遍。後來慢慢長大了,瞭解我小姑姑的那些事後,就覺得他特別可憐。然後那麼多事,一個接著一個的,就沒停過。」
平凡接過服務生的單子,潦草地簽了名,同時也結束了這段對話。
兩人回到醫院時,顧平生已經從ICU出來,在和幾個長輩交流著外公的狀況。童言走過去時,他略微停下來,告訴她自己要在這裡守著,讓她先回家休息。
她雖有些憂心他的身體,但也沒多說什麼。
到家後,童言從陽台收下渡假前晾曬的床單,把臥室和洗手間從裡到外收拾乾淨。夜航整晚,提心吊膽整個白天,再加上高強度勞動,終於把她所有的精力都耗盡,匆匆洗澡上了床。
臥室的窗簾是特別定做的,只要拉上就看不到任何光源,很適合深度睡眠。
可因為太多事情壓在心裡,終歸睡不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就從夢裡驚醒,因為層層疊疊的夢境,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學校,還是在家,或者仍在渡假的海島……
最後還是羽絨被上特有的家的味道,讓她漸漸擺脫了恍惚。
也不知道是幾點了,身邊仍舊空著。
嗓子有些干,她懶懶地動了動手臂,想要起身倒杯水喝。
可剛才伸出胳膊,尚未坐起身,就看到了床邊的人影。他回來了?童言伸手去摸床頭櫃,想要開燈,剛才碰到燈的開關,整個人就怔住了。
剛才睜眼時,還未適應房間的黑暗,現在再看過去,卻發覺他在以一種近似於蹲跪的姿勢,靠在床的邊沿,在小心翼翼地,緩慢地從口袋裡拿什麼東西。
似乎很怕吵醒她。
只聽著有些發悶的細碎聲響,像是藥粒滑過塑料瓶。
童言不敢再動,手搭在床頭櫃的邊沿,盯著黑暗裡的他。他把手放到嘴上,直接把藥吞了下去,然後繼續長久地,保持那種讓人心疼的姿勢靠著床。
過了不知多久。
他終是偏過身子,沿著床側,坐在了地毯上。
剛才那個姿勢,童言還能隨時判斷他是不是有事,可現在這麼悄無聲息靜坐著,她倒真的慌了,很快開燈,從床上坐了起來。
「怎麼忽然醒了?」他很快起身,靠過來,「我吵醒你了?」
聲音就在耳邊,有些哄慰,還有他自己並不知道的沙啞疲倦。
她揉著眼睛,軟軟笑著:「剛才做噩夢,被嚇醒了,」小心翼翼地壓住眼淚,放下手時,眼睛已經被徹底揉紅了,「你剛回來?」
他嗯了聲,摸了摸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