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以為長明會發火。
再起碼也是冷嘲熱諷, 不加搭理。
畢竟自己把人丟到張暮面前,等於白白讓他去送命。
如果長明稍有差池,現在恐怕他看見的就是一具屍體了。
也許連屍體都見不上。
因為七星河已經因為結界破碎而徹底毀了。
九重淵失去第一重淵。
雖然沒想到他還能活下來, 不過雲海發現自己心情還不錯。
最起碼, 在自己還沒徹底將此人琢磨透, 對他失去興趣之前,長明最好別死。
雲海有些開心,腳步也跟著輕快, 笑容越發高興了。
「長明道友不必害羞,若是看見我心生歡喜,不妨說出來。」
連許靜仙這種生冷不忌的魔修, 都覺得雲海可能不大正常。
對普通的瘋子,看不慣可以暴打一頓,可以殺了他, 眼不見為淨。
對深不可測的瘋子,最好辦法就是遠離, 離得越遠越好。
她垂涎雲海美貌, 卻有沒法應付這種瘋子的自知之明, 漸漸地也就歇了心思,別說雙修, 連春宵一度的想法也徹底沒了。
但對方主動找上門,她總不能趕人吧?
「的確歡喜,朝思暮想,輾轉難眠。」長明還真就回答了。
神情倦怠,姿態慵懶, 他不自覺伸手摸向心口, 想必是有些疼的, 唇色又白了一點,可臉上仍是毫不在乎的雲淡風輕。
不是刻意裝出來的平淡,是忍耐成了一種習慣,也是沒有將這些苦痛放在心上。
一個人心志堅定到了無視自身痛苦,那必然是他經歷過許多比這還要痛的苦,比起那些,眼前堪稱安逸。
而這樣一個人,本該站在世間之巔,而非流落天涯海角。
雲海看在眼裡,對他的興趣又增添一分。
「長明道友瘦了。」
「那想必是被雲道友陷害之後,忙於死裡逃生所致。」長明道。
雲海哈哈一笑,在他身邊盤腿坐下。
「那雲某這不就來賠罪了!」
長明:「只怕雲道友又心血來潮,想到什麼坑我的主意,你一句賠罪,我就得半死不活。」
視線落在他膝蓋上的琉璃金珠杖上,雲海微微一笑。
「長明道友也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收穫吧?而且我也是一片好心,那麼多人齊聚七星台,不知你找到你想見的故人了嗎?」
長明:「一開始就見到了,只是不知何故,他不記得我了。」
雲海:「世間容貌相似者芸芸,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長明:「我相信我的眼睛。」
雲海攤手:「看來長明道友很固執。」
長明:「你是如何知道張暮有問題的?」
雲海神秘一笑:「你相信一個說法嗎?同類總會對同類的氣息更為敏銳。」
許靜仙對他們兩人之間形同打機鋒的對話似懂非懂,及至聽見最後一句,聯想張暮真面目,不由悚然變色。
長明面色如常,雲海也淡定自若,好像說出這句話的人不是自己。
「雲道友不像是跟我們一樣從外邊進來的,倒像是一直都待在這裡。」
「我也是從外面進來的,只不過時間比你們早一些罷了。」
雲海抬頭看天,星辰滿目,璀璨點點。
對於外面進來的修士而言,九重淵的一切都很新鮮,詭麗奇異,層出不窮。
但於他而言,即便是彩虹橋這樣的奇景,雲海也已經習以為常。
許靜仙心頭一動:「雲道友可曾聽說過養真草?」
雲海搖搖頭,奇怪反問:「那是什麼?一種草藥?」
許靜仙扭頭盯住長明,一字一頓:「你,騙,我?」
長明老神在在:「他不知道,未必代表我不知道。我這般博學多才之人,天下幾人能及?」
雲海居然點頭贊同:「長明道友的確學富五車。」
許靜仙:……
她暗自咬牙,覺得對方就是吃定自己不能在九重淵裡殺了他。
「不過,」雲海話鋒一轉,「第八重淵天垂瀑,是九重淵中唯一一處長滿奇花異草的地方,許多花草連我都叫不出名字,也都各有神奇之處,說不定就有你們想找的養真草。」
許靜仙挑眉:「雲道友竟連第八重淵都去過了?」
雲海微笑:「道聽途說。」
許靜仙無語。
長明忽然道:「那第九重淵呢?」
雲海搖頭:「未曾踏足,一無所知。」
他的回答不算縝密,細想就有許多漏洞,但人家不肯說,長明還真拿他沒辦法。
現在他們連第二重淵都還沒摸索明白,第八重淵更是遙遙無期的存在,許靜仙一時竟生出幾分絕望。
等她真從九重淵出去,不會「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了吧,她那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凌波峰峰主之位,不會被人搶了吧?
她心緒煩亂,便連說話的慾望也沒了。
陳亭等人正好回來。
幾人面色沉重,眉頭緊鎖。
其他人知道許靜仙來自見血宗,都不肯主動搭話,只有陳亭過來。
「雲道友,你也來了?」他有些驚奇,方才明明不見雲海的。
雲海含笑不語。
除了面對長明和許靜仙,他對旁人都是有些傲氣的。
或者說,他只對長明有些多餘的興趣,對其他人,都有些司空見慣的乏味。
陳亭的注意力也沒放在他身上。
「幾位道友,情況有些不妙。」
陳亭跟何青墨等人原本是想將此處地形摸透。
沒想到他們卻在橋下找到魏一衝的屍體。
魏一衝明明是從橋上跳入鏡湖的,但他的屍體卻倚在橋邊一棵樹下。
手腳俱折,肢體扭曲,面容猙獰,死不瞑目。
就像在臨死前看見生平未見的古怪恐怖,連嘴巴都還微微張著,隨身的劍卻不見了。
一名劍修,劍在人在,連自己的兵器都丟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慘死,陳亭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忙四下尋找,卻都沒找到任何線索,他的道侶關霞裳更是哭成淚人,誰能想到一場爭吵變成天人永隔。
橋下草木錯落,花樹扶疏,怎麼看都讓人察覺不出任何危險。
然而,不管陳亭他們走出多遠,往哪裡走,最終都會發現自己回到彩虹橋邊。
他們彷彿被困在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瓶子裡,永遠走不出去。
「我們沒找到其他人,也沒看見徐鳳林,他很可能已經去到第三重淵了,那麼這裡應該有出口才是。」陳亭道。
魏一衝已經用性命為他們排除了其中一個選項,這個出口絕對不可能是從橋上跳下去。
許靜仙:「陳道友有何打算?」
陳亭看了何青墨一眼:「還是由何道友來說吧。」
何青墨不太願意和魔修妖女打交道,不過他們現在算上陳亭,一共就五個人,想要實施計劃,就得加上許靜仙三人。
「我準備佈一個八卦陣,如果順利的話,所有人都可以離開這裡,目前八個卦位,尚有震巽離三位無人鎮守,需要三位助我一臂之力。」
長明等人都盤腿坐著,唯獨何青墨站著,無形中有些居高臨下的感覺。
但他見幾人都抬頭望著自己說話,也不願屈膝坐下。
許靜仙甜甜一笑:「何道友,這八卦陣是作何用的,你總得與我們說道一二吧?」
何青墨微微皺眉:「說了你們也未必明白,只要知道我不會害你們的就行了。」
許靜仙還帶著笑容,眼裡卻沒了笑意。
「你不說怎麼知道我們不懂?」
陳亭打圓場。
「諸位稍安勿躁,方才何道友與我說過幾句,我來解釋一下吧。他覺得既然七星河本身是一個陣法,那麼彩虹橋應該也是,既然是陣法,就會有陣眼和破陣之法,既然是陣法,變化萬千,不離其宗,不如按照最簡單的八卦陣來破,八個人守八個方位,只要有其中一人找到陣眼,通知其他人,就可以合力上前攻而破之。何道友說,他自己守死門的坤位,我們其餘七個人,則各守一位。不知三位以為如何?」
許靜仙美目微挑:「那我們憑什麼相信他不會故意將危險的地方留給我們,然後再踩著我們離開這裡?」
何青墨還未說話,他身邊的道人先開口了。
「你這妖女別不識好歹,何師兄是神霄仙府最擅長佈陣破陣之人,上回千繡樓重金請他去佈陣他都沒去,要不是現在這裡只有八個人,也用不著找上你們!」
許靜仙嘻嘻一笑:「我是妖女,跟妖女合作的你們又是什麼,妖男嗎?」
陳亭想笑,忍住了,邊上雲海卻很不給面子,直接就笑出聲。
「你!」
那道人擼起袖子就想幹架,卻被何青墨按住了。
「我方才看過了,橋上與鏡湖本該倒映出來的橋影,正好兩個半橋合成一圓,如果不將圓破開,所有人永遠都會被困在此處,對你們同樣沒有好處,你們好好考慮一下,不要意氣用事!」
何青墨嘴裡講道理,神色卻還是一派高傲,絲毫不肯軟下身段。
許靜仙就喜歡這些名門大派一個個瞧不起妖女卻有事還要找上門來求合作的樣子。
「若我們意氣用事又如何?」
何青墨那師弟搶先道:「那我們只好將你丟下去了!」
他生怕其他人阻攔,剛說完立刻出手,抽劍出鞘,刺向許靜仙,有心給這妖女一個教訓。
長劍挾著劍氣去勢極快,眨眼就到了許靜仙鼻尖,誰知一道白光橫生生攔在劍與人之間,那神霄仙府弟子定睛一看,白光居然是一片樹葉。
他飛快後撤數步,樹葉依舊緊追不捨,擦著劍身直取他面門。
耳邊響起許靜仙的嘻嘻笑聲。
果然是個妖女!
那弟子咬牙切齒,反手將劍光彈出,打在樹葉上,樹葉一分為五,化為五道寒冰,破開他的劍氣直取而來。
他大驚失色,終於知道厲害,這時何青墨看不下去,直接出手,拂袖將五道寒冰都打下來。
「適可而止!」
許靜仙笑道:「我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是要見血的,我們家明郎仁慈,不想我拿了你師弟的狗命,方才出手幫我教訓他,你們還不知恩嗎?」
長明咳嗽兩聲:「仙子好生善變,之前還說我不像個男人,現在又開始叫明郎了。」
許靜仙扭頭:「你閉嘴!」
出手想教訓人不成又反被教訓的弟子面上五顏六色,好不精彩。
陳亭趕緊橫攔在幾人中間,生怕他們又起衝突。
在他看來,神霄仙府這幾人眼高於頂,的確很難相處,要不是何青墨還有些本事,他也懶得當這個和事佬,但眼下想要出去還得合作。
長明道:「何道友的計劃,聽上去似乎沒有問題,不過你如何保證我們八人在相距甚遠時,依舊能隨時馳援?一旦有人找到陣眼或出口,又如何通知其他人?」
何青墨負手淡淡道:「我會給你們點上我師門特製的硃砂,一旦你們有人遇到致命危險,或者找到陣眼,就立刻抹去硃砂,其他人會生出感應,直到在牽引下找到你。」
雲海含笑:「果然很高明的辦法,我沒意見。」
長明看了他一眼,總覺得對方的話有弦外之音。
「若是何道友有把握,我們自然願意配合。」他也道。
這下許靜仙就成了孤家寡人,她暗罵長明一句,笑靨如花。
「既然我的同伴都同意了,我自然也與他們共同進退。不過既然這彩虹橋上下左右都分不清方向,何道友又如何確定我等八人的方位?」
何青墨從袖中摸出一支通體雪白的筆,筆尖鮮紅,如沾染硃砂。
他凌空虛畫,眾人眼前就出現一個圓。
「不用去管這裡到底何處才是陣眼,因為我們本來就一無所知,所以彩虹橋橋上正中的位置,就是其中一個方位,假設它是乾位,那麼它所對應的橋下對面那一點,就是死門坤位。」
許靜仙:「你的意思,還是要有人跳下去守死門?別忘了方纔那人是怎麼死的。」
何青墨冷冷道:「魏一衝剛才根本就沒有從橋正中跳下,既然是陣法,就要講究方位,稍有差錯,都會謬之千里。你用不著擔心,坤位我去守,等會兒我第一個從橋上跳下去,橋下另外兩個方位,也由我的師弟們來,你們只要守好其它三個方位便罷了。」
長明去看與他同行的另外二人表情,心道你的師弟們恐怕也不是那麼願意用性命去嘗試你的方法。
何青墨給眾人指點好所有方位,又用筆在他們小臂各點上一顆硃砂。
輪到雲海時,對方沒動。
何青墨看他。
雲海露出手背。
何青墨:「將袖子再擼高一些,要點在少海穴,效果才最好。」
雲海:「我生性害羞,不喜歡在不認識的人面前袒露身軀。」
何青墨:……
他的師弟還想出口嘲諷,觸及雲海視線,不自覺縮了回去。
最終何青墨沒有辦法,只得在雲海手背點了一點,聊勝於無。
關霞裳怯生生出聲:「陳道兄,我能否與你交換,守在生門?」
何青墨冷冷道:「我方才說過了,生門未必就是真正的生門,只是我為了佈陣先行假定的方位,它也有可能反而是唯一的死路,你可想好了?」
關霞裳雙目含淚,沒有說話。
眼下困在這裡,誰也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情,更何況修士抵抗誘惑的心志本就強於一般人。
何青墨看見她這個樣子,又想起魏一衝的死,只覺得煩人,看都懶得再看一眼,又從袖中摸出八支玲瓏剔透的袖箭。
「我會將這八支箭投在八個方位,方便你們行事。」
他問取下自己背上的弓,召來飛劍,懸空停在彩虹橋正中上方,將其中七支箭分別射向七個方位,又將最後一支箭,射在彩虹橋正中,虛空而立。
「我先行一步,希望各位不要出差錯。」
他看了眾人一眼,決然毅然,自己當先從橋上正中位置跳下去。
但他兩個師弟卻猶豫了。
許靜仙故意道:「你們該不會是要反悔,讓你們師兄白白去送死吧?」
其中一個,也就是剛才動過手的那人,狠狠瞪她一眼,走到自己的方位,猶豫片刻,利落縱身一躍。
另外一人卻當真就退卻了。
「我們出門前,師父給我們每人點了魂燈,每盞魂燈之間用紅線綁著,師兄如果有什麼消息想傳遞,我也能察覺到,不妨再等等,說不定師兄很快就找到陣眼了。」
他為自己找了借口和理由,不管許靜仙如何激他,他都不肯再往下跳了。
陳亭拿他沒法子,只好道:「那你與我換換吧,我去。」
「慢著。」
長明忽然道,「你們看!」
湖面景致再度發生變化。
藍天白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沸騰烈焰,火海滔天。
即使知道這僅僅是幻象,但眼前宛若煉獄的情景,依舊有種撲面而來的灼熱感。
關霞裳更是不自覺後退兩步,面露怯意。
這下子,何青墨那個師弟,是說什麼都不肯再往下跳了。
雲海忽而一笑。
「長明道友可有膽量走一趟?」
長明:「雲道友這意思,是想讓我與你一道去?」
「這鏡湖裡奧妙無窮,我早就想探個究竟了,何道友所思所想,正好與我不謀而合,親自走一趟又如何?」雲海道,「別忘了我們的賭約,上次你輸了,悲樹非但活不過三天,還死得那麼快,願賭服輸,你欠我一件事沒做,現在我要你陪我一道下去。」
說完,他也不等長明和其他人反應,伸手就來抓長明!
「且慢!」
許靜仙反應極快,也去抓長明。
但她動作還是慢了半步,雲海已經將長明胳膊攥住,拖著一起躍入橋下火海。
所有人都驚呆了。
魏一衝的死猶在眼前,連何青墨的師弟們都不敢相信他這個計劃的必勝把握,這兩人居然就跳下去了?!
陳亭後知後覺想起一件事:八人鎮守八個方位,現在兩個人跳往一處去了,他們上哪兒再找個人來填補多出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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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雲海就是雲未思,不是什麼分|身,前文可以看出,雲海沒了雲未思的記憶,也不記得長明,等於一切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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