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道觀, 一場傾盆大雨。
雲海站在道觀外面,看著跪在道觀門口的人。
那人與他有張一模一樣的臉,卻不是他。
雲海剛掙脫權臣與少年天子的迷夢, 轉眼又來到這裡。
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
那個跪著的人看不見他, 推門出來的道童也看不見他。
雲海靜觀其變。
「我說雲郎君, 您就別再跪了,您再跪多久也無用,我們觀主說了, 不收就是不收!」
道童撐傘站在他面前,聲音傳過大雨,清清楚楚傳遞過來。
跪者不言不語, 背脊挺直。
道童拿他沒法子,站了片刻,歎一口氣, 說了句你好自為之吧,便轉身入內。
道觀大門重新合上, 不留一絲縫隙。
雲海走到那人面前, 半蹲身, 看他的表情。
為了避開雨水澆面,對方微微低著頭, 臉上是跪久了的麻木,也是窮途末路的絕望。
何必呢?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一個道觀而已,就算裡面住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師,那又如何?
但他說的話, 對方聽不見。
雲海索性也就不浪費氣力, 在旁邊靠樹看戲。
天色漸暗, 復又明亮。
一夜過去,雨還未停。
跪者沒有等來道觀裡的人金石為開,卻等到自己的仇家。
十幾人提著兵器前後腳趕到,其中不乏修為深厚的高手。
這麼多人對付一個手無寸鐵連修為都沒有的少年,未免小題大做。
雲海冷眼旁觀,只等那少年被千刀萬剮,死在道觀門口。
對方不著急馬上動手,他們似乎想從少年身上得到什麼東西,一直在逼問。
兵器在少年身上劃出道道深淺不一的口子,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未知命運,而非酷刑本身。
但少年就是不開口,他唇角緊抿,一言不發,連呻|吟都強忍著。
血從他身上流入青石磚的縫隙裡,又很快被雨水沖散。
雲海心裡泛起一股焦躁。
這少年與他長相太相似了,難免讓人有種代入感。
可他又無法出手,只能眼睜睜這麼看著,否則在場這些人,早就死光了。
若是任由人在道觀門口就這麼死了,那這座道觀的主人也太窩囊了!
他冷笑想道。
道觀大門還真就緩緩打開了。
兩位道童開路,但這次不再是他們出來說些不痛不癢的話,而是另一個人邁過門檻,站在台階上。
雲海望住那人。
是長明。
早在海邊相遇時,他就有種感覺,自己從前見過這人。
「你們弄髒了我的青石磚,要怎麼賠?」
長明站在台階上,長袍廣袖,飄然出塵。
這個長明與他認識的,有很大區別。
他在九重淵裡見到的長明,常年神色疲倦而淡淡,像很久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他瀟灑隨意遊戲人間,不將任何事牽掛心頭,生死看淡豁達大度,與所有進入九重淵的修士都不一樣。
但眼前這個長明,面容冷肅若刀,不苟言笑,行止縹緲舉重若輕,眉頭因為常年擰起而留下一抹豎痕,更添凌厲。
這是一個真正的強者,而且是屹立於世間巔峰的頂尖強者。
雲海心頭狂跳,興奮起來。
他仔仔細細打量長明,沒有放過任何一點細節。
追殺少年的仇人對長明也有幾分忌憚,客客氣氣拱手,說這少年是他們主人的仇家,手上藏著禍國殃民的東西,不逼他交出來,以後還會禍害更多人云云。
少年一言不發,任憑他們在那七嘴八舌,他被折磨得倒在地上,唯有一雙眼睛在細雨裡亮得出奇。
長明也沒理他們,逕自從台階上走下。
雨水落在他身上,好似遇到無形屏障,沾衣未濕,發乾如新。
「你想拜我為師?」
他居高臨下,少年抬頭仰望。
「是!」
這是雲海聽少年說出的第一句話,雨裡他的眼睛發亮,緊緊望住長明。
那點亮光落在雲海眼裡,宛若煙花炸開。
瞬間錯亂時光與記憶碎片被打散重組。
少年就是他,他就是少年。
他是雲海,也叫雲未思。
雲未思是白天的雲海。
他則是夜晚的雲未思。
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
「你能給我帶來什麼?」他聽見長明如是問少年。
少年時期的雲未思一時被問愣住了,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他身後的仇家見狀趁機出手偷襲,一道劍光掠向雲未思後心,迅若閃電。
長明眼皮都沒動一下,只是輕輕抬手,那道劍光居然就停在少年後心半厘之處停住,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仇家駭然!
須臾,劍光原路飛退,射入出手者眉心,對方慘叫一聲,轟然倒地!
其他人被震懾住了,紛紛後退,不敢再輕易出手。
但長明卻沒準備放過他們。
「你們解決恩怨,解決到我門口來了,當著我的面出手,嗯?」
最後一聲沉若磐石,重重錘在所有人心上。
雲未思一口血吐在身前的青石磚上,原本跪得筆直的身體搖搖欲墜,將要歪倒。
雲海似也受到牽引,心神微震,不得不扶住樹幹站穩。
仇家為首一人乾笑:「打擾九方觀主清修了,我們這就告退,改日再來登門拜訪!」
「少主?」旁邊有人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卻被首領一眼瞪回去。
他們自以為就此收手,玉皇觀也無話可說,誰知長明卻又出聲了。
「我讓你們走了嗎?」
首領素來豪橫慣了,又仗著有背景,哪怕知道對面是個宗師級高手,也無多少懼色。
「九方觀主,此人既然尋求到您這裡來庇護,我們就不動手了,只要他一日不出玉皇觀,性命就無礙,就當是我等給您的見面禮了。」
長明淡淡道:「你們弄髒了我的地方,說兩句話就想走?」
首領:「那你想怎樣?」
長明:「你把命留下來,旁人我可以饒過。」
首領氣笑了,直接抬手下令進攻。
他就不信自己這麼多高手,會打不過一個九方長明。
九方長明只說了兩個字。
「劍來。」
他抬起手。
這個動作,平平無奇。
但所有人同時都聽見嗡嗡長鳴。
他們手中的劍鞘開始劇烈震顫。
霎時間,萬劍齊發!
所有劍像有了自主意識,同時出鞘,斬向他們的首領!
十幾把劍的劍光當頭罩下,首領大驚失色,退無可退。
劍光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首領倒在地上,七竅流血,遍體鱗傷。
十二把劍,整整齊齊插在他週身。
所有人駭然變色。
少年的眼睛卻變得很亮,他望著九方長明,就像望著唯一的光。
雲海也在看九方長明。
這人是如此強大,而強者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能讓世上所有人抬頭仰望。
可這樣一個人,又是如何從宗師變成廢人的?
連脾性,都大相逕庭。
仇家抬著首領的屍體匆匆潰逃,話都不敢多說一句,少年則跟在長明後面,頭一回踏入這間道觀。
只是剛邁過門檻,他頭一歪,人就倒了。
長明彎腰掐他人中,給了一顆丹藥。
少年只是跪太久,體力不支加上淋了雨,緩緩甦醒過來,人還有些迷糊。
他瞇起眼睛,看著逆光中的長明,不自覺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別走。」雲未思喃喃道。
真沒出息!
雲海忍不住暗哂,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等你醒了再說。」
長明袖子拂過額頭,雲未思軟軟倒下。
他叫來道童將人背到廂房去,自己則去給觀中弟子上早修了。
門口血跡未乾,很快又被雨水沖走。
不知怎的,雲海明知這是鏡湖給他設下的幻境,卻有些捨不得離開了。
他想看看九方長明這樣的強者,為何會後來淪落到那個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個自己,後來到底有沒有在玉皇觀拜師,又學了些什麼。
長明沒有趕走雲未思,從那天起,算是默認他在玉皇觀留下,但也沒有答應收他為弟子。
雲未思堅持不懈,最終以努力打動了九方長明,成為觀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長明在道門的唯一一個弟子。
夢境中不覺時光飛逝。
雲海看著雲未思一點點修煉,一點點成長,從少年變為青年,從倔強深沉變得穩重幹練。
他也會笑了,雖然大多只是面對師尊的時候笑,但起碼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個跪在道觀面前,只憑著一腔仇恨支撐不倒卻麻木不仁的雲未思。
他會細心給師尊打掃屋子,會跟道童學編蒲席,為其師親手編一個生辰賀禮。
他會在燈下臨摹九方長明的筆跡,寫了長長的字帖,然後露出會心一笑。
他還會聽說隔壁山峰有一處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絕時,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嶺等了三天,直到等來冬季第一場雪,再捧著裝滿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趕上酷愛喝茶的九方長明清晨第一壺熱茶。
雲海就在旁邊默默看著。
看著雲未思的悲歡喜樂,看著他對師尊的滿腔熱忱。
看著他修煉時的心無旁騖,也看著九方長明的傾囊相授。
他將手按在胸口。
滾燙的心臟也在跳動,似乎感同身受。
為什麼他會完全不記得了?
為什麼九方長明這個人,在海邊重逢之前,他竟然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雲海閉了閉眼,壓下澎湃灼熱的心緒起伏。
時光彷彿靜止,又一直往前流淌。
雲未思的七年時光,也被雲海重新一點點找回來。
但他覺得日子不會一直這樣平靜下去。
因為九方長明的修煉也遇到了瓶頸,他時時能看見對方緊鎖的眉頭,與若有所思的神情。
終於有一日,玉皇觀迎來了它的劫數。
九方長明攜徒出門赴約。
雲未思從前的仇家找上門來,這次他們帶來更厲害的幫手,但沒了九方長明的道觀,其實也就是個平平無奇的門派,仇家找不到雲未思,直接發洩在道觀裡半數弟子身上,玉皇觀死傷慘重。
聞訊回來的雲未思千里追殺,將當年那伙仇人都解決乾淨。
現在的他早有能力報仇,只不過這些年一直在道觀裡修行,無暇旁顧。
等他回到玉皇觀,九方長明卻提出,他要離開玉皇觀,也離開道門,另立門戶。
「我的修為已經到瓶頸,進無可進,唯有破而後立,方有餘地。」
花樹下,長明對雲未思道。
「參悟得道也未必要破而後立,道法深奧,師尊大可另闢蹊徑,何必非要離開道門?」
雲未思露出從未有過的急切。
他不希望其師離開,但雲海知道,九方長明是一定會走的。
道門就像一棵參天大樹,也許這棵樹上的細枝末節還沒有被九方長明摸透,但樹的形狀和它所能達到的高度,九方長明都已經瞭解了,他希望去探索別的樹種,而不是終其一生浪費在這棵樹上。
但那個時候的雲未思是不明白的,他希望玉皇觀這種日子能一直延續下去。
果不其然,九方長明道:「玉皇觀,我建議你不要接掌,俗務會浪費你的精力,耽誤你的修煉,你就照著我教你的心訣,一直修煉到頂,再尋往上的新路,我會先入佛門,研究佛法,以求終有一日,將百家融會貫通,再返璞歸真。」
雲未思想也不想就道:「您入佛,我就入佛,您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九方長明搖頭:「你不必跟著我,你很有悟性,在道法上也已小有所成,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終有一日可以大成,揠苗助長,其害反大。而且你生性寡情少欲,正適合修無情道,我雜念太多,總想兼容並蓄,集百家所長,這也是一種欲,注定無法走這條路。」
說罷,他看著雲未思,若有所指:「你原本就無牽無掛,我這一走,正好讓你斬斷最後一絲塵緣羈絆,你也已為玉皇觀弟子報仇,了結因果,正可專心潛修,不再旁顧。」
雲未思聽得怔怔,半晌問道:「你意已決?」
九方長明:「已決。」
雲未思:「那我何時可以再見到你?」
九方長明:「等你成為宗師的那一日吧。」
夕陽下,雲海看著九方長明逐漸遠去,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
而雲未思始終站在那裡,從黃昏到日落,從長夜到黎明。
他的姿勢未曾改變,似乎這樣就能等到師尊重新回轉,告訴他這一切不過是玩笑與試煉。
雲海也站在這棵花樹下,看著日月變幻,星辰流轉,若干年過去,樹還是那棵樹,道觀還是那座道觀,從道觀裡出來的雲未思,面容神色卻比當年又沉穩了許多,臉上非但一點表情都沒有,而且是真正的冷若冰霜,無論看人或者看物,都像是在看死物。
超然物外,又隔絕於世外。
雲未思沒有聽九方長明的話,他依舊接下道觀,在九方長明的師弟兵解之後,成為新一任觀主,並且得到千林會的請柬,得知九方長明的消息,提前結束閉關,匆匆出門。
雲海也想跟上去,他有預感,雲未思這一趟旅程,將會很重要。
但眼前忽然劇烈暈眩,腳下站立不住,地面忽然化作巨浪漩渦,他徹底被捲了進去。
……
怒海沉浮,波濤洶湧。
長明挾著昏迷的雲海,在海浪裡艱難求生。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掉入此處,只知道身邊還多了個不肖逆徒和包袱累贅。
「你倒是醒醒,別裝死!」他狠狠給了雲海幾巴掌。
對方還真就睜開眼睛。
長明:……
雲海反手將他抓住,長明還以為他要出手打人,對方卻扯住長明拔水而起,將兩人送到不遠處一艘船上。
破舊海船在海浪中沉浮不定,卻始終沒有徹底沉入海底。
「這是哪裡?」長明只覺滿嘴俱是鹹腥味,連臉上都沾滿海鹽的氣息。
「弱水,九重淵裡的第七重淵。」
「我猜得沒錯,鏡湖下面果然聯通其它各淵。」長明將袖子擰乾。
雲海摸出一個裝淡水的水壺遞過來。
「多謝。」
長明也的確是渴了,接過來打開就喝,喝了兩口發現有點不對勁。
他倒不是擔心雲海在水裡下毒,想殺他不必這麼費勁,而是這人打從一開始就想殺他,後來又將他當成看戲的玩物,卻從未如此態度平和行事正常過。
「雲海道友,你沒事吧?」
雲海正想說話,眼角餘光瞥見天光乍破,不禁微微色變。
「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
然後呢?
長明思路被驟然打斷,不明所以看他。
身後,漆黑船艙傳來吱呀怪響。
兩人齊齊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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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愉快,照例明天週日休息,後天28號週一晚上8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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