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靜仙自然知道九方長明。
從尋常人家踏入修煉之門伊始, 這個名字就會經常在她耳邊被提起。
天下第一人。
道門首尊。
佛子。
魔修宗師。
儒家名士。
很難想像這麼多八竿子打不著的名頭,會同時落在一個人身上。
因為九方長明與旁人修煉軌跡不同,他先入道門, 而又入的佛門, 然後成了魔修, 還進過儒門, 最後成了四不靠的散修。
常人終其一生窮究一道已是極限, 他居然門門都學, 而且門門都精通。
更稀奇的是,為了籠絡這位奇才, 哪怕背地裡不齒,他改投的宗門,依舊會竭盡全力捧著他, 給予無上尊榮。
那些或明或暗的流言蜚語根本不敢放到檯面上來, 在九方長明鼎盛時期,所有人, 不管喜歡或不喜歡,是敵是友, 當著他的面, 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九方真人。
對許多人而言,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奇。
許靜仙也不例外。
她不止一次看著各種話本上編排出來的九方傳說,生出修士當如是的想法。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 一切不滿的聲音都會消失。
世人畏他, 謗他,可也敬他, 服他。
萬神山一役之後, 九方長明隕落,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有人說他死了,也有人將六合燭天陣的失敗歸咎於他,後者這種說法越來越盛行,許多新入門的修士不明就裡,漸漸的九方長明這個名字被釘在恥辱柱上,成為人族與妖魔勾結的鐵證。
崇拜追逐強者是所有種族的天賦,修士也不例外,當神像隕落失格,他們心中的大山坍塌,九方長明這個名字,也就不再被提起,慢慢被遺忘。
許靜仙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眼前這個病懨懨的男人,跟傳說中的人物聯繫到一起。
雖然兩人同名,她一直也以為只是同名而已。
誰能想到,同名就真的是同一人呢?!
那這麼說——
許靜仙忽然想起,那一日在見血宗,長明和宗主之間的古怪氛圍。
宗主是九方長明的弟子之一,這她也知道。
最初聽見這件事時,許靜仙還在心裡暗暗吐槽,就宗主這喜怒無常的脾氣,當年在九方真人面前也敢如此麼?
萬萬沒想到,這師徒倆還真見過面了。
難怪宗主會讓她帶人來九重淵。
她尚且如此驚詫,旁人更不必說了。
一時間,所有視線都落在長明身上。
震驚的,懷疑的,好奇的,各有不一。
就連張暮那張猙獰的臉上,也閃過一絲錯愕。
「九方長明?」
愕然過後,他上下打量對方,譏誚嘲諷之意顯露無疑。
「所謂世間第一人,竟是你這樣的?你們的修士全死絕了?你也配?」
一石激起千層浪,此話一出,人群自然沸騰起來。
有些性子急的,聽不得這挑撥之言,當即就破口大罵。
長明不為所動,只看著張暮:「你認識藏天嗎?他是你的同族,還曾托我給你們帶話。」
張暮面色微微一變。
長明:「看來你果然認識。」
張暮:「他如何了?」
長明不答反道:「賭約。」
張暮冷笑:「我是不會與你打賭的,有本事就憑實力撬開我的嘴,否則你們今日全都要死!」
死字還未說完,他身形一動,已至長明面前!
指甲跟著伸出,卻抓了個空!
長明原地消失,張暮只抓到一具人形傀儡。
薄紙化成灰燼,碎片四散飄飛。
張暮猛地轉身,黑色劍尖已到眉心!
他只覺眉心一痛,急速後撤飄飛,他身旁那些手下要出手,卻都被雲海攔住。
眼看雲海的身影沒在黑衣妖魔之中,魔氣環繞澎湃,不知勝負生死,許靜仙咬咬牙,心道老娘可算是在你這邊下注了,便也蹂身飛過去。
長明與雲海之間似乎有早已約好的默契。
雲海沒有插手長明和張暮的鬥法,只幫他攔住其他妖魔。
而後兩者的戰場,已經從沙灘轉移到海面。
眾人遙遙望去,只見黑夜裡,劍光縱橫交錯,海浪被靈力所引,越發澎湃激昂,掀起滔天巨浪,一波接一波,幾乎將夜空覆蓋。
昔日七星台上,張暮能以一人力戰群雄,修為自然不必說,哪怕眾人不瞭解黑暗深淵中的妖魔的世界,也知道張暮實力起碼也是宗師級別的了。
九方長明曾經威名赫赫,但曾經不代表現在,如今江山代有才人出,早已不是九方當年的光景了,在場絕大部分修士,他們所入門修煉的時間內,天下各大宗門大局底定,勢力已成,他們不曾在九方長明的陰影下戰戰兢兢修煉,自然也就體會不到當年此人是何等威勢,僅以名字,就能讓人退避三舍。
許靜仙覺得自己那半截紗綾委實不大好用。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也就是她現在修為大進,突破了瓶頸,還能勉強撐一陣,否則換作先前,早就敗下來。
如果這一次他們能贏,也就罷了,她跟在長明身邊,說不定還能再挖到一棵養真草的好處,如果輸了,那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可長明,當真是那個九方長明嗎?
傳說變成現實,未免令人產生些許不真實感。
興許是因為,不久之前她還抓著對方的頭髮調戲。
一邊打架一邊走神,後果就是肩膀差點被長長的指甲抓破,幸好有人將她及時推開。
「愣什麼神?!」
許靜仙扭頭一看,居然是何青墨。
彩虹橋上萍水相逢的神霄仙府弟子,跳下鏡湖之後就不知所蹤,居然沒死。
讓許靜仙更意外的是,在許多人都選擇袖手旁觀,讓他們先打的時候,何青墨竟然主動參加進來。
在他後面,他的另外一個師弟也過來了。
其他人面面相覷,絕大多數選擇明哲保身,靜觀其變,也有一小部分漸漸加進來。
許靜仙的壓力一下子小了許多。
至於雲海——
許靜仙發現雲海不見了。
他去哪裡了?
張暮本不相信對方能贏自己。
此刻他卻無法確定了。
他發現自己被困在虛空陣法之中。
前後左右八個方位,皆是長明持劍捏訣的模樣,每個虛像手訣各不相同,但無論他朝哪個虛像進攻,所有攻勢都會被反彈回來。
如是幾次,張暮差點懷疑人生。
他覺得自己肯定是有什麼細節遺漏了。
這種陣法,除了靈力支撐,還需要強大的神識,張暮完全無法想像,對方的識海強大到如此地步,竟能將他困在這裡,寸步難行。
識海……
他靈光一閃,似乎明白了什麼。
自己必然是一不留神,被對方趁虛而入。
現在他所在,並非九重淵的迷霧之海,而是在長明的識海內。
只要將識海打破,不單再也困不住他,而且九方長明還會因此神識重創。
昔日威名赫赫的宗師變成一個傻子,聽上去似乎也挺有趣的,不是嗎?
張暮嘴角噙著一抹冷笑,忽然出手!
他早已發現八個方位的虛像雖然看似毫無破綻,實則依舊有細節上的不同。
其中東南方位者,同樣手持四非劍,但劍尖朝上,蓄勢待發,隨時可能出手。
但越是如此主動強勢,就越是內裡虛弱。
尤其這個虛像,四非劍的靈力似已支撐不住,呈現出比另外七處更淺的顏色。
張暮心念電轉,出手如風,抓向東南位。
虛像在他碰到的剎那破碎消失。
果然!
張暮一喜。
但他的喜悅維持不到半息。
颶風自身後襲來,將他捲入漩渦之中,混亂中他以靈力抗衡,卻發現其它七個虛影同時御劍朝他斬來!
方才是對方故意露出的破綻!
張暮恍然,但為時已晚。
棋差一著,滿盤皆輸。他被四非劍由後面穿心而過,劍拔||出來時,張暮亦從半空跌落入海。
但他的身體還未被海水浸泡,就被人撈起,拽往岸邊。
張暮只覺身體劇痛,不僅是被劍穿過的胸口,還有掌心。
他費力掀開眼皮,看見自己掌心被長明用劍牢牢釘住,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張暮想說點什麼,張口卻先吐出一大口血。
他看見長明在身前蹲下。
「我認識藏天。」他聽見對方說道,「那些人與你們合作,也不過是為了利益,一旦他們發現需要一個替死鬼,就會毫不猶豫把你們出賣。當年的玉汝鎮血案,藏天就是這樣死的。他臨終前讓我轉告你們,不要輕易相信那些人。」
「咳咳,你錯了,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們!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離開黑暗深淵,來到人間,他們沒有騙我……」
張暮臉上露出笑容,那是一種譏誚和嘲弄。
「你以為,殺了我,離開九重淵,就結束了嗎?不,一切才剛剛開始,九重淵在你們看來,已經足夠宏偉龐大,但它也不過是,計劃中的一環。哈哈哈……你永遠也想不到的!」
看來用藏天撬開他的嘴是不可能的了。
長明手下使力,令四非劍又深入一寸,靈力攪弄對方筋骨,饒是妖魔也經受不住,張暮痛苦悶哼,面容抽搐扭曲,眼神也開始渙散。
「他們是誰?除了萬遲碧江和司徒萬壑,還有誰與你們的合作?」
張暮自然是不會說的,臉上露出毫不意外的神色,似乎在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提他們」。
血從他的嘴巴和鼻子不斷湧出,他卻還想嘲笑長明的愚蠢。
但長明問出這句話,僅僅是為了引出下面的——
「蕭藏鳳?」
張暮的笑容凝住。
重傷令他意識模糊,分不出更多的急智來掩蓋表情,但瞬間反應已經讓長明知道答案。
長明:「還有,若我沒猜錯,陳亭應該就是萬劍仙宗宗主江離的化身份神。」
我不會說的,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查。
張暮嘴唇張張合合,無聲道,表情逐漸凝固,徹底沒了聲息。
那邊黑衣妖魔也都被殺戮大半,許靜仙見長明飄然落地,安然無恙,不由大喜過望,抽手朝他奔來。
「明郎,你沒事吧?」
長明嗯了一聲,轉頭望向迷霧之海盡頭。
在那裡,新的巨浪正慢慢湧過來。
遙遙望去,速度似乎並不快,但其勢之高,其聲之大,居然遠遠超過方纔所有。
若無意外,等到巨浪來襲時,這裡的海灘將會被徹底淹沒,變成澤國汪洋。
許靜仙見狀皺眉。
「怎麼辦,我們還要穿過迷霧嗎?」
他們的確是通過迷霧才來到九重淵的,但上回穿越迷霧,卻直接去了第三重淵,可見那裡頭變化萬千,一個不好又會被重新繞進去,無窮無盡。
「屍蟲!那些屍蟲又來了!」
長明還未回答她,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許靜仙面色大變,扭頭果然看見夜色中,一群瑩瑩之光自遠處飛來,乍看星星點點,甚為漂亮,但在場許多人都知道那是什麼。
讓人聞之色變,觸之即死的螢火屍蟲。
許靜仙一看到螢火屍蟲,就想起自己那半截紗綾。
長明對她道:「跟我來!」
說罷便當先御劍飛向巨浪來處,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最終沒入海浪之中。
這種看上去純粹找死的行為令許靜仙愣了一瞬,但她隨即選擇跟隨。
離巨浪越近,風也就越大。
許靜仙幾乎身形不穩,跌落海中,她咬咬牙瞇起眼,硬著頭皮頂著滔天風浪,將身體扎進去。
水,鋪天蓋地的水。
身體徹底沒入水中,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力道牽扯,許靜仙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一點靈力護持週身保證神智清醒,但眼前天旋地轉,不辨陰陽,很快就連清醒都很難辦到,入門修煉這麼多年來,她再次嘗到小時候坐馬車頭暈噁心的那種感覺。
許靜仙白眼一翻,終於徹底暈過去了。
再度醒來時,身體還叫囂疲憊,但眼皮已經明顯感覺到灼熱刺痛。
她有些難受,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一邊慢慢睜開。
日光透過手指縫隙,直刺眼睛。
許靜仙的意識慢慢回籠,坐起身舉目四顧。
不遠處,長明負手站在崖邊,與那神霄仙府的何青墨在說話。
雲海則從另外一邊走來,手裡還拿著一束枯草,好像是去樹林裡剛摘了什麼東西回來。
許靜仙記得這裡。
他們先前就是從這裡進入九重淵的。
那懸崖下面,雲霧瀰漫,正是九重淵的入口。
也就是說,他們徹底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了?
許靜仙有些恍惚,甚至感覺像在做夢。
如果時光倒流,重來一回,她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作出同樣的選擇,但可以確定的是,這輩子她絕不會再踏足此處。
絕不會。
何青墨與長明不知說了什麼,朝許靜仙這裡看了一眼,似乎猶豫要不要過來告辭,最終並沒有,只是越過她走向雲海,跟後者拱手告辭,然後御劍離去。
被忽視的許靜仙:……很好,以後看見神霄仙府的弟子,捉住一個折磨一個,捉住兩個折磨一雙。
她看向長明。
後者隨手用髮帶束住長髮,但仍有些許逃逸出來,散落肩膀。
寬衣長袍,迎風而立,果真有一代宗師的風儀。
許靜仙知道,長明先前力殺張暮的戰績,很快就會隨著那些從九重淵逃出去的修士傳遍天下。
許多人也會知道九方長明死而復生,重現人間,只怕天下很快又會掀起風波。
她怔怔望著對方,心緒起伏不定,帶著些劫後餘生的唏噓。
忽然,長明低頭吐了口血,往後癱坐在地上,毫無傳說級宗師的形象。
許靜仙所有遐思瞬間灰飛煙滅:「你方才不是跟沒事人一樣嗎?」
長明抹去嘴角血沫:「在仰慕者面前,風度絕不可少,忍也得忍著。」
許靜仙:……
他們在九重淵裡遇到的事情太多了,眾人各自分散之後又各有奇遇,三天三夜也講不完,許靜仙心中更有許多疑問,尤其是張暮之前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雲海是自己同族的那句話,一直在她腦海徘徊不去。
抬眼就看見雲海朝自己走來,那雙眼睛裡似有冰川雪海,令她血液凝結,問不出半句話。
雲海沒有在她身邊停下,連注意力也未分出分毫,逕自走到長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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