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星有月, 有茶有酒。
鳳霄與崔不去二人相面而坐, 閣樓外清風徐徐, 春草萌芽。
忽略旁邊房子剛剛倒塌了一間, 佛耳也救走了他的徒弟逃之夭夭的話, 這的確是個美好的夜晚。
鳳霄看著坐在自己面前不遠處的崔不去。
對方既沒喝茶, 也沒喝酒, 而是拿起一個藥盅,先面露猶豫,然後以一種從容就義悍不畏死的表情閉了閉眼, 仰頭將藥盅灌入口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飲毒自盡。
饒是喝過許多苦藥,崔不去仍舊會覺得這個開藥的大夫可能跟自己有仇, 因為那種苦澀在舌根流過的滋味, 足以讓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再回過神,他就看見鳳霄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自己。
「秦妙語那邊如何?」崔不去問道。
「玉膽已經拿回。」鳳霄簡答道, 他沒有說的是, 被秦妙語吸收了功力的玉膽, 如今只有原先的一半大小, 玉心中央的玉髓顏色也淺淡許多, 但這些事情與崔不去無關,找玉膽本來就是鳳霄的差事, 這些後續的麻煩自然也該他自己去收拾。
自此,于闐使者被害案算是宣告破解了, 雖然個中還有一些情況尚未明瞭, 但甦醒與秦妙語已被擒獲,玉膽也已找回來,按照兩人的約定,鳳霄需要在找到玉膽和兇手這樁功勞,添上屬於左月局的那一筆。
崔不去微微詫異:「看來秦妙語還活著?我很好奇,她身上有何秘密,居然能讓你留下她的性命?」
鳳霄:「難不成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嗜殺之人?被你這麼一說,我的心都碎成一片片了,就算縫縫補補,也難以癒合。」
崔不去:「說人話。」
鳳霄從善如流:「一個女人,作為高句麗細作遠赴中原,隱姓埋名這麼多年,足見忍耐力非同尋常。」
聞絃歌而知雅意,只稍聽到一句,崔不去就足以明白鳳霄接下來的意思了。
于闐王膝下空虛,尉遲金烏是他最看重的侄子,如果不死,以後很有可能繼承王位,以秦妙語的能耐和尉遲金烏對她的寵愛,她想要問鼎于闐王妃的寶座並不困難,自然也就很有可能成為左右于闐政局的人。
高句麗人在千里之外安下這麼一枚棋子,當然不是為了讓秦妙語當區區一個西域小國的王妃,而是想要通過秦妙語攪動西域政局,連接起隋朝與突厥,從而為高句麗謀取利益,如此看來,當初佈局的人,不可謂不深謀遠慮,可見高句麗雖然蕞爾小國,也並非沒有高人的。
只可惜,高句麗王的怪病,天池玉膽的出世,讓高句麗人坐不住了,不得不提前啟用了秦妙語和甦醒,否則他們兩人,有可能永遠都不會被發現。
想及此,崔不去就問:「是誰派秦妙語和甦醒到中原來的?除了他們,還有何人?」
聰明人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鳳霄朝他投以讚賞的目光。
雖然崔不去的存在讓解劍府多了不少麻煩,但人生一世,對手難逢,若總是太平無事,未免也索然無味。
鳳霄曾揣測過,以崔不去的能耐,就算他不會武功,也足以讓人生出延攬之心,像崔不去這樣目標明確,熱衷建功立業的人,只要許以高位,對方必定會動心,誰知千算萬算,自己居然拉人拉到了左月局正使的頭上。
崔不去當然不可能放棄左月正使的位置,跑來屈尊當一個解劍府四府主,非但不會,很可能還會因為鳳霄意圖拉攏自己地盤上的人,而給鳳霄記上一筆。
債多不愁背,鳳霄表示無所謂。
「派他們過來的,是高寧的師父高雲,此人為高句麗王高湯之兄,據說也是高句麗唯一一個宗師級高手。」鳳霄道。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高雲雖然身無官職,但對高湯的施政卻頗有影響,還一手創立了扶余門,其作用與解劍府類似,通過安排細作潛入他國,打探情報機密來獲取訊息,從而做出對本國有利的行為。
毫無疑問,甦醒和秦妙語,肯定也是扶余門中人。
「秦妙語在扶余門中地位不高,高雲素來瞧不上女子,只利用她們的美色,來作些低等的消息傳遞,只有甦醒能與扶余門聯繫,但他所知也不多,只知道當年送他們過來的人叫一先生。」
像秦妙語這樣的女人,年紀小閱歷淺薄時可能會被嚇住,不敢輕舉妄動,但這些年她嫁給尉遲金烏當小妾,一面要與他那些鶯鶯燕燕勾心鬥角,穩固地位和寵愛,一面又要暗中打探消息,與甦醒聯繫,為高句麗謀求更多的利益,早就歷練得非同一般,如何還是一個扶余門能夠局限住的?會生出叛變之心並不奇怪。
「一?易?」崔不去不關心鳳霄想怎麼處置秦妙語,他對剛才鳳霄提到的「一先生」更感興趣。
鳳霄以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劃了一道橫。
是一。
一元復始,九九歸一的一。
一,是萬物之始,所有數字的起點,卻也可以是無窮大。
老子曰,抱一為天下式。
惟初太始道立於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
會用這樣一個字來作為外號的人,必然不會是尋常人物。
這位一先生,非但是甦醒他們在中原的聯絡人,而且很可能在扶余門中地位不低。
更有甚者,對方在中原隱藏多年,連秦妙語都能差點當上于闐王妃,那一先生的身份又會卑賤到哪裡去?
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
崔不去發現事情越來越有趣了。
他們破了一個案子,卻由此找到一條埋藏更深的繩子。
若是循著繩子找過去,最終又能發現什麼?
他相信,鳳霄也有差不多的推測,而且同樣感興趣,甚至可能為了拉他下水,才和他說了這麼多。
但崔不去本來就是個不安分的人,問題越棘手,困難越多,他反倒覺得越有意思。
鳳霄:「我與你說了這麼多,你是否也該投桃報李?」
崔不去笑道:「那是自然,所以我不就邀請鳳府主與我一道前往突厥面見阿波可汗了?」
鳳霄忍不住挑眉:「你這叫投桃報李?難道不是沒事給我找事?」
崔不去:「你怎能作如此想?我問你,你之前是否答應過我,要提了佛耳的人頭來見?」
鳳霄:「我是答應過幫你殺了佛耳,但並沒有說什麼時候,今日殺是殺,明日殺也是殺,明年今日,不也可以嗎?」
崔不去微微一笑:「今夜我與金蓮所說,你也聽見了,她雖為阿波的可敦,實際上能決定的事情很少,不過是代為跑一趟,送上阿波的親筆手書罷了,若想談更多,為大隋謀求更多利益,我勢必得親往突厥一趟。佛耳從你手中逃走,一定會在中途埋伏我與金蓮,我們若死,你這功勞還能到手麼?」
鳳霄:「照你這麼說,我是非去不可了?」
崔不去:「天下豈有不勞而獲之事?鳳府主既想要功勞,少不得就得與我走上這一趟了。」
鳳霄笑吟吟道:「你就不怕我回程將你給殺了,獨佔你的功勞?」
崔不去也笑:「若是如此,那我也只能哀歎自己命不好,不過我一死,鳳府主可能就會錯過許多消息了。」
鳳霄:「比如?」
崔不去:「比如說,我知道上次那兩個想要殺你的雲海十三樓殺手,是何人所派。我還知道,玉秀作為晉王身邊的第一謀士,親自來到六工城,不僅僅是為了幫晉王拿到玉膽,還有別的目的。畢竟左月局,人雖然不如解劍府那麼多,但總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否則如何生存呢?」
鳳霄親親熱熱道:「去去啊,我不過多問一句罷了,你怎麼就懷疑我會不想與你去呢?每天光是看著你,我都能多吃一碗飯呢!」
崔不去:「這麼說,鳳府主是答應了,那我就代金蓮可敦,多謝你了。」
二人相視一眼,不約而同,皮笑肉不笑。
至於心裡在罵什麼,那就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鳳霄:「叫什麼鳳府主,我不是早就說了嗎,叫我鳳二,你若願意,喚我一聲二郎,那便更好了。」
崔不去咳嗽兩聲,直接跳過他所有毫無意義的話:「此去阿波可汗之王帳,我們要途經且末、龜茲,風大路遙,還請早些歇息。」
他說罷起身,攏了攏披風,在喬仙的陪伴下離開。
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腳步聲漸行漸遠,鳳霄收回目光,斂了笑容,自言自語呢喃道:「誰要殺我,不自己來,還讓雲海十三樓的人來?定是自己不會武功,又嫉妒我風華絕代,唉,不遭人妒是庸才,長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門外,原是偷偷折返回來,想打聽點什麼動靜的喬仙差點滑了一跤,把隔夜飯都吐出來。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她百思不得其解。
崔不去還是太高估他自己的身體了,經過當晚那一場折騰,回去之後他就發起低燒,人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直到第三天才有所好轉,就連那天晚上受傷的金蓮都比他恢復得還要快些。
見崔不去如此狀況,金蓮忍不住憂心忡忡,生怕他們還沒到突厥,崔不去就在半途一命嗚呼了。
「可敦不必擔心。」崔不去擁被坐在床榻上,因為剛剛灌下一碗藥湯,臉色不大好看。「我雖病骨支離,但走到突厥的這一口氣,還是有的,更何況喬仙會與我們同行,她粗通醫術,路上無憂。」
他說罷招手,讓喬仙拿來一個卷軸,當著金蓮與鳳霄之面慢慢打開。
「這是……輿圖?」金蓮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標記,覺得眼熟,一時又認不出來。
崔不去:「這是西突厥的輿圖,南至且末,北到三彌山,西起疏勒,東抵高昌,雖然不盡周全,但此圖若獻給阿波可汗,可勝過黃金萬兩,牲畜無數。可敦這一趟,也就不算白來了。」
金蓮先是大吃一驚,而後又難以置信:「這圖,你要送給我,讓我去,借花獻佛?」
難為她一個突厥人,漢語精通如斯,竟還能說出借花獻佛這樣的詞。
崔不去嘴角微翹:「我知可敦極力贊同與我大隋建交結盟,否則也不會孤身犯險,千里迢迢來此,但阿波可汗身邊,必然也有不少小人,一意阻攔。既有此物,往後可敦在阿波可汗身邊,不就更容易做事了嗎?」
金蓮難掩喜悅。
她不似那等目光短淺的婦人,深知古來輿圖乃是軍中機密,能得這樣一份東西,當然比什麼金銀珠寶來得珍貴百倍千倍。
鳳霄冷眼旁觀,卻又看出更深一層的含義,崔不去既是在拉攏金蓮,也是在藉機警告那些心懷異心的突厥人:大隋早已掌握了西突厥地形,可以與你們結盟,當然也可以打你們。
這一手又打又拉,軟硬兼施,委實高明。
他不由再次暗歎:這樣的人才,怎麼就不是解劍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