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子侍從本是奉命過來傳話的, 萬萬沒想到會看見這一幕, 當即就腳下生根, 呆愣了好半天, 直到被崔不去這一指, 才反應過來。
他結結巴巴道:「伊旬王子讓我過來送些瓜果, 順便問問兩位貴客, 可有什麼需要?」
鳳霄頭也不回,揮揮手趕蒼蠅似的示意他離開。
「沒有,東西放下, 你可以走了。」
說罷便揪住崔不去的衣裳,朝他露出獰笑:「這一路害我憋了許久,今日你可就跑不掉了!」
崔不去懷疑鳳霄在趁機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因為沒見對方怎麼用力, 但自己兩條胳膊已經疼得快要卸下來了。
他咬牙切齒,低聲飛快道:「那人聽不懂漢語!」
鳳霄哦了一聲:「那你趕緊用突厥語說不要不要啊!」
崔不去:……
他作勢踹向鳳霄下身, 但腿輕輕鬆鬆就被對方壓制住, 往兩邊分開, 兩人上半身貼近, 這下更曖昧了。
鳳霄眨眨眼:「如何, 夠逼真了吧?」
簡直舉一反三,以假亂真。
崔不去暗暗憋氣憋了片刻, 硬是在那張蒼白的病容上憋出幾分潮紅,用勉力鎮定又掩不住微顫的聲音對那侍從道:「請、請你回去轉告大王子, 今晚我會親自過去道謝的。」
侍從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胡亂應了幾聲,轉身就跑了。
人一走,崔不去就推開鳳霄。
「可以了。」
鳳霄:「你做得不對。」
崔不去挑眉疑問。
鳳霄:「你我之間,論容貌論武功,我若想要對你動手,肯定有一百種讓你瞬間無法動彈任我施為的辦法。只有當你覬覦我的美貌,我又半推半就欲迎還拒時,才會如此糾纏難耐,所以下次應該你把我壓在身下,我來喊不要才對。」
崔不去面無表情道:「沒有下次了,那侍從看見的這一幕,回去一定會稟告給大王子。」
鳳霄:「你想讓他誤會我們有龍陽之好,為什麼?」
崔不去一字一頓道:「因為那個大王子,自己就有斷袖之癖。」
「哦?」鳳霄露出意外的表情。
方才大帳之中的人很多,鳳霄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佛耳,和在場其他會武之人身上。在他看來,除了佛耳之外,起碼還有兩個人稱得上一流高手。
但崔不去的關注點與他完全不同,他在看每一個人的表情反應,因著過目不忘的本事,許多人的細微舉動,也許他們自己都沒留意,卻被崔不去看進了眼裡。
「那位大王子,起初為你的容貌所驚艷,幾乎從頭到尾都在看你,但他身後的侍從,就是剛才進來那個,眼睛卻在你跟大王子之間游移,並露出忿忿的表情。」
剛才那個侍從,雖然也是突厥人,但可以算是英俊的突厥人了,而大王子,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已經染上風霜,鬍鬚更顯蒼老,滿臉寫著不得志的陰鬱和早衰。
這不是一男一女,而是年齡懸殊的兩個男人,要不是崔不去點明,鳳霄絕不會想到那方面去。
不過想來也正常,自古好色之人,有好女色,自然也有好男色,甚至還有以此為消遣男女通吃的達官貴人,中原南北比比皆是,突厥人也是人,有個斷袖之癖的大王子,並不奇怪。
崔不去道:「剛才退席時,大王子先走,那侍從在後面,緊追了兩步,以為無人發現,便偷偷去拉大王子的手,大王子也沒有掙開,我因為先前的發現,多看了他們兩眼,這才更加確定。」
鳳霄:「斷袖之癖不足為奇,但突厥化外之地,崇尚武力出眾的強者,而不是文采飛揚的儒生,更何況是大王子這種內向陰沉的性子,他治國能力不強,武力也不如弟弟,如果再被人發現喜歡男人,這個大王子,估計也就當到頭了。」
崔不去:「不錯。說不定,阿波可汗正是因為如此,才很不喜歡這個兒子。」
鳳霄了然:「你的意思是,方纔這一出,那侍從肯定會轉告大王子,想借此讓他增加對我們的好感?」
崔不去道:「他雖是突厥人,又有一人之下的地位,但有了這樣隱秘的癖好,無法與地位相當的人講,就如混入狼群中的異類,內心必然煎熬。但當他發現,這裡不單只有他一個異類,還來了兩個跟他一樣的人,你覺得他會作何想法?」
鳳霄笑道:「自然是喜出望外,引以為知己。」
崔不去也微微一笑:「有了這一出,我們應該更好接近大王子了,今夜我先尋機與他單獨會面,再編造幾句,必使得他對我們信任有加,伊旬雖不濟,但他也能提供不少方便,少一個敵人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很快,被派去打聽消息的喬仙,就與金蓮的侍女一起回來了。
金蓮這次回來,地位搖搖欲墜,為了避嫌,不方便頻繁親自出面,便派了自己的心腹侍女過來傳話,後者名叫木格,一個面色黝黑尋常的突厥女子。
但木格帶來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黑月大巫正在閉關,出關之日未定。
大巫是與神明溝通的人,收到神明的諭示就要閉關冥想參透。
但,也就是說金蓮一時半會沒法見到人了。
金蓮還打聽到了另外一件事,托木格代為轉告。
據說阿波可汗遇到女護衛刺殺,險些喪命之後,就大病了一場,當時黑月大巫讓人將大汗抬到他那裡醫治,黑月大巫治好了阿波可汗,但自己卻因此大病一場,所以才對外宣佈閉關休養,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痊癒出關。
上古巫醫不分家,後來中原醫術昌明,名醫輩出,逐漸將巫與醫分隔開來,巫術甚至被視為不入流與謀害人的手段,但在突厥,略通醫術的大巫就成了部落裡醫術最好的人。
鳳霄微哂:「怎麼那麼巧?」
金蓮一夕之間失勢,阿波可汗態度大變,想見的人也見不上,這趟突厥之行簡直像是上天不肯站在隋朝那邊,所以設下種種妨礙,讓他們寸步難行。
「你讓她給我畫一張從這裡通往黑月大巫住處的地圖。」鳳霄對崔不去道。
崔不去疑惑:「你不會突厥語,就算上門也沒法與他交談,反而會打草驚蛇。」
鳳霄:「我就看看他是真養傷還是假閉關,若他傾向與我們作對,那不如趁早殺了乾淨。」
他自有打算,崔不去點頭,不多干涉,方才說話多了,此時有點渴,他隨手拿起大王子送來的一片蜜瓜吃。
瓜如蜜,手似玉。
沒有人不喜歡看美人,即使是自詡風采天下第一的鳳霄,視線也在崔不去的手上稍稍停留了片刻,在對方察覺之前,他就移往木格那邊,不經意道:「可要在她面前也裝上一裝,好坐實我們的關係?」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讓她誤會有何好處,金蓮又不是斷袖。」
鳳霄笑著搖扇子:「那我就放心了,免得崔道長覬覦我的美色,冷不丁又來上一回。」
崔不去:……
喬仙雖然聽不明白,但心已經偏到天邊去的她,覺得肯定是鳳霄又在欺負崔不去,再仔細一瞧,崔不去的衣裳鬢髮都比方才凌亂一些,脖子上也有些可疑的痕跡,她當即勃然大怒。
「尊使,這廝是不是又對您做了什麼!」
鳳霄好笑:「我能對他做什麼?明明是你家尊使對我做了什麼好不好?」
喬仙不屑道:「尊使神仙人物,天下無雙,這世上只有他看不上的人,怎會有他看上卻得不到的人……你作甚怎麼看著我?」
鳳霄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打量了她好久,奇道:「這好好的姑娘,怎麼一雙眼睛卻跟瞎了一樣,你怎麼就知道我對他做了什麼?分明是他心懷不軌,對我施暴未遂,才這副模樣。」
眼看喬仙冷笑一聲,又要吵起來,崔不去適時打斷:「又有人來了。」
來的是阿波可汗的人。
對方奉命過來通知崔不去,道夜宴即將開始,請崔不去過去赴宴。
喬仙不僅略通醫術,也是驗毒的行家,有她在,可以防住佛耳暗地裡的手段,大庭廣眾之下,料想佛耳也不敢明著對崔不去如何,於是崔不去帶著喬仙去赴宴,藉機跟大王子套近乎,而鳳霄,則趁著夜色,獨自前往黑月大巫所在的地方。
明月,星辰。
遠山起伏,衰草連綿。
水波粼粼盡處的山坡上,一處石屋孤獨矗立,被包裹在溫柔的月光中,卻愈顯孤獨寥落。
黑月大巫在西突厥有著超然的地位,所以他的住處可以俯瞰整個部落,住得比阿波可汗還高,因為他要與天神溝通,所以離天神越近,自然越好。
火光與歡笑喧囂盡數被拋在身後。
鳳霄幾個騰躍,毫不費勁就來到石屋附近。
但他沒有再靠近,而是站立遠處,不遠不近地觀察。
王庭就在水源邊上,所以不同於出關之後的黃沙百里,這裡草木繁盛,是真正的塞上江南,人間仙境。
雖則突厥人沒有像中原人那樣會營造亭台樓閣來居住,但白日芳草樹木沐浴在陽光中,連著山水營帳,也有種原始的美感。
鳳霄不心急。
所以他站了半天,在確認沒有危險之後,才慢慢走向石屋。
黑月大巫離群索居,據說身邊只有兩名侍童,但鳳霄並沒有看見他們的身影。
可能是大巫閉關修養,他們就趁機偷懶,又可能是今晚宴會,他們按捺不住,跑去看熱鬧了,畢竟還是小孩子。
也就是說,那間屋子裡,現在只有黑月大巫一人。
鳳霄走得很慢。
他在感應屋子裡的氣機。
到了他這種境界的高手,對危險的感知十分敏銳,如果屋子裡現在埋伏著一個絕頂高手,那麼他一定會發現,並就此止步,等對方自己出來。
但是沒有,石屋很平靜,裡面似乎還有一個微微的鼾聲,時斷時續,顯示一位身體不怎麼好的老人正在睡覺。
木門關著,鳳霄手輕輕一推,門開了。
裡面黑漆漆一片,星月所到之處,映出瓶瓶罐罐的輪廓。
而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一簾幔帳垂下,後面似乎還有個人側身在睡覺。
隱隱的香氣傳來,鳳霄嗅了嗅,嗅出草藥味,其中就有川芎,麝香和細辛。
不是毒,而且結合先前這位大巫傷了元氣的說法,似乎也說得通。
但鳳霄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是聲音!
他忽然想了起來。
剛才在屋外,宴會上載歌載舞的動靜雖然離得遠,但模模糊糊還是能傳來一些,此刻竟一絲都聽不見了。
與此同時,旁邊傳來低笑。
「你,終於來了!」
似近在咫尺,又似遠在天邊。
每說一個字,就像在一個方位,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