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秀聽過奈何香的可怕之處。
不僅聽過, 他還知道那是解劍府的不傳之秘, 專門用來對付那些難纏之極, 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的嫌犯。
雖說神農嘗百草, 中毒無數成就人間功德, 但玉秀從來就沒想過當神農, 更不會想要親身體驗奈何香的效用。
頂著阿波可汗的臉皮, 動怒越發顯得猙獰,玉秀咬牙切齒,幾乎想要直接掐死崔不去。
殘存的理智制止了他。
「解藥呢!」
奈何香是沒有解藥的, 但此時此刻,崔不去自然不可能告訴對方。
他的嘴角咳出血沫,話語含糊不清。
「你屏住呼吸也沒有用……因為, 它在你進來的那一刻, 就已經滲入你的髮膚,通過經脈週身運轉, 你越是用內力抵禦, 就會發作得越快……咳咳!」
玉秀將他抵在地上, 低下頭, 鼻尖對著鼻尖, 越發壓低了聲音,殺氣卻更濃。
「那你呢, 你自己也中了奈何香,你要跟我一起死嗎?」
崔不去笑了:「你的命, 還算挺值錢, 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虧。」
掐在脖子上的那隻手令他喘不過氣,崔不去不得不仰起脖頸,微光透過營帳頂端的薄布,映出他修長白皙的線條,有種驚心動魄的瀕死美感。
玉秀喜歡欣賞世上所有美妙事物,不管生物,還是死物。
放在平時,他必定會掐住對方的脖頸,讓崔不去仰首的弧度更高一些,讓自己多欣賞片刻。
但現在,他反而鬆開手,任憑對方劇烈咳嗽,身體蜷成一團,不住地喘息。
崔不去自己也中了毒,一個人總不可能連自己性命都不顧吧。
玉秀冷眼旁觀,顧不上其它,坐下來運氣調息。
他很快發現崔不去沒有說謊,內力運轉反倒令針刺般的痛感越發劇烈,很快玉秀就感到心口像有千萬根針同時在戳刺,連同皮膚接觸到的任何一處都劇痛難耐,甚至是穿在身上的衣服,都讓人覺得那麼難以忍受。
而不會武功的崔不去,是怎麼忍受這一切的?
玉秀自打武功大成,何時栽過這麼大的跟頭,他咬牙在崔不去身上搜了一圈,卻只搜到一個繡袋,裡頭裝著幾顆丸子,細嗅還有些藥味。
「這是什麼!」玉秀懷疑是解藥,又不敢確信,捏起兩顆就掰開崔不去的嘴巴往裡塞。
崔不去被逼吞下藥丸,卻喘著氣笑了。
「你笑什麼!」玉秀心頭怒極,早已風度全無,飛起一腳就朝對方踹去。
「這是治我喘鳴之症的藥,你以為是解藥,卻不敢輕信嗎?」崔不去咳嗽兩聲,「枉你多疑似鬼也無用,我既然算計了你,又怎麼會把解藥帶在身上?」
玉秀見他吃下藥丸沒事,疑心那的確是解藥,便也自己吃了兩顆,過了一會兒,胸口疼痛的症狀並無好轉,就知道崔不去沒有騙他。
「解藥呢!交出來,不然我就殺了你!」
「在鳳霄身上。」崔不去說話斷斷續續,卻笑道,「你不是還找人攔住他嗎?如果他死了,以他的為人,死之前肯定會把解藥銷毀,讓你跟我們同赴黃泉的。」
玉秀抬起腳,又想往崔不去身上踹,再看對方這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只怕一腳下去人也差不多了。
眼看解藥還沒著落,崔不去自然也暫時死不得,玉秀忍起坐下,重新閉眼運氣,試圖找出破解之法。
崔不去卻不肯安生片刻,也不肯讓玉秀安生:「你說你不是一先生,但肯定也在雲海十三樓裡,佔據了一席之地,既非為首,那麼就很可能屈居第二,或者第三。」
玉秀不言不語,沒有理會。
崔不去也無須對方回應,兀自推測下去:「你師從天台宗,又是晉王幕僚,本該前途光明,卻偏偏加入雲海十三樓,去幹攪亂天下的勾當,這說明你從投靠晉王起,就已經別有居心;你屢次三番,與隋朝作對,又將西突厥鬧得雞犬不寧,雲海十三樓總不會覺得單憑幾個人,又見不得光,就能問鼎天下吧,至於你——」
他喘鳴發作,加上奈何香的毒性,就算有那兩顆藥丸緩解,也只是稍微不那麼難受,說話依舊斷續困難。
「玉秀禪師,你還記得蘆花村嗎?」
玉秀驀地睜開雙眼。
崔不去笑了:「看來我沒查錯。你在拜入天台宗之前,一直在蘆花村生活,因為胡漢血統,而受盡村人歧視,直到一行貴人出現,將你帶走。」
玉秀望著崔不去,慢慢道:「崔不去,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的嘴巴,總在應該閉嘴的時候開口,自找死路?」
崔不去:「禪師你與鳳霄,果真英雄所見略同,二位既然神交已久,不如我做個中人,讓你們燒黃紙喝雞血義結金蘭?」
「待鳳霄的屍首被帶過來,便是你的死期,能多活一刻,你最好還是多珍惜,免得我一不留神,怒火中燒,提前把你掐死。」玉秀慢條斯理道,至此已完全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中了奈何香,氣急敗壞或破口大罵都不能改變結果,倒不如省點力氣,從崔不去口中套出解藥所在。
崔不去:「我沒有查出那位貴人是誰,但結合時間與你之後的經歷看來,那位貴人,應該就是被當時的周武帝送去和親的千金公主吧。」
玉秀看他的眼神已經像在看一個死人,但崔不去渾不在意,他想要說的話,必然得說個痛快,才有可能停下來。
「千金公主憐你無父無母,備受孤立,便將你帶到突厥,手把手教你認字,又讓人教你武功,幾年之後,你離開突厥,遊歷中原,而後出家,成為天台宗一名弟子。但像你這樣天資出眾的人,無論在哪裡,都不會被埋沒,所以你很快就在天台宗脫穎而出,甚至差點就成為下一任的宗主候選。」
「但你卻主動拒絕了,表示自己資歷不足以服眾,希望下山遊歷,宗主見你年輕穩重,任你為尚禮堂首座,讓天台宗經營多年的人脈物資為你所用,方便你在外行事,但你下山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當初那個蘆花村,將全村滅口,然後一把火,付之一炬。」
說到這裡,崔不去不得不停下,他的喘鳴之症經過剛才兩顆藥丸壓制好了許多,但奈何香的毒卻沒能得到緩解,玉秀有武功在身,還不像他這麼狼狽,但崔不去卻只能勉強靠著柱子支撐身體,待緩過這一陣,才能將話繼續說下去。
玉秀淡淡道:「真不容易,難為你能一路查到蘆花村,但我很奇怪,當時全村人都被我滅口了,你又從何得知這件事?」
崔不去道:「周家的新婦,剛嫁到蘆花村沒多久,那幾日歸寧省親,正好逃過一劫,你自然不認得她,但她卻從家人與同村人口中,得知過你的存在。」
玉秀呵的一聲:「原來是漏網之魚!可你查到這裡,又有什麼用處?」
崔不去:「自然有用處,起碼我知道,你的計劃,雲海十三樓的計劃,跟千金公主脫不開關係,如此,你一直以來,處處阻撓我們,想要天池玉膽,甚至假扮可汗,破壞隋朝與西突厥的關係,又不讓佛耳那邊好過,才有了解釋,因為千金公主深恨當今天子奪取了他們宇文家的江山!」
玉秀哈哈笑道,神情諷刺:「你錯了,公主跟雲海十三樓沒有半點關係,她身負使命,嫁給突厥可汗,這一輩子都要被困在突厥,又怎麼在中原翻雲覆雨,弄出一個雲海十三樓?但她想要的事情,無須她親自去做,我也會幫她完成,雲海十三樓想要做的一切,正好與我不謀而合,我為何不能借助他們的力量呢?」
「崔不去啊崔不去,你自詡智謀過人,可你這些算計別人的本事,怎麼不用在經國濟民上面呢!成日只會與鳳霄勾心鬥角,揣摩天子心思,然後讓弱女子去出頭,讓弱女子去和親,讓她將本來應該你們這些人受的苦難都受盡了!」
玉秀面露恨色,彷彿將崔不去與心中許多仇人的面孔重疊,他伸手揪住對方的衣領,直接將崔不去揪到跟前,另一隻手則掐住崔不去的脖頸,狠狠收緊!
崔不去原想問出他背後的主謀,探知雲海十三樓更多的秘密,沒想到竟陰差陽錯,將玉秀心底最深的秘密給問了出來。
眼前這個戴著阿波可汗衰老面皮的俊美和尚,竟是個不折不扣的情癡。
而他鍾情的對象,正是那位前朝的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和親之後不久,北周就改朝換代,變成了隋朝,坐上皇位的天子楊堅不是別人,正是末代周帝的岳父,仗著自己獨攬朝政,順便就黃袍加身,又將千金公主一家戮盡。
權力之爭,從來沒有脈脈溫情,但失了家國的公主,又如何會不恨?
她培養玉秀,可能僅僅是為了利用,可能也動了幾分真情,但玉秀為了她,才真正是赴湯蹈火,以天下為棋局博弈,攪動了多少人心。
若是讓天台宗得知這一切,他必定會被逐出師門,身敗名裂,晉王也不可能再用他,這幾年他費心籌划得來的權力與虛名,全都會灰飛煙滅。
就連雲海十三樓……
如果玉秀不是一先生,這天底下能驅使得動他的,又是誰?
是千金公主,還是另有其人?
腦海裡閃過種種念頭,崔不去的腦子越發昏沉。
耳邊傳來玉秀的冷笑:「我猜,奈何香根本就沒有解藥,又或者,解藥不在你們兩人身上,所以你才費盡心思,拖了這麼久,想等鳳霄來救你,是不是?」
崔不去閉了閉眼。
以玉秀的聰明,自己能拖這麼久,已是不易,被發現是遲早的事。
脖子再度被掐住,對方的力道一點點收緊,玉秀似乎篤定鳳霄已經來不了,故意讓崔不去一點點滑向死亡,不肯給他個痛快。
對玉秀而言,崔不去是個複雜的存在。
他既享受與崔不去鬥智鬥勇,欣賞對方與自己不相上下的聰明,又深恨對方屢屢破壞自己的計劃,這次他假扮可汗,自問沒有半分破綻,卻還是被對方察覺。
幸好自己早已布下一手,確保萬無一失。
「我不捨得殺你,可惜,你不得不死。」玉秀說罷,忍著毒發的痛楚,運氣於掌,準備將對方的脖子捏斷。
卻在這時,外面傳來短兵相接與高聲怒斥的動靜。
緊接著,玉秀悶哼一聲,手陡然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