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范耘袖手旁觀, 並未上前制止。

他很清楚, 崔不去與鳳霄, 哪一個都不是甘為人下的人, 如今用好處將他們籠絡住, 為樓主所用, 他們彼此之間卻不必太過要好, 如此,樓主才能從容御下,平衡左右。

鳳崔二人反面成仇, 他自然是樂見其成。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范耘終於站出來。

「好了,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不去與我師徒情分多年, 雖說他性子有些桀驁……」

「誰與他是一家人?」

鳳霄哂笑,起身時鬆開捏住崔不去下巴的手, 順勢在對方衣裳上擦了一下, 彷彿方才碰到崔不去肌膚, 是天大恥辱。「范先生, 你招攬我的時候, 可沒說要連崔不去一塊兒招攬了。樓主也好,元三思也罷, 都是武功不下於我的絕頂高手,你們又先於我入門, 資歷高些也就罷了, 可此人——」

他瞥了崔不去一眼,輕蔑嘲笑之意畢露無疑。

「此人有何資格,入門便是副樓主,與我平起平坐?」

范耘笑道:「公子說笑了,不去身在左月局,不也早就與解劍府平起平坐了?」

鳳霄淡淡道:「不過是仗著獨孤皇后,借勢上位罷了。說句老實話,我至今連樓主是何方神聖,都還暫未得見,若說為了十三樓忠心耿耿,這種鬼話,想必范先生你也不信。」

范耘適時表態:「公子言重,我自然信你。」

「入十三樓,一為煉玉功,二為你曾答應過我,能夠讓我得到在隋朝也得不到的高位,三則是為了不必再日日與崔不去這傢伙鬥智鬥勇,可你現在卻與我說,往後不僅得時時見到他,還得與他繼續同朝為官?我既將他出賣,便是完全不給自己留半條後路,可他必然懷恨在心,你們這樣做,豈不是給我身後留了刀子?」

范耘不動聲色:「那,依鳳公子的意思是?」

「有我,沒他,有他,沒我。」鳳霄瞇著眼,下巴微抬,傲慢悉數傾瀉,週身鋒芒灼眼,這才是崔不去認識的鳳霄,也是許多人印象中的鳳二府主。

風流不羈,嬉笑調侃,不過是他閒來無事的消遣,隱藏在皮下的,依舊是那個驕傲不容任何挑釁的天之驕子。

范耘雖然樂見兩人有矛盾,但兩人若關係壞到影響十三樓佈局的地步,自然也不行。

鳳霄這般表態,他不能不重視。

范耘沉吟片刻:「這樣吧,我會請示樓主,待不去將這次任務完成之後,就讓他假死南遁,南下重新開始。」

鳳霄俊臉冷淡,但總算沒有反對。

范耘這才想起問崔不去一句:「不去,你覺得如何?」

崔不去低低笑了起來,邊笑邊咳嗽,越咳嗽越笑,最後哈哈大笑。

「看來,你們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答不答應,是不是都無足輕重?」

范耘面色和藹,看著他荒謬大笑,如同看不懂事的小輩胡鬧:「事已至此,我不認為你會拒絕。」

崔不去足足笑了近一刻鐘,笑聲才慢慢停歇。

「先生,你老了。」他道。

范耘挑眉:「哦?」

崔不去:「自晉太元十一年以來,北朝歷三魏、北齊、北週五朝,至今兩百餘年,其間經歷胡人鐵蹄南下,戰火紛亂,門閥並立,土地兼併,佛道相爭等種種亂象,至周朝武帝年間,梳亂理弊,萬象更新,中途雖有末帝碌碌無為,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此乃不變之理。楊堅此人,雖比不上三皇五帝,卻是繼宇文邕之後,難得的明主。」

范耘微笑:「沒想到你對楊堅的評價,竟如此之高。」

崔不去咳嗽兩聲,續道:「在他之前的皇帝,包括南朝宋齊梁陳諸帝,無人敢向世家開刀,唯獨他力排眾議,以「志行修謹」「清平干濟」二科,下詔舉賢進士,向寒門子弟敞開晉陞之路。固然眼下這條路還只是小徑,但往後幾年,必然會逐漸開鑿,甚至取代以出身定高下,成為通行天下之大道。單此一策,試問除他之外,還有誰,願冒天下高門世家之非議,定此等大計?就連先生力捧的新主,恐怕也無此魄力吧?」

范耘不以為然:「廣納天下良才美玉自然是好事,但楊堅操之過急,只會引來無數非議,就算他是天子,也不可能無視所有人的反對。我早已說過,他的確有帝王氣象,可惜白虹貫日,固然灼目,也只有短短一瞬,須得明白剛柔並濟,細水流長之道,才能長久。」

「我猜,先生扶持的新主,必也不是南陳皇帝吧,如今情勢,想要得天下,要麼走楊堅的路子,以外戚掌權,可楊堅也花了數十年的工夫,對你的新主而言,太長了,他等不起,那就只有兵行險計,劍走偏鋒,布下驚天陰謀。可你們想過沒有,江山分裂久矣,人心背向,早已分明,就算你那新主真謀了帝位,沒有楊堅那種大開大合的手段,終究也是白瞎。」

崔不去看著范耘越來越難看的臉色,依舊不改凌厲,柔聲慢語,卻字字如刀:「我是不是說得不夠明白,就憑你們,也想收服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蠅營狗苟之輩,就該躲在陰溝裡,別出來丟人現眼,好嗎?」

這番話聽得元三思微微變了臉色,他的手微微一動,最終卻沒出手,只望向范耘。

鳳霄低垂眉目,沒有看崔不去,也沒有看其他人,彷彿割裂了自己與此處的聯繫,不知在想什麼。

隨著崔不去毫不客氣,將他們的野心和念頭一點點剖開,把鮮血淋漓的內裡展現出來,范耘終於徹底斂了笑容。

他笑時和藹可親,連嘴角也抿直繃緊時,卻顯出幾分陰冷:「不去,我教你那麼多東西,不是為了讓你今日在此,與我爭個高下的。」

「所以我說,先生老了。人老了,就容易驕傲自大,以為自己的閱歷足以勝過任何挑戰,可惜,先生也沒能例外。」崔不去身在敵營,面前是隨便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三大高手,嘴巴卻還是那樣毒,不給對方留半點餘地。

范耘慢慢道:「這麼說,你是堅決不肯加入了?就算天池玉膽能救你的命?」

「抱歉。」崔不去撇撇薄唇,「我生平從來不與蠢材共謀,連鳳二也能當上副樓主,我看離你們沉船已是不遠,若是你願意向朝廷投誠,交出你們那位新主,我倒是可以在天子面前,為你請功。」

遊說不成反被遊說,范耘簡直要氣笑了:「你我相識多年,雖為師徒,情同父子,今日我便最後提醒你一句,你知道你現在拒絕了,會有什麼後果?」

崔不去訝異道:「情同父子,所以你家的傳統是老子專門坑兒子,還是兒子喜歡送老子上賊船?先生,你家的家風還真特別!」

范耘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個真正的死人。

就在此時,內室其中一面石牆滑開,一人步入。

他面容姣好,有種雌雄莫辨的少年清秀感——如果不去看對方被眼罩蓋住的一目。

殘缺令他臉上多了一絲陰鷙,眼睛先是落在鳳霄身上。

「我本來還以為,你們二人,會是崔不去投誠,而你誓死不從,如此,我便能報當日那一目之仇了。」

鳳霄攤手:「當日各為其主,刀劍無眼,若我不全力反抗,只怕現在連性命都沒了。」

范耘適時打圓場:「二先生,鳳公子當初也非有意,如今既然大家共事一主,不如放下前嫌,握手言和。樓主也已經答應,會好好補償你的。」

玉秀陰惻惻一笑:「所以,我這一腔恨意,自然不能對著自己人發作。崔不去,山水有相逢,你放心,看在你三番四次與我過不去的份上,今日我不會讓你輕易死掉的。」

話音方落,他已飛起一腳,踢向對方胸肋!

以他的力道,這一腳下去,崔不去肋骨必然折斷,甚至會倒插入肺。

元三思離得最近,伸手便可攔住,但他自然沒有阻止的意思。

范耘也可令玉秀罷手,他的排行雖比玉秀靠後,僅為三先生,但他的話,玉秀卻隱隱有些忌憚,可見范耘在樓主那裡的份量應該更重一些。

但范耘也沒有出聲,他冷眼旁觀,似乎打定主意讓崔不去吃些苦頭。

崔不去無論如何,都躲不過這一擊。

他索性閉上眼,等著預料之中的劇痛落下。

但,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想像的更快,掠至玉秀身前,將他那一擊化解,二人在內室之中交手數招,旋即分開。

玉秀大怒:「鳳霄,你說投誠,原來是假的麼!」

范耘與元三思,也都目光灼灼望住鳳霄。

縱然鳳霄武功再高,以一敵三,尤其是對上三個勢均力敵的頂尖高手,恐怕也力有不逮。

但他譏誚一笑,似看傻子看著玉秀:「我早就看崔不去不順眼了,但若讓你搶了先,以他這身體,還有我出手的份嗎?」

玉秀瞇起眼:「你能做什麼?可別是像娘們似的輕輕扇幾記耳光出氣吧?」

鳳霄冷笑兩聲,朝范耘伸手:「借范先生的刀一用。」

范耘解下腰間匕首,遞過去。

他似乎也想以此試探,鳳霄是否果真投誠。

鳳霄低頭,手中匕首鋒利無比,寒芒閃爍,是把難得的寶刃。

這樣一把利刃,就算輕輕在肌膚上劃一道,也會瞬間血流如注。

他握著利器,一步步走向崔不去。

而那人,安寧如斯,平靜端坐。

他們近在咫尺,又隔著雲霧茫茫,山海重重。

《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