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
這年頭的大戶富賈, 若想為自己的別莊起個念著好聽, 又不顯得那麼淺薄的名字, 棲霞摘星望月是用得最頻繁的, 不過這不能說明山莊主人沒有見識, 只能說明這是一座很尋常的別莊, 主人家春夏之交經常會攜家帶口離開城中, 來到城北地勢更高,位於山腰的別莊避暑。
但,這家山莊有些奇怪。
它大門緊閉, 台階蒙塵,幾個凌亂腳印上又飄了一層灰,看似多日未有人光顧, 除此之外, 屋簷潔淨,蛛網無蹤, 正上方棲霞山莊四字匾額端正完好, 懾住宵小之徒不敢輕易冒犯。
山莊內四處無燈。
風聲呼嘯, 拂過樹葉從窗稜縫隙鑽入, 聲音變得奇詭驚悚, 如同含冤多年的厲鬼求而不得報仇無門在荒野四處咆哮呼喊,令人打從骨頭裡滲出涼意。
後院似半個人影也無, 危機彷彿暗藏其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蹦出一口形狀恐怖的怪獸, 張開血盆大口撲過來。
三人既然已經當了不速之客, 自然不會在意這些,關山海扶著崔不去的胳膊輕輕落地,順著崔不去所指,喬仙當先探向柴房和灶房所在的方位。
不管這座棲霞山莊裡到底有什麼,黃略和鳳霄又為何同時指出這裡,今夜他們既然來了,總會找出個答案。
喬仙走上前去,正欲推門,被關山海眼明手快攥住手腕。
關山海指指上面,示意她從屋頂進。
喬仙心生不服,自從關山海來了之後,崔不去身邊好似就被分去一個位置,將她的重要性無端端奪走一半。
但此時此刻不由得她任性,崔不去還在旁邊等著,喬仙飄然飛上屋頂,彎腰搬起幾塊瓦片放在旁邊,很快搬出一個窟窿,她從窟窿躍入,手裡多了顆夜明珠。
這是上回崔不去從天南山山洞內挖來的,當時他帶著范耘留下的那把匕首,削金斷玉,無堅不摧,所以沿途他順手挖了幾顆夜明珠下來,反正蕭履那麼有錢,不挖白不挖,要不是身上帶不了那麼多,他還準備回去之後左月局人手一顆,見者有份。
夜明珠昏昏漾漾的瑩光讓喬仙慢慢看清柴房內的大部分東西,窗戶由內鎖死,根本沒法打開,她的目光落在房門處時,禁不住輕輕倒抽一口氣。
房門後面抵著機關,只稍有人推開,立馬會觸動門口的弩箭,當場萬箭穿心而死。
若她方才沒有聽從關山海的勸告,就算及時避開,肯定也會驚動山莊內的人。
由此可見,這座山莊並非像外表看上去那麼簡單。
畢竟沒有哪個大戶人家會在自己的避暑山莊內安上這種埋伏。
另外一頭,關山海在灶房內也發現了同樣的機關陷阱,他四處搜尋一周,沒發現任何異常,只得原路返還,準備去後院其它房間再看看。
灶房與柴房門後的機關讓關、喬二人覺得此地必有古怪,否則大可不必如此鄭重其事。
他看見崔不去正蹲在花壇旁邊,彎著腰,似乎發現了什麼。
「尊使。」關山海悄然招呼。
崔不去沒有回頭,他將花壇旁邊的青磚撿起一塊。
下面不是泥土,而是空的。
關山海意識到有問題,他沒等崔不去吩咐,就主動探出手,摸向磚石下面。
他摸到了一塊更小的磚石,是鬆動的,可以往下再推。
關山海扭頭看崔不去,想得到他的首肯。
崔不去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表示同意。
一切在黑暗中進行,無須出聲。
關山海雖是中途加入左月局,但他之前在軍中的表現,卻使得他嚴於律己,比受過訓練的左月衛還能更克制自己,崔不去帶他出來,既是給皇后面子,也是考驗,能者用之,顯然關山海表現不錯,與崔不去也頗有默契,堪比跟了他幾年的喬仙,所以喬仙心生不滿也很正常。
得到崔不去示意的關山海將那塊磚石往下一按。
轟隆隆!
雖然不大,但也不小的動靜從地面傳來。
三人俱是一驚。
但見後院地面忽然從中間裂開,慢慢往兩邊裂開,露出黑漆漆看不見底的地下世界。
關山海反應極快,他飛奔過去,用夜明珠往下一朝,發現地窖內滿滿當當全是麻袋,他伸手戳破其中一個,白沙崩塌似地爭前恐後從他手心流出,又灑向下方。
是米!
白脂般的新米!
光遷郡今年遭災,農田還未收成就已經被洪水沖垮,所以不可能是本地出產的米,更不可能是陳糧,那就只會是朝廷今季從義倉調來的新米。
與此同時,前院喧嘩驟起,腳步聲紛至沓來,由遠及近。
燈影晃動,伴隨人語,震動緊張。
是走是留?關山海拿不定主意。
現在已經打草驚蛇,如果一走了之,糧倉第二日就會被搬空轉移,這裡再也找不到證據;但如果不走,除非他跟喬仙兩人有把握打退這裡的守衛,再通知容卿從最近的地方調左月衛過來,人贓並獲,否則一旦淪陷,三人屍骨無存,更別說再往下查了。
關山海發現自己在禁衛軍時從未遇到過這樣難以決斷的麻煩,他忽然明白崔不去一定要親自過來的原因,除了崔不去,他跟喬仙,任何一人,都無法承擔這種責任。
「走!」
崔不去的命令來得短促而又飛快,幾乎在關山海心念電轉之際,就已經下了命令。
關山海暗暗鬆一口氣,這一瞬間他對崔不去的聽從下意識更上一層。
自離京伊始的心有不甘,到現在關鍵時刻想也不想執行命令,連關山海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轉變。
這位病痛纏身的左月使似有一種鎮定人心的能力。
幾乎在崔不去話音方落,關山海便拉起他往外躍起,毫不戀棧。
喬仙緊隨其後。
但三人剛剛落地,外面山林處就飛掠出數道黑影,攻向他們。
刀劍錚然,殺氣騰騰!
中計了!
三個字從關山海的心頭浮現。
對方說不定早就等他們到來,再伺機一網打盡。
難怪他們一路行來順暢無比,毫無阻礙。
「你帶人走,我斷後!」
喬仙擲出這句話,便頭也不回撲向來人。
她手中一把劍舞得密不透風,蕩出重重劍幕,將七八個人都攔在身外,不得寸進。
關山海沒有半分優柔寡斷,他毫不猶豫拽起崔不去就走!
有喬仙攔住那些人,關山海拉著崔不去一口氣奔出三四里,此處離山腳已是不遠,但關山海卻沒敢放鬆警惕。
週遭叢林密密,在風嘯中搖擺,幢幢黑影,遮天蓋地,彷彿十面埋伏。
殺氣!
若有似無的殺氣。
前後左右,氣機牽引,關山海驀地回首!
黑雲卷曳枝葉,拖著地上長長的影子。
沒有光,何來影?
關山海心頭警鐘驟響,就在這時,一把長劍已經悄無聲息遞至身後。
但目標不是他,而是他身旁崔不去!
關山海大驚失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折轉身體,手中長刀跟著出鞘,擲向來者!
但依舊遲了半步,長劍如箭掠出便無回頭之勢,崔不去迅速後退了幾步,但一個沒有武功之人的幾步,對於一道劍氣而言根本無關痛癢,劍鋒刺破他的衣裳,沒入心口。
崔不去只覺胸口一陣刺痛,新傷牽動舊患,傷痛潮水般湧來,他悶哼一聲,腳步已亂。
長劍刺破肌膚,沒法再往前半分,因為被關山海的刀攔住。
關山海縱身上前,與來人近身交手,雙方刀光劍影,快得令人移不開眼。
崔不去摀住傷處,又退後了幾步。
他除了方纔那一聲悶哼之外,再無發出任何聲音,安靜得像個死人。
可也正因如此,關山海才能完全不受干擾,專心與敵人過招。
不遠處山莊裡亮起的燈火遙遙映來,卻不足以照出此人的面容,因為他蒙著面,只能從身形上辨認出是個男人。
但除非學遍天下武功的天才,否則一個人是很難掩蓋自己的武功路數的,尤其是在崔不去這樣博聞強識的人面前。
原來是他。
剎那間,許多細節連接起來,讓崔不去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但這些事情對眼前的局面沒有半點助益。
如果他們今夜不能從此地逃出,如果過了今夜,他們變成兩個死人,那麼再多的發現都無事於補。
蒙面人的武功很高,至少與關山海不相上下。
關山海的武功是萬人敵,而此人的招式則是典型江湖上的殺人功夫,前者一對一時大開大合,陽剛至極,對上蒙面人時反倒有些施展不開,一開始處處都被克制,身上也掛綵不少,但關山海很快適應,他反攻為守,積蓄勢力,長刀守住身前一片與自己背後的崔不去,等待時機絕地反擊。
喬仙身陷山莊,未知生死。
以她的武功,若非遇上比她厲害許多的對手,應該可以全身而退,但她生怕對方沒了牽制之後直接追上崔不去他們,所以肯定還在苦苦支撐。
山莊處燈火通明,已經不再遮掩。
可到底,是陷阱一直存在,對方早就提前得知消息,靜待他們到來,才轉暗為明,還是地窖打開時才驚動了守衛?
崔不去看著跟關山海交手的那個人,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然而,無論他們此刻何等凶險,給他留下紙條的鳳霄,或者說是李十四,由頭到尾都沒出現。
李十四就是鳳霄。
那麼,作為今夜的關鍵人物,鳳霄去哪裡了?
……
容卿看著眼前的密信,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密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約他夜裡到縣衙後院書房相見,沒有落款,但附了一簇樹葉遠山,正是前面幾幅畫的畫法。
如果容卿還無法確認字跡到底是不是黃略親筆,黃略似也察知他的猶豫,所以特地附上半片畫,方便容卿仔細對比,讓他徹底相信。
去與不去,容卿遲疑不決。
白日裡他與崔不去已經分析過,黃略接二連三作畫暗示他們,賑災背後隱藏不少貓膩,是以崔不去也已經親自帶了人動身前往棲霞山莊,一探究竟。
他則留在官驛等待黃略的第四幅畫。
但畫未到,來的卻是信。
黃略不想被其他人裹挾,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撥亂反正,跟隨御史的腳步揭發這一切,戴罪立功,可他又擔心容卿的力量不足以做到。
容卿現在知道皇后為何讓崔不去與自己同行了,因為這裡頭的水實在太深了,甚至還可能牽扯到皇親國戚,單憑他一個人,的確做不到。
幸好有崔不去。
想及此,他的心情鎮定了一些,但隨即又糾結起來。
崔不去臨走前,讓他絕對不能離開官驛。
但這次是黃略送了親筆信過來。
也許是有人發現黃略「吃裡扒外」,所以黃略不得不抓緊時機,已經顧不上自己的身份會不會暴露了。
黃略手上一定有光遷縣上下侵吞災糧的證據,容卿有預感,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一定等不到下次了。
他終於拿定主意,將手上紙條隨意往懷裡一塞,起身往外走。
夜深露重。
容卿行色匆匆。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抄小路來到縣衙後方平日裡蔬菜米糧進出的小門。
正猶豫該不該敲門,裡邊就有人開門了。
青衣小僕低著頭朝他招手。
容卿趨前兩步,聽見對方道:「府君有令,讓我帶你去書房,小聲些,別驚動旁人,這府裡有楊郡守的耳目。」
果然是黃略。
容卿心下大定,緊張而又興奮地點點頭。
他發現此人話中還流露出一個信息,郡守楊雲果然與此事有關。
說不定這才是最終的大魚。
容卿隨著青衣僕從一路穿過曲廊,來到書房外面。
裡面燭火昏黃,隱隱映出一個端坐桌前的人影。
黃略果然在。
門前沒人看守,應該是黃略早就將人遣開了。
那青衣小僕低聲道:「郎君自己進去吧,我在外頭守著。」
容卿推開門。
青衣小僕隨即在他身後將門合上,像是怕被人發現,容卿沒有在意,他走向房中。
挽起的帷幔後面,黃略背對著他,伏案彎肘,在奮筆疾書。
「黃略,我來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黃略動也未動,連肩膀都沒細微起伏,不是聽見聲音的反應。
更何況,是他請容卿連夜過來的。
容卿感覺不對。
「黃略?」
他慢慢上前,伸手推了對方一把。
黃略軟綿綿的,毫無掙扎,就往邊上歪倒。
容卿大驚。
他已看見黃略脖子上正正插著一把匕首,乾淨利落,一刀斃命!
到底怎麼回事?!
容卿的腦子一團亂麻,來不及多想,他已經作出下意識的反應,轉身撲向房門處。
打不開,被鎖了!
窗戶呢!
他又趕緊去開窗,發現窗戶像是從外面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也打不開。
容卿沒有武功,不可能躍上房梁突破屋瓦逃出,他只能被困在屋中團團轉。
就在這時,外面大亮。
燈火一盞接一盞點起來,伴隨著呼喊聲。
「不好了!殺人啦!容御史殺了府君,快來人啊!」
容卿終於確認,他徹徹底底中計了。
但,他忽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
對方怎麼知道他身邊無人,只能一人前來赴會?
難道崔不去那邊也遇險了?
容卿的心不斷往下沉。
他站在黃略的屍體旁邊,聽見外面越發喧囂,也不知請來了哪個大人物,一行人氣勢洶洶趕來,一腳將門踹開。
郡守楊雲,帶著一大撥人,過來捉拿「兇犯」的架勢,身後還跟著李沿與武義等人。
「容卿,你好大膽子,當真以為當了御史便可為所欲為,連朝廷命官也說殺就殺嗎!」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容卿呵呵冷笑起來。
楊雲一臉「你莫不是瘋了」的神色,皺眉揮手:「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別碰我!」容卿指向楊雲,「人明明是你殺的,你殺了人,又喊我過來,把黃略之死栽贓於我,你才是兇手!」
楊雲歎了口氣:「朝廷怎麼派了這麼個瘋子過來當御史?」
他轉向李沿武義等人:「你們縣的事情,我本不該過問,不過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應該上奏朝廷,先將人拿下,你們沒意見吧?」
楊雲是上官,李沿和武義都是下屬,聞言忙道:「單憑使君作主!」
容卿怒道:「我乃上命欽差,誰敢拿我!黃略給了我三幅畫,告訴我這光遷縣災糧有問題,我此來是應他之邀,過來問案,誰知他竟被你們滅口了,我要上疏!楊雲,你今日捉拿我,就說明你做賊心虛,你就是那個滅口之人!」
楊雲怒極反笑:「好好,看來容御史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了,你說黃略給你畫了三幅畫,在哪裡?」
容卿昂起頭:「在我官驛房中!」
楊雲沉聲道:「我親自與你去,若是你找不出來,就莫怪我手下無情了!」
容卿眼看對方成竹在胸的模樣,沒來由心頭一沉。
但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只能帶著人前往官驛,暗暗祈禱崔不去盡快趕來。
他渾然忘了自己一開始看不慣崔不去的態度,此時已經將對方當作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可崔不去能否及時出現,連他心裡都沒有數。
一行人來到官驛,容卿當先奔入自己的廂房,撲向床榻,手往被子下摸索。
容卿勃然色變。
他猛地將被子掀起,那裡原本應該有三幅畫的,可現在——
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