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來者一襲絳紅長裙, 落落大方, 唇邊微揚, 未語先笑。
正是公主府內人人熟悉的宇文娥英, 人稱宇文縣主。
但樂平公主見到女兒, 非但沒有半分熟稔, 反倒流露出十足古怪。
既非像見到陌生人的反應, 也不想是對著自己朝夕相處的女兒。
她的臉上,三分惶恐,三分歉疚, 更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
可她越是這樣,來者的笑意就越濃。
這笑意裡頭,也並非全然的笑, 而是蘊含著幾分怒氣。
「母親看見我, 就這麼不高興嗎?」
「沒,我沒……」樂平公主期期艾艾道。
為了表現更自然些, 她忙道:「歡娘, 你我母子失散十多年, 好不容易團圓, 你能不能不要摻和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說到此處, 她動了感情,雙目蒙上淚光, 握住少女的手,懇切道:「我一定會去求你祖父祖母, 為你請封的!你是公主之女, 按理不能有正式封號,但你祖父祖母都疼我,你想要縣主封號,我也能為你求來的,身份比你姐姐還高,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少女輕輕柔柔問:「那我能當公主嗎?」
樂平公主愣住。
少女微微一笑:「公主之女,就算越級封賞,也不可能當公主,除非是皇帝之女。阿娘,我生來就是公主,為何要去委屈求全,當個勞什子縣主?還得是求來的。」
樂平公主臉色發白,再說不出半句話。
「阿娘,您知道嗎?」
「在我懂事之前,我從不知道,自己還有個母親。阿兄說,我當時奄奄一息,命數將近,被幾名宮人放在挖好的坑裡,幾抔土已經撒下去,再晚片刻,我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命硬,非是活了下來,不僅如此,還長大成人,今日站在您面前,與您說話。」
「阿兄收養我的時候,我還很小,成日哭鬧,他家道中落,雇不起乳母,也不知如何養育我,只好尋了一頭剛產崽的母狼,讓我喝狼乳長大。那時,姐姐在做什麼?她貴為嫡公主,又是我父親唯一的女兒,一定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吧?」
少女蹲下身,仰望樂平公主,她沒有笑的時候,反倒自然而然純真流露,分外無瑕,就像一個向父母渴求答案的孩童。
樂平公主終於流下淚來,嘴唇微顫。
「對不起,當時……」
當時她的公公,也就是武帝宇文邕,懷疑她爹楊堅要造反,正心有防備,她雖貴為太子妃,在宮內也是戰戰兢兢,不敢行差踏錯,聽聞自己誕下的雙生女兒夭折了一個,她也曾哭過一場,但的確並未多想,也沒懷疑過女兒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或最終流落在外。
這麼多年來,樂平公主膝下只有一名親生女兒,那就是宇文娥英,所以她待這個女兒如珠似寶,恨不能將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英娘,卻沒想到,她還有一個女兒流落在外。
當宇文宜歡尋上門時,樂平公主還不敢置信,但對方長了一張與宇文娥英一模一樣的臉,幾乎連滴血認親都不用,這就是最明顯的證據了。
更何況,宇文宜歡的聲音神態,一顰一笑,無不與宇文娥英相似。
二人站在一起,若是不言不笑,連樂平公主都未能分辨出誰是誰。
宇文宜歡找到母親之後,提及這些年受的苦,表示自己不願暴露身份,以免惹來外祖父的懷疑。
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父母的確多疑,若他們知道宇文宜歡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說不定會平生許多風波,便將女兒的要求答應下來,想著尋個合適的時機,先對獨孤皇后坦白,務求皇后喜歡上宇文宜歡。
宇文娥英是個單純的孩子,剛得知自己有孿生姐姐時,她也歡喜得很,還主動表示要幫忙保守秘密,於是在公主母女的配合下,宇文宜歡與宇文娥英姐妹倆,開始輪流出現公主府,輪流扮演宇文縣主的身份,直到千燈宴那天,宇文宜歡過於精明的表現,令崔不去生出疑心。
崔不去是一個但凡有疑問,就一定會尋根究底的人,他一直記得宇文縣主那天的異常,後來竟循著蛛絲馬跡,將宇文宜歡的身世猜出個八九不離十。
樂平公主漸漸發現,自己這位失散已久的大女兒,並不像宇文娥英那樣天真溫柔,她有著極強的進取心,還鼓勵公主參股琳琅閣,每年坐收紅利。
公主府雖然有朝廷俸祿,也有幾處御賜的莊子,但改朝換代時,原本屬於皇家內庫的東西被收歸新的朝廷所有,她從太后變成公主,看似依舊尊貴,但名下財產也失去許多。作為皇帝的嫡長公主,隔三差五舉辦宴會是必須的,樂平公主偶爾也會有周轉不開的時候,宇文宜歡的建議和運作為公主府提供了不少金錢,樂平公主也逐漸習慣讓她掌握府中財庫。
宇文宜歡見她鬱鬱寡歡,甚至還為她找來面首,樂平公主是個女人,也有七情六慾,她的身份注定很難再嫁,那麼找個面首也未嘗不可,帝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樂平公主對大女兒的依賴也更深了。
而崔不去絕不會想到,蕭履對公主府的滲透,竟從如此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宇文宜歡從不在樂平公主面前說帝后的壞話,但她會不經意從細節表露出來,讓樂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已今非昔比。
公主固然也是天之驕女,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她清楚,自己母親始終對帝后有怨,這份怨氣始於當年樂平公主嫁入宇文皇族,成為太子妃開始,直到家破人亡,宇文一族被自己的父親幾乎斬殺殆盡,終於在心中醞釀出來,隱忍多年,越來越深。
這份怨氣被宇文宜歡敏銳地捕捉住,然後一點點滋養,令它日益壯大。
對雲海十三樓來說,樂平公主的身份再合適不過。
她是女性,又是隋帝長女,不會引起皇帝的猜疑和警覺。
可她又曾是宇文家的人,甚至為宇文氏生兒育女,一生都與宇文氏有割不斷的牽釁。
她可以充當橋樑,亦可以作為掩護。
進可攻,退可守。
不知不覺,樂平公主成為宇文宜歡手中的一枚棋子,由得她與蕭履,揉圓搓扁。
等到樂平公主心生不妥,想要回頭是岸時,卻發現身後路已經被截斷。
為時晚矣。
「歡娘,回頭吧!」
樂平公主握著她的手泣道:「我是真的害怕,我堅持不下去了,自打母后生病,我每回入宮探望,都膽戰心驚,生怕露餡!歡娘,我不想當什麼太后了,我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好嗎?」
「太遲了。」宇文宜歡搖首,「阿娘,開弓沒有回頭箭,一切準備妥當,明日就是佛會了,阿兄自會安排好一切,我不需要您做什麼,您只要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內,等好消息就成。」
樂平公主顫聲道:「宇文氏大勢已去,不可能重登皇位的!」
宇文宜歡笑了笑:「您多慮了,宇文氏已經被祖父斬草除根,又哪來的兒郎出面?三叔登基之後,我會被晉為公主,嫁給阿兄,而阿兄,則會以駙馬的身份臨朝參政,以後的事情,就不勞您費心了,我保證,您之前享有的榮華富貴,以後不會更少,只會更多。」
一聽見她口中的「三叔」,樂平公主就面無血色,手足冰涼,知道此事已經是徹底無法挽回了。
「那……英娘呢?你何時讓她回來?她可是你嫡親的妹妹啊!」
「事成之後,英娘自然會回來的。」宇文宜歡柔聲道,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樂平公主的心徹底沉到寒潭之下。
「你,要以英娘為質,來威脅我?」樂平公主啞聲問。
「阿娘,您又來了。您總是這樣,疼愛妹妹,多過於我,難道是因為我自小不在您身邊,或者我更能幹一些,就理所當然成為您偏心的理由嗎?」宇文宜歡嘴角微翹,眼中笑意卻變得冰冷。「她是我的妹妹,我又怎會傷害她?但正逢關鍵時刻,讓她遠離紛爭,有什麼不好?」
她耐心耗盡,說完這番話之後,便不再多言,直接伸手在樂平公主身上點了幾下。
公主閉眼軟倒在榻上。
宇文宜歡為她蓋好被子。
「睡吧,明日睡醒,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宇文宜歡輕聲道。
她抬起手,似想為對方再點上兩處穴道,以免樂平公主半途醒來,平生波瀾。
但樂平公主不諳武功,年紀也已經有一些了,再多兩指下去,恐怕對身體有損。
宇文宜歡幾番抬手又放下,面露掙扎,似深恨自己的遲疑,最終轉身決然而去。
這一夜的雪,未曾停過。
不知有多少人,在各自床上輾轉反側,度過不眠之夜。
而開皇四年的正月十七,終將伴隨著東方露白到來。
……
「起床了,快起床了!」
「利索些,今日是大日子!」
「趕緊更衣洗漱,陛下辰時就要到了!」
僧人叢淨起得最早,挨個去拍同伴,大通鋪上的僧人們陸續揉著眼睛起身。
外面天還未亮,這比他們平時做早課的時辰還要早一些。
但無人抱怨,因為大家都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
再過些時候,皇帝陛下就會駕臨這座皇家寺院,在住持靈藏大師主持的佛會中進行祈福。
最裡頭的年輕僧人睡得跟同伴有些距離,中間還隔了一條棉被,叢淨搖搖頭,心說這師弟活得真是太講究,如此怎有向佛之心。
還未等他拍上對方身體,對方已經坐了起來。
叢淨一樂:「今日你倒不睡懶覺了?也罷,算你知道輕重,趕緊起來準備吧!」
叢雲點點頭,默默穿衣,也不說話。
叢淨沒生氣,因為叢雲這幾天風寒剛好,嗓子卻啞了,若不是今日人人不得懈怠,師兄弟們定會要他多休息。
幸而叢雲只需要在旁邊侍奉法事,不必開口說話,今日捱一捱也就過去了。
更重要的是,叢雲生來一副好相貌,不說話的時候往靈藏大師身邊一站,活脫脫侍奉菩薩的玉面童子。
僧人們都穿好衣服陸續離開。
叢雲眼瞅著四下沒人了,從袖中摸出潤膚的香膏,往臉上塗抹均勻。
沒法子,天氣太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