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崔不去和蕭履二人, 實未想到這座地宮內藏乾坤, 一層下面居然還有一層。
短短瞬間, 變故陡生, 崔不去腳下踩空, 從高處摔落, 最後側身重重著地。
整個人霎時被劇痛包圍, 意識尚未清晰時,他禁不住發出一聲低吟,估摸胳膊可能折了。
但比起胳膊, 更痛的是後背,傷勢牽連舊疾,咳嗽開始一聲連著一聲, 腥膻湧上喉嚨, 沒能及時嚥下去,兩口血就這麼吐了出來。
喘息聲在黑暗中迴盪, 不止是他的, 還有蕭履的。
顧不上去看蕭履, 崔不去只能靜靜躺著, 等眼前這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過去。
許久之後, 他聽見蕭履道:「你快死了。」
並非嘲諷或詛咒,蕭履的語氣很平靜。
他是從崔不去的氣息裡聽出來的。
崔不去喘息時, 急促粗重,像要竭力將氣吸入體內, 卻依舊力有不逮。
他猜崔不去現在的心肺, 定如一團火焰在燃燒,燒的不僅是五臟六腑,也在燃燒崔不去所剩無幾的命數。
這人,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原本早就應該是個死人,可他非要拖著病體殘軀,在生死邊緣徘徊了整整三十年,硬生生從老天爺手中借來三十年的命。
可有借必有償,逆天而行,就必然要承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蕭履知道,崔不去這三十年裡,沒有一日不是在病痛中度過,哪怕稍好一些的狀況,也不可能像真正的普通人那樣,安靜祥和度過一日。
崔不去這樣苦苦堅持下去的信念是什麼?
蕭履很疑惑。
若對方所作所為僅僅都是為了別人付出,又怎能支撐下去?
他始終想從崔不去身上,得到一個答案。
因為這人的境遇,與自己實在太像了。
像到,連兩人此時此刻的處境,居然都無比相似。
「我知道。」
好半晌,崔不去才低低應了一聲。
若非蕭履耳力過人,很可能在這靜謐的洞穴內都聽不清。
說完這三個字,崔不去又咳嗽了好一陣。
蕭履幾乎能在腦海裡模擬出他咳得佝僂起背的樣子,幾近咳出心肺。
崔不去的命,就像一盞搖曳不定的燭火,因為即將燃盡,偶爾還會比別的燭火更加明亮,但那都是迴光返照的假象。
除非上天眷顧,出現奇跡。
但,又有怎麼可能?
崔不去甚至需要運用全身的氣力,才能勉強與每一口氣呼出之後,胸口的劇痛抗爭,維持清醒的意識。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危機中,他忽然想起一個人。
對方出身優渥,從小到大無往不利,有著最耀眼的容貌,與最張揚的性情。
從他身上,崔不去才發現,一個人活在陽光下的真正意義。
每當靠近他多一點,彷彿也就靠近熱鬧多一點。
即使對方並不溫柔慈悲,甚至處處與自己作對。
正因如此,崔不去總需要分散一些心神去應付對方時不時給自己挖下的坑。
雖然很煩,但也熱鬧很多。
只不過這些話,他永遠不會對那個人說的。
不然,那人很可能會得意一輩子,時不時拿起來說。
為了自己的耳根清淨,還是算了吧。
未知過了多久,崔不去感覺痛楚似乎減輕了一些。
他稍稍撐起手肘,費力從身上摸出火折子,點亮。
能見的範圍很低,崔不去很快發現地上有密密麻麻的裂縫,乍看像是劇烈震動導致地面裂開,但仔細瞧去,這些裂縫似活過來一般,一重套著一重,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他定了定神,忙將視線收回,不敢再多看。
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只這幾眼,就覺頭暈目眩,幾乎連坐都坐不住。
「地上應該是個陣法……咳咳,你對這座地宮,到底知道多少?」
崔不去沒有等到蕭履的回答。
他這才意識到對方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
「蕭履?」
「嗯……」
不遠處,對方低低應了一聲。
「你沒事吧?」崔不去蹙眉。
若蕭履出了什麼事,他們想要離開這裡,就更難了。
「我中毒了。」
蕭履的歎息聲傳來,卻平靜得讓人懷疑他在說謊。
崔不去頓了頓:「怎麼中的?」
蕭履:「方纔下來時,牆壁上有毒,你若不信,可以過來看。」
崔不去沒說話。
蕭履笑了起來:「怎麼?事到如今,你還擔心我騙你?」
崔不去淡淡道:「你也知道我要死了,現在僅餘的氣力都用在與你說話上。」
蕭履又歎了一聲,片刻之後,他慢慢起身,朝崔不去走來。
兩人之間距離不短,他似也知道地上有古怪,一步步走得極為謹慎緩慢。
突然間,地上嗤的一聲響起。
崔不去火光一照,卻見蕭履腳下的地面陡然立起一根根尖刺!
以蕭履的武功,閃開這些陷阱本來不是問題,但他縱身躍起時,崔不去分明看見他身形遲緩凝滯,遠不如先前行雲流水。
毫釐之差,對方避開陷阱,免於變成竹籤串肉的命運。
蕭履來到崔不去身邊,慢慢坐下,氣息不堪重負也似急促了一瞬。
他伸出手。
火光下,崔不去清晰瞧見,那手掌上的斑塊,紅中帶紫,有一部分甚至已經開始泛黑了。
崔不去驚愕,旋即想起方才蕭履將他拖離石塔,然後兩人一齊跌落時,對方似乎用手掌在石壁上借力。
「你為何不將毒排出?」
蕭履歎道:「因為我體內,早已中了更深的毒。」
他用中毒的手,挽起另外一隻袖子。
袖子下面,一截枯枝似的手臂展露出來,萎縮褶皺,細瘦如筷。
即使崔不去已經看過,仍舊有種觸目驚心之感。
這本不該是生於人身上的手臂,甚至不應該生在蕭履這樣的人身上。
但蕭履並非為了讓他崔不去看這個。
他繼續將袖子往上挽。
崔不去看見,在上臂再往上,原本漸漸飽滿,恢復正常的手臂,卻泛著不正常的紫黑色。
「這是?」
「這是我生來就帶的胎毒,這些年,是我的武功壓制了它的發作,但上次與鳳霄一戰,我身受重傷,無法突破瓶頸,卻險些走火入魔。你應該也能感覺到,我的傷勢並沒有好全,武功只能恢復原先的六七成,現在,更是已經克制不住它了。」
原本的毒會繼續蔓延,現在又中了新毒,所以蕭履方才甚至連那樣的陷阱都差點避不開。
崔不去:「最壞的後果是什麼?」
蕭履笑道:「沒有最壞的後果,我的前面只通向一條路,那就是死亡。」
崔不去冷冷道:「你原本可以選擇不在這裡生事,安心療傷的。」
蕭履:「來不及了。在我閉關失敗之後,我就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境況,武功突破不了,加上中毒已深,我沒有機會再更進一步了,左右都是死,我只能爭取在我死之前,看見這麼多年的佈置能最終完成,實現我的夙願。」
崔不去冷笑:「你的夙願,便是損人不利己!」
蕭履咳嗽起來。
興許是毒素發作的緣故,他沒有再回答崔不去的話,轉而閉眼盤膝運功調息。
崔不去丟了一個瓷瓶過去,卻被他穩穩接住。
「冰芝丹,可以暫緩你毒發蔓延,若不信,可以不吃。」
蕭履打開聞了聞,甚至沒有多猶豫,就仰頭將裡頭的丹藥全倒進嘴裡。
事已至此,兩人一損俱損,完全不需要有多餘的懷疑了。
很快,蕭履果然感覺好了許多。
「你這藥,很管用。」
「少廢話了,先走出這裡再說。」
蕭履拿過他手中的火折子,又摸出一根長長的毫針,將其穿過火折子,再捏住擲出。
毫針帶著火折子穩穩飛過頭頂,掠向對面,又插入石壁之中。
亮光很快熄滅,但已足夠讓兩人看清這裡的大致輪廓。
崔不去與蕭履臉上,都不約而同露出一絲震驚訝異之色。
……
鳳霄與屠岸清河,已經交手大半個時辰。
二人誰也打不死誰,若想要對方受傷,也並非一件易事。
而且屠岸清河似乎發現,鳳霄的武功,比之前晚在長安大街上,似乎又有精進。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因為武功既講究基礎,也講究天賦,更看重靈犀一現。
尋常練武之人尚且很難在短短幾日內突飛猛進,更何況是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高手,別說往前一步,就是半步,亦是難上加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但鳳霄卻做到了。
如果不是他上次有所隱瞞,那就是對方在這短短一日之內,又悟到了什麼。
這怎麼可能?
屠岸清河屏除一切雜念。
他相信,自己與鳳霄的勝算,都是五五開。
那就不妨憑實力來定。
有人走近他們。
兩人都發覺了,但誰也沒有在意。
那是方才跟在蕭履身邊的宇文宜歡,對方沒有隨蕭履下去追假隋帝,卻一直留在這裡。
她緊緊盯住兩人的一招一式,雖然那快得幾乎令她看不清。
宇文宜歡的武功都是蕭履教的,她天分一般,自然也不可能取得蕭履那樣的武功成就,但有名師調|教終究是不一樣,她若在江湖上行走,就算無法躋身一流高手,也能稱得上准一流高手了。
她控制自己的氣息,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免鳳霄分出心神來注意自己。
在那兩人再度對上一掌的瞬間,宇文宜歡終於找到時機,飛身上前,撲向鳳霄後背!
她的袖中,亮光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