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清河並未向他出手。
他僅僅是往裡走了兩步。
明月不自覺側身讓他入內。
屠岸清河逕自走到窟合真身旁, 蹲下身, 對那些在窟合真身上亂爬的蠱蟲視若無睹, 還伸手去摸窟合真的臉。
明月忍不住想出聲制止, 卻驚訝地發現那些蠱蟲非但沒有趁機躥入他體內, 反倒避若蛇蠍一樣紛紛遊走開。
屠岸清河沒有意料之中的憤怒震驚, 更未曾對明月出手。
他只是以手拂過窟合真的眼皮。
這位突厥七王子, 從前最為人稱道的,便是那雙湛藍的眼睛,他剛到京城時, 曾經英俊的容貌與一雙漂亮的眼睛,引起京城不少人的關注,即使窟合真身上的突厥血統, 令許多人明面上為之不齒, 但不妨礙他們私底下稱讚欣賞。
但現在這雙眼連同這張臉,都已經面目全非。
見屠岸清河想伸手將他抱起, 明月忙道:「不可!」
前者望向他, 平靜無波, 隱有殺意。
明月自問不怕死, 也不懼與屠岸清河交手, 但高手之間氣機牽引,屠岸清河身上的殺意, 依舊令他為之一震。
「他身上滿是蠱蟲,先不說你沾上身有沒有事, 他這一出去, 蠱蟲四處亂竄,只會牽連無辜!」明月頓了頓,「你雖然是突厥人,但武者講究心無掛礙,這種有傷天和之事,想必你也不願污了手吧?」
屠岸清河沉默地望著窟合真的屍身,半晌沒有言語。
他記得,窟合真愛潔。
突厥人遊牧為生,實際上就連突厥貴族,也很難像中原人那樣講究潔淨。
但窟合真不同,也許是因為他身體裡的另一半血脈,窟合真自小愛潔,被兄弟們扔泥塊將衣裳弄髒,他總會默默哭上半天。
有一回窟合真躲到僻靜的洞窟裡哭了半天,引得在洞窟深處練功的屠岸清河老大不耐煩,這才有了兩人的初次見面。
後來隨著年紀漸長,窟合真在上層站穩腳跟,拜了部族大巫為師,越發喜怒不形於色,但在屠岸清河這位故友面前,他依舊保留幾分率性。
屠岸清河並不贊同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做事方式,但對方已然走上這條路子,根本不可能再回頭,所以一直走到黑,走到了如今的下場。
也罷。
既然愛潔,總不樂意看著自己死後被萬蟲啃噬殆盡的。
屠岸清河想道,轉身從灶房一角拿來柴禾,堆在窟合真週身。
明月沒料到對方如此好說話,愣了一下,趕緊跟著幫忙。
兩人很快將柴禾堆好,屠岸清河沒二話,點了火折子,直接一把火丟在柴禾上。
火勢從星星點點,到逐漸蔓延開來,很快熊熊燃起,波及整間灶房。
兩人先後退出,在外面看著。
明月拱手道:「多謝屠岸先生深明大義。」
屠岸清河:「我不是為你們。」
明月:「我知道,不管是為了什麼,只要結果不連累無辜百姓,便是功德一件,多謝。」
說罷,他長揖為敬。
屠岸清河道:「你去拿個箱子來。」
明月微怔,隨即知道他要做什麼,很快找來大小合適的箱子,內外潔淨,鋪上絨布。
待火燒無可燒,火勢自然逐漸小了下來,此時已近晌午,整間灶房牆壁內外焦黑,散發著陣陣令人不適的氣味。
二人竟從天光微亮一直站到此時。
屠岸清河這才走進去,將燒焦了的屍骨一一撿起放入箱子。
明月沒有幫忙,因為他知道對方並不願意讓別人插手。
待屍骨收斂完畢,屠岸清河抱著箱子轉身便走。
禁軍正欲上前,卻被明月攔住,示意眾人分開一條道。
即使這裡所有人加起來,也攔不住屠岸清河。
後者抱著箱子逕自離開七王子府,身形幾個起落,很快消失在茫茫青空之中。
若無意外,屠岸清河應該會回突厥安葬故人。
明月鬆了口氣。
他不知屠岸清河與鳳霄的約定,但他不會阻止對方離去,因為眼下的混亂剛剛平息,若再加入屠岸清河這個勁敵,就算最後能解決,也必將付出更加慘重的代價。
……
長孫與虞慶則等人,是沿著方才出來的井口下去的。
那裡走出不遠,就會看見兩條岔道,長孫選了另外一條,因為剛才原來沿路他們並未碰見崔不去。
另一條路更加幽深狹長,回音陣陣,長孫與虞慶則也就罷了,身後幾名士兵卻是瘆得慌,他們就算竭力放輕腳步,也依舊能聽見不斷迴響的沙沙聲,聽上去就像有什麼爬行動物一路尾隨。
通道盡頭,一座宏偉的青銅四方台出現在他們面前。
所有人震撼莫名,但他們並不知道,這裡的機關已經在崔不去和蕭履路過時盡數觸發,否則現在這些人裡,恐怕也唯有長孫菩提一人能存活。
長孫一眼就看見四方台斜上方的懸崖洞窟,他飛身上去,很快發現蕭履與宇文宜歡的屍身。
這兩人業已死去,說明崔不去他們脫險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他來不及多想,讓虞慶則帶人先行離開,自己則循著原路往前疾奔。
奔至中途,一道勁風迎面撲來,他下意識還手,卻發現對方內力之深更勝自己一籌,二人一掌對上,長孫胸口血氣翻湧,當下連退三步。
「是你?」來者反倒先行撤手。
鳳霄的臉隨即映入長孫眼簾。
那顆光頭在燈籠下尤其顯眼,不過更讓人注目的是對方的狼狽。
素來光鮮整潔一絲不苟的鳳二府主,一臉一身沾了不少塵土,即使不掩俊美,也足夠令人驚訝了。
長孫菩提僅僅看了一眼,就注意到他背上的崔不去。
「尊使!」
崔不去歪靠在鳳霄背上,閉目沉沉,生死不知。
長孫心頭一突,待要上前接人,卻被鳳霄攔住。
「他沒事。」鳳霄聲音沙啞,想是在這裡待了過久的緣故。「我方才探過了,他氣息雖弱,卻較先前勻長,把人帶出去再說。」
長孫抿抿唇:「有勞鳳府主了,讓我來背吧。」
「不必。」鳳霄抬抬下巴,示意他帶路。
長孫頷首,也不多言,轉身便在前頭,沿著來路回去。
這一路異常順利,三人很快離開這座不見天日的地宮。
當外面第一縷陽光照在身上時,鳳霄從未覺得,感覺是如此之好。
更好的是,他與崔不去,都還活著。
長孫心想,自己這下總可以接手了吧,於是默默伸出手去。
誰知鳳霄又道:「我先帶他回解劍府,讓大夫看看。」
長孫菩提這下不同意了:「多謝鳳府主好意,皇后已經派了太醫在左月局隨時候命,只等給尊使醫治了。」
鳳霄點點頭,直接反客為主:「那就先回左月局吧。」
也沒等長孫回應,他就讓人牽來一匹馬,托著崔不去先上去,再自己翻身護在後面,兩人一馬輕快離去。
長孫菩提:……
雖得天池玉膽精髓,但與之同時被渡入體內的,還有蕭履身上的毒。
以毒攻毒並非常用藥理,而是醫家上另闢蹊徑的一種舉措,尤其是崔不去這樣久經摧折的病體,其中痛苦,更不為外人道。
他整整昏睡了三日三夜,這三夜裡,甚至還有幾次氣息微弱,脈象瀕危,全靠眾人時時看護左右,及時灌輸真氣,方才化險為夷。
待他終於有了清醒意識,徹底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後的事情了。
床邊的光頭讓他恍惚有種在大興善寺長住的錯覺,但崔不去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鳳霄。
事實證明美人無論什麼髮型都是美人,光頭看久了,竟也有種禁慾的美感,尤其是鳳二府主似乎破罐破摔,直接穿了一身白色僧衣,看上去就越發有飄然出塵的高僧風範了。
當然,前提是不要開口。
但很難。
因為在他微微一動的時候,鳳霄幾乎就立馬察覺,原本正站在窗邊往外觀花的雙目轉過來。
崔不去張口:「我睡了多久?」
聲音啞得不像話。
鳳霄撇撇嘴,捺下心頭放鬆下來的樣子,不動聲色從桌上倒了杯溫水,扶他飲下。
連太醫也對崔不去的身體束手無策,無法開出藥方,眾人只能輪流在他體內毒素流竄時以真氣梳理安撫。
崔不去能醒來,實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說明,眾人想的法子是有用的,起碼熬過這一次之後,崔不去就算無法長命百歲,也不至於命不久矣了。
「三日。」
崔不去恍惚有種過去半輩子的感覺。
原來才三日。
幸好。
鳳霄慢吞吞道:「你看見我,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崔不去一臉疑惑望他,似在等他明說。
鳳霄狐疑。
以崔不去過耳不忘的記憶,顯然是不可能忘記的,但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幾乎在鬼門關徘徊,鳳霄也無法確定,對方是否當作幻覺夢境,醒來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在洞窟內,我背著你走時,與你說的話。」鳳府主傲得像神仙下凡,高高在上看著凡人,連語氣都帶著施捨。「難道崔尊使連一個字都不記得了?」
崔不去作仔細回憶狀:「我記得,你說過,讓我不要死。」
鳳霄冷冷道:「然後呢?」
崔不去無辜:「想不起來了。」
鳳霄冷笑:「好,很好,好得很!」
一連三個好,充分表達了鳳府主的心情。
他對崔不去惡狠狠道:「崔不去,我告訴你,這輩子就算你求著我,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說罷,他就看見崔不去笑了。
他從未見過崔不去笑得如此平和,真心,不帶一絲嘲諷。
那像是歷經劫難,穿越冰山火海之後見到桃花源的愉悅。
然後,他聽見崔不去道:「能活著再見到你,很好。」
鳳霄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