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兩載未滿,像一架將欲走錯路,最後終於又折回正道上的馬車,帝國在許多人的努力下,終於有驚無險,繼續朝前駛去,一切塵埃落定。
這一年,是弘治二年的春天。
小雨淅瀝瀝地下著,不大,正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的程度。
從外頭轉一圈回來,頭髮衣裳上頂多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輕輕一撣,在水珠尚未滲入布料之前,說不定還能將其拂落。
揚州內河邊上泊著的一艘小船裡擱著一張躺椅,上頭躺著個人,椅子下半部分露出船艙,那人的下半截衣裳也跟著暴露在毛毛雨下。
不知是雨太小,還是對方好夢正酣,任憑外頭細雨紛飛,他愣是一動不動。
幾枝春杏從岸邊探了過來,沉甸甸垂在船頭,幾乎要搭上男人的膝蓋,微風輕輕拂過,花枝顫巍巍地,上面的水珠迫不及待想要滾落下來。
卻被一隻手阻止了。
確切地說,是男人的膝蓋被一隻手覆上,而花瓣上的水珠最終只能不甘不願落在那隻手背上。
對方並未在意水珠,僅是拍了拍男人的膝蓋。
「為何躺在這裡淋雨?」
被他一拍,好夢正酣的男人終於動了動,蓋在臉上的書隨即滑落下來,露出一張睡意朦朧的俊臉。
「下雨了麼?」唐泛茫然不覺,抬頭看天,一邊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隋州彎腰進船艙坐下:「來回都兩個時辰了。」
唐泛又問:「老嚴和老龐呢?」
隋州:「他們進城去逛逛,想來你也不急著今日啟程了?」
唐泛摸摸鼻子:「反正都下雨了,就明日再說罷。」
隋州有點無奈:「宰輔大人,敢情您打算將得來不易的假期都浪費在揚州喂蚊子嗎?」
百廢待興,以唐泛如今在內閣的地位,許多事情都需要經過他之手,原本是不可能有空閒出來遊山玩水的,但臨近清明,皇帝體恤他多年未曾歸家,便准了他的假,讓他返家掃墓。
身為內閣次輔,重要性毋庸置疑,從京城到江南,足有千里之遙,皇帝也不可能讓他獨自一人返家,於是又從錦衣衛中調了人手陪同唐泛南下,一路隨行保護,務必將次輔大人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鑒於唐泛的身份,讓如今已經晉陞為鎮撫使和千戶的嚴禮龐齊親自出門保護,倒也說得過去,可連堂堂錦衣衛頭子,隋指揮使也一併出現在隨行隊伍中,未免就令人浮想聯翩,覺得隋指揮使這是假公濟私,想要趁機下江南玩耍罷了。
唐泛聞言乾笑一聲:「我都好多年沒有回去了,昨夜還夢見父親指著我鼻子罵不孝呢!」
隋州道:「你只是近鄉情怯罷了。」
被說中心事,唐泛有點再也逃避不下去的尷尬和羞赧:「知道了知道了,那就明日啟程罷!」
翌日是個晴天,風清日和,雲水相映,鎮江離揚州一線之隔,船隻順流而下,頃刻便至,唐泛等人下船上岸,沒去官驛,而是先找了個客棧下榻。
與揚州的十里紅塵紙醉金迷相比,鎮江則更有水墨江南的韻味,連青苔下的磚瓦都氤氳出寧靜悠遠,走在這座城池之內,連心都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這就是他至交好友的故鄉,果然是個鐘靈毓秀之地。隋州想道,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唐泛他們一路行來,不僅遊山玩水,多數時候的目的更在於考察民情,是以很少豎起儀仗,驚動地方官府,這次也不例外。
縱然幾個人都穿著棉布衣裳,身上連一片綢緞都沒有,但氣度行止卻是掩藏不住的。
其中又唐泛最為符合江南這塊文風興盛之地的審美,烏髮束得整整齊齊,沒有戴冠,也不用時下流行的頭巾,只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則是月牙色直裰,腰間綴了一塊玉,腳踏千層軟底黑靴,十分典型而又常見的江南士子裝扮,但這身裝扮卻硬是被他穿出不常見的風流。
江南女子多含蓄,可含蓄之中又脈脈含情,這從她們頻頻望向唐泛的目光中就已經流露出來了。
嚴禮歎了口氣:「人跟人差距怎麼就這麼大呢,同樣是穿直裰,怎麼那些人淨瞧著大人去了!」
龐齊哂笑:「老嚴啊,你還想和大人比,不如等你那張黑炭臉變白再說罷!」
嚴禮很不服氣:「大人那種叫俊俏文雅,我這種叫英武不凡,各有各的好處,是這些娘們不識貨罷了!」
唐泛哈哈一笑:「老嚴,江南女子多半都愛文雅君子,若是想要艷遇,你得找邊城去,那裡的女子就喜歡你這調調的!」
「有人在暗處盯著我們。」隋州忽然道。
龐齊和嚴禮一愣,陸續也都發現了。
唐泛沒有任何感覺,但既然錦衣衛頭子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但想想卻有些奇怪,他們來鎮江,唯一的正事就是為唐泛父母上墳掃墓,既未身負黃命,也不曾暗中調查什麼,跟蹤他們的人又意欲為何?
幾人不動聲色,從街頭逛到街尾,幾乎繞著大半個鎮江最繁華的地方走了一圈,對方竟也鍥而不捨跟了一路,唐大人並未受到多大影響,他素來是連天塌下來都能當被子蓋的人,一路走一路吃,最後還打包了不少熟食,反倒是隋州等人擔心他的安危,連連催促他回去,幾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他們前腳剛回客棧,後腳龐齊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是夜,唐泛好夢正酣,卻被耳邊若有似無的哭聲吵醒。
身下的被褥很柔軟,但唐泛卻恍惚想起在河南洛河邊那個恐怖的夜晚,同樣也是半夜鬼哭,後來他們卻在宋帝陵底下發現了通往洛河的古墓……
唐泛睜開眼睛,披衣下床。
哭聲是從窗外傳來的,在寂靜的夜裡更顯分明,一陣高一陣低,像極了女子在為負心人哭泣,幽怨化作淒厲,令人不寒而慄。
他一步步走向窗台,慢慢伸手。
客棧的窗戶想是有些年月了,稍稍一推便發出咿呀聲響,格外刺耳。
唐泛停住動作,仔細聆聽,那哭聲卻忽然消失了。
他微微皺起眉頭,正想將窗戶重新關上,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快得讓他來不及分辨,便感覺凜冽寒氣撲面而來!
唐泛下意識往後退了好幾步,但他的動作依舊趕不上對方的速度。
眼看寒氣就要貼上肌膚,橫裡忽然多出一把形似長劍的刀,堪堪攔住對方!
刀劍相接,錚然鳴響。
狹小的屋內登時成為戰場。
唐泛退到角落,盡量留給他們充分的餘地。
不過這場打鬥並未維持多久,即便唐泛不諳武功,也能看出隋州出手時留了幾分,但就算是這樣,對方也明顯不是隋州的對手。
唐泛能看出來,對方自然同樣察覺了,他虛晃一招,覷了個空,扭身就朝窗外竄去,黑影迅捷如風,轉眼不見蹤跡。
隋州本來可以追上去的,他卻沒有動,甚至任由對方逃走,唐泛也是一臉淡定,似乎方才遭遇刺殺這件事於他而言,就像是吃飯磕到一顆小石子,他甚至還有閒心調侃隋州:「看你把人都給嚇跑了!」
隋州撣撣衣裳的褶子,方纔他一直睡在床鋪內側,唐泛心無旁騖地呼呼大睡,他卻要留出一絲警醒,等的正是方纔那一刻。
「對方沒有殺人的意思,也許只想嚇你一嚇。」他道。
唐泛有些哭笑不得,這事兒從一開始就透著古怪,且不說他自己都十數年沒有回來了,再者他們一行人回來,連官府都不曾驚動,只打算悄悄祭拜完就離開,可偏偏冒出這麼一樁沒頭沒尾的事情來。
「下午老龐出去一趟,查到什麼了?」
隋州道:「對方是一夥江湖人,隸屬漕幫的鎮江分舵,舵主胡向義,與官府關係素來不錯,也無作奸犯科的劣跡。」
唐泛奇道:「那為何會找上我們?」
隋州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老龐聯繫了當地衛所,若有動靜就知會我們。」
唐泛伸了個懶腰:「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繼續睡一覺罷,離天亮還早。」
隋州蹙眉:「你還想繼續住?」
唐泛笑道:「既然對方也沒想要我們的命,那正好以靜制動,看他們究竟意欲何為。」
殺伐果斷,令許多人聞風喪膽的隋指揮使,在面對這位朝夕相處的摯友時,多數時候總是沒轍的,這從他此刻無語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了。
不過出乎他們意料,第二天一大早,漕幫就派人送來一封信和一份厚禮,信是本地舵主親筆所寫,送信的人則是副舵主,他們是來向唐泛等人請罪的,說是昨天認錯了人,以至於發生誤會,半夜驚擾了閣下,實在萬分抱歉云云。
隨信附上的還有一張兩百兩的銀票。
這著實稱得上一筆不小的款子了。
漕幫在江南算得上地頭蛇,而唐泛的身份卻還是普通百姓,就算他們真的認錯人,鬧出誤會,讓唐泛受驚,似乎也沒必要如此鄭重其事。
唯一的解釋,就是漕幫從隋州等人的繡春刀上,認出了隋州的身份。
漕幫勢力再大,面對錦衣衛,自然還是要矮上三分的。
對方沒有挑明隋州他們的身份,隋州自然也懶得應付,唐泛甚至連面也沒有露,只讓龐齊出面與那副舵主交涉,最後收下信,將銀票退回去。
待那人一走,龐齊便將信交到唐泛手裡頭。
唐泛拆開看了幾眼,遞給隋州,一面笑道:「信中倒是言辭懇切,姿態也放得足夠低,十有八九是看出你們的身份了!」
隋州看畢,皺眉道:「昨日對方跟蹤我們一路,若真認錯人,也不可能後來還半夜上門。」
唐泛:「既然沒有認錯人,為何他們又前倨後恭,這就很令人費解了。既然對方過來賠禮道歉,想必就是存了息事寧人的心思,且不必管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隋州看著他笑吟吟的模樣,眉頭皺褶不由也跟著舒緩了些:「你自出門之後,心情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唐泛道:「不用鎮日對著成山的公文,自然輕鬆得很了。」
他話說得輕鬆,隋州想想對方在京城時早出晚歸,常常一臉疲倦的情形,不由心疼。
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漕幫上門賠罪之後,的確便再沒有人跟蹤過他們了,龐齊從當地的錦衣衛衛所打聽與漕幫有關的消息時,順道將鎮江這幾年的民情也呈稟唐泛——這也是他們每到一處都會做的事情,唐泛匆匆來去,即便有心考察吏治民情,也不可能在短短幾日之內就瞭解透徹,這時候專司情報的錦衣衛便能派上用場了。
鎮江比揚州小,但再小也是個府,因地處江南富庶之地,雖然不像揚州那樣熱鬧,卻多了幾分沉靜和秀氣.
與揚州相比,便似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各有各的味道。
鎮江府治所為丹徒縣,縣令任鶴軒,在任五年,據說官聲頗佳,唐泛他們逗留鎮江短短幾日,便從酒樓評書人口中聽了不少任縣令的斷案傳奇。
「縣令是成化十一年的進士?」唐泛有些訝異,「我也是成化十一年中的榜,怎的對此人無甚印象?」
彼時他們正在前往郊外的路上,唐泛的父母就葬在鎮江城外,有位曾經服侍過唐泛父母的老僕人幫忙掃灑照看,這麼多年來,也多虧了這位忠心耿耿老僕人,唐家墓前才不至於荒廢淒冷。
龐齊道:「任鶴軒是三甲進士出身。」
進士分一二三甲,一甲便是狀元、榜眼、探花三位,二、三甲人數不等,但顧名思義,三甲名次自然不如二甲,其中許多人沒有進入中樞部門的機會,而是直接外放為官,至於最後能升到什麼品階,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像這位任縣令,明顯是運氣不太好,跟唐泛同年中榜,前者如今都已經是內閣宰輔了,後者居然還是一介小小的縣令,這官運未免也忒倒霉了點。
唐泛便道:「若他果真行事端正,憂民之憂,這樣的好官自然不能被埋沒。」
以他如今的地位,要想提攜誰,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唐泛既然這樣說,就意味著將這件事記在心上,龐齊會意,準備回去之後安排那個任縣令過來拜見唐泛。
四月好春色,雨後更顯清潤。
與他們同路的人不少,不僅是去掃墓的,還有許多去踏青的。
每年這個時候,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千金也會乘坐馬車,在家人的陪伴下出行。
唐泛等人因姿儀出眾,一路上又得了不少青眼,甚至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的僕從奉了主人之命前來致意探問唐泛等人的來歷,想來是家中有待嫁女兒的緣故。
當他們聽說唐泛一行從外地而來,只是過來祭拜先祖時,臉上都流露出失望之意。
隋州龐齊倒也罷了,像唐泛這樣文質彬彬的年輕文士,一看就是家境優渥,教養上佳的,實在是當女婿的不二人選,也難怪那些人會滿臉失望。
龐齊有心調笑兩句,不過看見唐泛隋州皆神色嚴肅,只好將話又嚥了回去。
唐家自唐泛父親起,家境就已經頗為殷實,因此買下了鎮江郊外的一大塊墓地,這些年周圍的墓葬群逐漸多了起來,不過因為這附近背山面水,風水絕佳,所葬也多是官紳士族。
唐泛已經十數年沒來了,路雖還認得,但這麼多年過去,週遭風景肯定有所變化,幾人在驛亭處下馬上山,一路走走停停,重拾舊時回憶,如此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唐泛才終於道:「應該就是前頭了。」
但他所指的前方,卻正有一群人簇擁著,似乎在爭吵什麼。
準確地說,是一個老人與一個帶著十數人的中年士紳在爭執,後者臉上帶著不耐:「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這塊地本來就是我唐家的,要你遷就得遷!」
老人氣得渾身發抖:「唐紹,你欺人太甚!我們家老爺夫婦早幾十年就安葬在此處了,那會兒這塊地還不是你們的呢,你爹和我們老爺是同一個爹,你怎能掘唐家人自己的墳墓!」
中年士紳身旁一個年輕人叱道:「誰和你們是一家人了,別胡亂攀親戚!你家老爺是小妾生的,我們家可是正房長孫,能一樣麼!當初我祖父容許你們在此下葬,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如今我們唐家要把地收回來,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誰能說出個不是來!」
老人上了年紀,口齒又不靈便,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駁,對方說完那一番話,也沒耐心再與他磨蹭下去,揮揮手便要讓人上前,直接動手起棺。
龐齊等人一早便瞧見墓碑上的銘文,就已經知道墓主人的身份,若非唐泛遲遲未動,他們早就上前將對方好一頓收拾了,眼見對方準備動手,冷眼旁觀的唐泛才終於出聲:「唐伯。」
方才兩幫人吵得熱鬧,即使注意到旁邊有人在看,也只當是過往路人,並未在意,如今聽那聲「唐伯」入耳,老人扭過頭來看唐泛,先是疑惑,而後臉色慢慢變化,最後化作驚喜交加:「你,你是少爺?!」
唐泛早年離家周遊四方,自考中進士之後就再也未曾回老家,雖然時常來信寄些財物來給唐伯,可畢竟已經十數年過去,當初猶帶稚嫩的少年,如今已經變成頂天立地的偉岸男子,是以唐伯端詳許久,才敢出言相認。
見唐泛笑著點點頭,唐伯並作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激動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唐泛將唐伯輕輕推開,又後退幾步,朝對方一揖到底,行了個大禮:「這些年我不在,多得你幫忙祭掃先父先母,唐伯高義,請受我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唐伯連忙上前扶起他:「少爺是要做大事的人,這些年在外面奔波勞累,這些也是我的分內事,當不得少爺如此大禮!」
唐泛歉然:「是我疏忽了,唐伯年事已高,卻還累你年年到這裡照顧我爹娘的墓地!」
除了唐伯之外,唐泛在老家再無親人,當了官之後,為免家鄉人以他的名義為非作歹,也很少傳消息回去,是以這些年雖然時常書信往來,也對唐伯多有照料,對方卻不知他已經當上一國宰輔,更成了東宮太子的老師,只當唐泛還在當一個不得志的小官,混得平平而已。
卻聽得旁邊一聲哂笑:「真要做什麼大事,也不至於這麼多年都沒回過家鄉了,無非是沒臉回來罷了,可見也沒好到哪裡去。」
唐泛循聲望去,除了為首的中年士紳,其他人他一概都不認得。
唐伯在旁邊道:「少爺,說話那人是你伯父的長子唐容,論理應該是你堂兄,旁邊那個是你二堂兄唐爍。」
他說得小聲,對方卻還是聽到了,唐爍嗤聲:「什麼堂兄,我們唐家可沒有這樣的子孫!唐泛,你爹當年離開唐家另立門戶,已經不算是唐家的人了,沒想到死後居然還厚著臉皮回到唐家安葬,我爺爺心慈,也沒與你們計較,如今卻沒那樣便宜了!你回來得正好,要想讓你爹娘繼續葬在這裡,就每年交錢,要麼直接收拾棺材滾蛋!」
唐泛不動聲色:「交多少錢?」
唐爍:「一年一百兩!」
唐伯怒道:「你怎的不去搶!」
唐爍得意:「出不起就不要廢話,趕緊將你們老爺太太的棺木起出來帶走!」
唐泛挑眉,淡淡道:「先父當年臨終前,屬意要歸葬唐家,此事我曾徵詢過族長,當時對方也同意了,為何時隔多年,如今卻重提遷葬之事?」
唐容道:「好教你知道,老族長年事已高,業已讓賢,如今的族長正是我爹。老族長允過的承諾,那是老族長的事情,我爹是我爹,怎可混為一談!」
唐紹拈著鬍鬚,他說話沒有兩個兒子那樣難聽,但意思也是差不多的:「唐泛,唐家墓地如今僅供唐家人用,你父親既然已經不是唐家的人了,理應遷往別處,你若執意不肯遷墳,就休怪我無情了!」
龐齊等人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可單從這一對一答,差不多也能聽出個頭緒。
唐泛的父親與唐紹本為同父異母的兄弟,唐紹是長房嫡長子,唐泛父親卻是庶出,唐家家大業大,唐泛祖父又生性風流,三妻四妾從未斷過,唐泛祖母性子老實,在內宅便飽受欺壓,以致抑鬱多病。唐泛父親成人之後,在考中功名,又小有經營的情況下,向其父提出自立門戶,將母親接出去安置,兩者最後協商一致,由唐泛父親捐資唐家族學,以他們那一支長房的名義建一座書院,而唐家則同意唐父將其母帶走。
如此一來,唐泛這一支雖然還屬於鎮江唐家,實際上卻已經自立門戶,單獨繁衍了。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伴隨著長輩們陸續過世,本也該逐漸消弭了,但唐紹早年與唐泛父親曾有過齟齬,後來老族長過世,族中推舉由唐紹接任族長,唐紹見唐泛父親早逝,唐泛本人又遠走家鄉,杳無音訊,心存欺侮之意,便打算將唐泛父母的墳塋強行遷走,沒想到今年正好唐泛歸家祭拜,撞上了這一幕。
雖然被唐泛撞上,但唐紹也有恃無恐。
一來他現在已經是族長,鎮江唐氏一族都以他為首,這片墓地本來也是唐氏的墓園,理應由他說了算。
二來他認定唐泛那邊現在則就只剩下唐泛一人,勢單力薄,根本無力反抗,就算唐泛這些年在外頭當官,想來也不會是什麼大官,否則現在衣錦還鄉,早該擺起儀仗,縣官隨行了,哪裡是這樣小貓兩三隻,冷冷清清的樣子?
強龍難壓地頭蛇,就算唐泛將縣令甚至知府請過來,對方也沒有權利干涉唐氏內部的族務,否則反倒落人話柄。
唐泛聞言,不怒反笑:「若我不肯遷呢?」
唐紹也料定唐泛沒那麼容易妥協的:「你既不肯遷,我們只好幫你遷了。來啊,動手!」
無須唐泛指示,在唐紹身後那幾個壯漢擼起袖子上前之際,龐齊長刀出鞘,幾個起落回合,直接將所有人放倒在地,連帶他們手上的木鍬,也都齊齊斷成兩截。
這還是龐齊手下留情了,若真照他對付敵人的手段,這幾個人現在就應該是吐血或斷骨頭,而非只是多這麼幾道傷痕了。
唐容唐爍兄弟倆又驚又怒:「你,你竟敢傷人,我們要去告官!」
龐齊跟打發要飯似的揮揮手:「快去快去,若是縣令不肯幫你們主持公道,你們再上告知府,巡撫,就說你們想挖人家祖墳結果被打了,看他們肯不肯為你們出頭!」
「老龐。」這是隋州在警告龐齊不要玩太過了。
龐齊嘿嘿一笑,閉上嘴巴。
唐容唐爍還待再說,卻被唐紹制止了,後者畢竟比他們多吃了幾年的飯,閱歷也要豐富許多,隋州等人雖然低調,但氣度一看便非凡人,這令唐紹心中驚疑不定,看唐泛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
這些年唐泛在朝堂立足,很少說自己的家鄉籍貫,即便有人問起,也只說是江蘇常州府人士,因為唐家祖上當年是從常州徙至鎮江的,這麼說也不算錯,還能避開有心人的窺探。
所以就算唐家也有人在當官,知道如今的次輔叫唐泛,也不會想到對方就是當年那個父母早亡,早早離家的少年。
唐紹雖然暗自揣測唐泛的身份,也萬萬不會將他和內閣次輔聯繫在一起,只會以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罷了。
正因為他一開始就看低了唐泛,才會有這種先入為主的錯覺。
不管唐泛到底有沒有來頭都好,眼下唐紹明顯是奈何不了他的,家丁不堪一擊,難道要讓他們父子三人親自上嗎?
「唐泛,你這次來,僅僅是為了祭拜父母嗎?」他緩下臉色,好似真是一位關懷備至的長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父親雖然早逝,但你還是我的親侄兒,既然回來了,就順道上門去吃個便飯罷。」
唐泛卻絲毫不給面子,淡淡一笑:「唐老爺,你的臉色比女人的心思還要難揣測啊,方纔還要掘我祖墳,現在就邀我上門作客,這似乎不太合常理罷?」
唐紹有些尷尬的惱怒,覺得唐泛給臉不要臉:「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算了,有本事你就在此地住下別走,否則將來有事別怪我不念親戚情分,沒有及早提醒你!」
這是撂下威脅了。
「那我等著唐老爺的手段。」唐泛嘴角微抿,笑容卻越發深了。
隋州知道,這是他動了真火的表現。
但唐紹不知道。
衝著隋州等人,他沒敢再動手,只能在嘴上佔佔便宜,然後帶著兒子和僕從拂袖而去。
唐伯有些擔心:「少爺,您畢竟長年不在,若等你一走,他們就動手……」
唐泛:「不必擔心,他一定會在我仍在鎮江逗留的時候動手的。」
唐伯不明白:「啊?」
唐泛笑了笑:「我爹早年與他有些恩怨,照理說,人死如燈滅,都該隨風而去了,他卻念念不忘,當上族長便以權謀私,來對付自己已故的兄弟,可見心胸狹隘。這番受挫,他一定很不甘心,想讓我也當面受辱一回,所以必然會去找官府出面,讓我屈服的。」
唐伯一聽就更擔心了:「那可怎生是好?」
唐泛道:「不必擔心,來,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這是隋州隋廣川,我的至交好友,這是龐齊嚴禮,你喊他們老龐老嚴便好了,這一路上,我也多得他們護送。」
唐伯方才見識過龐齊的身手,心有慼慼然,又聽得他們護送唐泛來此,連忙鄭重拜謝:「多謝三位公子護得我家少爺周全!」
隋州阻止他行禮,溫言道:「我與潤青相交莫逆,老人家不必道謝。」
以他多年為唐家守墓的行為,足可見其忠義,唐泛也是敬重有加,又聽得唐伯說自己老伴多年前去世之後再未婚娶,膝下無兒無女,如今孤身一人,不由心頭惻然:「唐伯,待拜祭完我爹娘,你就與我一併回去罷!」
唐伯連連搖頭:「老爺太太還需要我呢,再說唐家人定不會罷休的,我怕您一走,他們私下就過來毀墓了。」
唐泛安慰道:「這次我會一併解決,以絕後患的。」
唐伯囁嚅:「少爺,強龍畢竟難壓地頭蛇……」
唐泛笑道:「連蛇都壓不了,那只能說明龍不夠強大。」
見他如此胸有成竹,唐伯只好嚥下滿腹擔心。
原先唐泛就來信告訴他,自己清明時會過來祭掃,唐伯便提前準備了香燭紙錢,此時趕走唐紹等人,唐泛先在父母墳前磕頭告罪,又與唐伯一道燒了些紙錢,聊表哀思。
唐泛父親生前便是位不拘一格的名士,雖然考中功名,但後來在仕途上走得並不遠,反倒又是經商又是撰文,稱得上奇人,可惜英年早逝,方才顯得唐泛這一支人丁單薄,但真名士自風流,胸襟眼界非同凡人,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會計較唐泛因公廢私。
祭掃完畢,一行人收拾好東西,走出唐家的墓地,沿著石階下山。
及至快到山腳時,卻又被前方一群人擋住去路。
對方倒不是故意衝著他們來的,唐泛等人粗略一瞧,人群之後還放著一口棺材,似乎因為什麼起了爭議,其中更有一名身穿七品縣令官袍的人,帶著數名官差衙役,想來也是剛剛上身,正喘著氣,一邊聽對峙的兩方人馬訴說因由。
因為山路狹窄,被這些人堵住之後,其他人就沒法再通過,只能跟著站在旁邊看熱鬧。
場面吵吵嚷嚷,但箇中內情並不複雜,唐泛他們聽了一會兒,便已經聽出個大概。
事情的起因,是本縣陳馮兩家,素有怨隙,七日前,陳霖於家中暴病而亡,陳家人悲痛萬分,可也沒有辦法,只能為他收斂屍體,準備停放七天之後抬上山安葬,但因為下過雨之後山陡路滑,棺材又是薄木棺材,不結識,抬棺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當即將屍體給摔出來。
這一摔不要緊,陳家人竟然無意中發現陳霖腦後有一道創傷,深可見骨,先前因為頭髮遮掩,陳家人又匆匆下葬,也沒來得及留意,如今發現,自然大吃一驚。
若陳霖並非暴病,而是被人打傷頭部致死,那可就是殺人案了。
陳家人仔細回想,這才想起陳霖暴斃的當天下午曾經外出,回來時還說起自己與馮家三甲碰上,並發生爭執。
所以陳家人認定,陳霖是被馮三甲致死,正好馮家墓地就在附近,而今日恰逢清明,馮家人也一定會過來祭掃祖先,便抬著棺材跑到馮家墓地處,將馮家人攔下,又遣人去報官。
於是便有了唐泛他們看到的這一幕。
按照一般流程,縣太爺聽到有命案,那肯定是派人過來,把雙方都帶到衙門裡去,然後再驗屍斷案,但現在丹徒縣令卻親自過來,為的就是不破壞現場,免得屍體被人搬動之後喪失更多證據。
旁的不說,這份親力親為的舉動,還是很值得稱許的。
唐泛也不急著要走了,索性就待在旁邊,看任縣令如何斷案。
隋州龐齊等人自然更不會提出異議。
與他們一樣被堵在半路的人不在少數,唐泛一行夾雜在人群之中,倒不顯得過分惹眼。
那頭任縣令聽完雙方的申訴,先是令衙差分為兩撥,一撥在外圍,防止任何人離開,包括涉案雙方和看熱鬧的人群,另一撥則在內圍,負責維持秩序。
以小見大,唐泛不由暗暗點頭。
末了任縣令便先問馮三甲,陳家人所說,陳霖死亡當天,曾經在縣中與他碰面並發生矛盾,是否屬實。
馮三甲喊冤:「回老爺的話,小人那天的確曾與陳霖碰面並有所爭執,但當時我二人並未打架,怎麼可能毆打他致死呢?陳霖比小人健壯多了,小人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啊,還請青天老爺明鑒!」
眾人聞言,都不由去看棺中屍體,從身材上來說,陳霖的確是佔了優勢的,不由信了馮三甲幾分。
陳家人怒道:「老爺,他在說謊,那天他們明明是打架了,陳霖手肘上還挨了一棍呢!您瞧瞧!」
說罷他上前擼起陳霖的袖子,眾人探頭一看,對方手臂上的確有一道傷痕,因為屍體僵硬了的緣故,紅痕消散不去,顏色變得很深,如同凝固一般。
任縣令看向馮三甲:「馮三甲,你有何可說?」
馮三甲支支吾吾:「興許是他回家之後自己撞到的……」
任縣令忽而厲聲道:「還要狡辯?!快快招來!」
馮三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冤枉啊!小的,小的的確是跟陳霖動了手,可也沒怎麼他,當時他還踹了我一腳呢,您瞧瞧,您瞧瞧!」
他將自己的上衣掀起來,露出肚皮上的一塊淤青。
陳家人一看:「這麼點痕跡,說不定是你自個兒撞的呢!方才不還說沒有打架嗎,現在又承認了,擺明是做賊心虛,請大人作主啊!」
馮三甲嚷起來:「這都是七天前打的了,老子又不是死人,痕跡當然會消退!我沒殺人,我沒殺人!」
陳家人怒道:「陳霖看著健壯,實則有心疾,誰知道你是不是趁著他犯病時重擊他的腦袋!」
雙方越說越激動,馮三甲也非孤身而來,旁邊還有馮家人在,兩家人本來就早有仇怨,此時一言不合,竟要衝將上去廝打。
「大哥?」龐齊二人看向隋州,以眼神詢問是否需要上前制止。
隋州輕輕搖頭。
任縣令反應還算快,當即大喝一聲:「誰敢動手!目無王法嗎!來人,上前將他們分開,都帶回官府再說!」
官老爺發話,大家一激靈,趕緊紛紛住手,此時講究個生不入衙門,死不入地獄,若是沒事誰也不願意進官衙走一趟的。
陳家人便跪下來哭訴,嚷嚷著求任縣令讓死者瞑目。
馮家那邊也疊聲訴說自己的冤屈。
現場鬧作一團,連唐泛聽了都有點頭疼,耳朵嗡嗡作響。
任縣令問陳家人:「你們說陳霖素有心疾,可有證據?」
陳家人忙道:「有的,有的,塘棲街口的陳大夫可以作證,他經常給陳霖看病,家中還存著藥方和沒吃完的藥丸呢!正因為這樣,先前我們才以為陳霖是忽然犯病暴斃的,卻沒料想他另有死因!」
馮三甲徹底懵了:「大,大人,冤枉啊!小人的確不知他有心疾,更不曾打過他的腦袋!小人怎麼可能殺人呢!大人冤枉啊!」
「大人不冤枉!」任縣令沒好氣地打斷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蹲下身近前去查看屍身,衙差幫忙將屍體翻轉過去,任縣令不避污穢,親自將那上面的頭髮撥開,入目果然有一道極深的傷痕,伸手一摸,骨頭好像也受損了。
任縣令不由皺起眉頭,這樣的傷口,若真是鬥毆所致,陳霖當時為何會沒有感覺,還要等回家才倒下?
他問陳家人:「陳霖死前可有何症狀?」
陳霖的兄長道:「他回來之後便一直喊頭痛,都怪我們粗心,當時也未放在心上,還勸他以後見了馮家人就繞道走,誰知,誰知……」
沒有屍檢的支持,任縣令很難判斷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也很難從傷口上看出馮三甲到底有沒有殺人,他有點後悔自己來得匆忙,沒有將仵作一併帶來,眼看圍觀人群越來越多,他心裡也有點尷尬,只好站起身,準備喊人將雙方帶回縣衙再說。
這時候,旁邊忽然多了一個聲音:「將他的頭髮剃光,剖開皮肉看骨頭,便可見分曉。」
任縣令訝異抬眼,卻見說話的是個俊美儒雅的男人,見自己看過去,又朝自己頷首示意。
這人的笑容和氣度實在太有感染力,以至於任縣令明明知道自己現在身穿官袍,應該端起縣太爺的威儀,卻還是忍不住也衝著對方回笑了一下。
沒等任縣令說話,旁邊的陳家人就已經衝著那男人嚷嚷起來了,說他褻瀆死者,居心不良,又說他是馮三甲請來的幫手云云,話到後來越發難聽。
隋州也懶得說話,別人幾乎沒看見他如何動作,眼前刀光一閃,罵得最起勁的陳霖兄長哎喲一聲,卻是褲帶直接被挑掉了,周圍哄然大笑,他滿臉漲紅臊得慌,趕緊用手提起褲子,怒視隋州。
隋州冷冷道:「他沒說話,你們說什麼,再不閉嘴,掉的就不是褲帶了。」
暴力威脅對於這幫人的效果很明顯,他們果然全部立時噤聲。
任縣令問唐泛:「閣下是本地士紳?何以本縣從未見過?」
唐泛笑道:「不肖子孫離家多年,如今方才歸鄉祭掃,區區賤名就不辱縣尊清耳了,還是說回眼下的案子罷?」
任縣令見他行止非同凡人,便也不敢以尋常士紳來看待,點點頭道:「請講。」
唐泛道:「我方纔已說過了,只要剃掉傷口上的頭髮,剖開皮肉,即可辨明死因。」
任縣令:「此舉有何依據?」
唐泛道:「若受傷致死,皮下淤血定會滲入骨頭,若死後被擊打,則淤血只在皮肉。」
任縣令覺著有理,又不敢當場下定論,有些半信半疑。
唐泛見狀便道:「老龐,勞煩你。」
龐齊會意,提著刀便要上前。
陳霖兄長顧不得提著褲子的狼狽,大怒道:「誰敢動我弟弟的屍體,我和他拼了!」
陳霖父親也對任縣令道:「大人,我兒死得這般淒慘,怎麼還能讓人毀其屍身,讓他死後也不得安寧!」
任縣令對唐泛等人的自作主張略有不快,見龐齊擺明沒將自己放在眼裡,不由出聲:「住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准動陳霖的屍身!」
龐齊看了看唐泛,見他微微點頭,便從懷中摸出自己的腰牌:「錦衣衛辦案,不受地方官府轄制!」
「啊?!」任縣令完完全全呆住了。
丹徒縣雖然談不上窮鄉僻壤,可他也沒想到一樁普普通通的案子也能引來錦衣衛的關注。
見他好像嚇壞了,唐泛安慰道:「你不必多想,我們只是碰巧遇上罷了。」
任縣令定了定神,拱手道:「不知貴人如何稱呼,自何處而來?」
唐泛道:「敝姓唐,自京城來。」
任縣令也不傻,自己口稱貴人,對方沒有否認,還是京城來得,這說明他的身份的確不一般。
「敢問唐公子對此案有幾分把握?」
唐泛道:「沒有把握。」
任縣令一愣,差點以為他在耍著自己玩。
唐泛:「不管有沒有把握,都要全力以赴,這是查案的首要之務。」
說罷他示意龐齊和嚴禮動手。
二人久經考驗,動作之迅速,自非那些衙差可比,三兩下便將陳霖的頭髮剃去,又沿著傷口劃開皮肉,露出下面的骨頭。
在場大多是普通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有些人登時就受不了了,臉上都露出驚悚之色,卻還忍不住伸長了脖子來看。
陳家人也再次大吵大鬧起來,這次任縣令沒有姑息,直接讓衙差把人一個個按著,免得他們跑過來破壞。
唐泛蹲下身看了會兒,對任縣令道:「你過來看。」
任縣令一看,不由輕輕啊了一聲。
龐齊依照唐泛的話,在骨頭上刮了刮:「沒有血。」
唐泛點點頭,轉向任縣令:「人不是馮三甲殺的。」
馮三甲激動得如獲大赦,連聲:「多謝青天大老爺作主,多謝青天大老爺作主!」
他已經語無倫次了,但任誰剛剛經歷這一場無妄之災,還差點被當成殺人兇手,反應也不會比他更平靜。
陳家人紛紛表示不服。
唐泛笑了笑:「如果我沒猜錯,陳霖的確是突發心疾暴斃,但因為陳馮兩家素有恩怨,陳家就想趁機栽贓馮三甲,好訛詐一筆,是也不是?」
陳家人臉色大變,陳霖兄長支支吾吾:「你,你別胡說,萬萬沒有這種事!」
他雖然矢口否認,可任縣令哪裡還看不出來,當下臉色一沉:「來人,將陳家的人通通都給我綁到衙門去,本縣要一一問個明白,馮三甲也同去!」
馮三甲無措地望向唐泛。
唐泛溫言道:「但去無妨,任縣令定會還你一個清白的。」
任縣令對唐泛拱了拱手:「唐公子也走一趟如何?」
唐泛頷首:「可以。」
此人一言一行無不帶著上位者的風範,即使他一直面帶笑容,看起來溫文爾雅,但任縣令也感覺到無形的壓力,這壓力同時也來自於唐泛身邊那幾個錦衣衛。
接下來的進展極為順利,陳家人很快招了,正如唐泛所說的那樣,陳霖的確是暴病死的,但陳家人得知他當天曾與馮三甲有過爭執鬥毆,就心生一計,想要借此誣陷馮三甲,能不能給馮三甲定罪還是其次,若能訛詐馮家一筆,那是最好不過了,只是沒想到當場就被唐泛揭穿了,自是痛哭流涕悔恨不已。
眼見事情告一段落,任縣令將陳家一干涉案人等悉數押入縣獄,唐泛他們也準備轉身走人。
「唐公子!」任縣令喊道,匆匆從後頭追了上來。
唐泛停步看他。
任縣令拱手:「本官尚且不知唐公子的名號與住處,能否請唐公子不吝告知?」
他縱然知道唐泛身份不凡,態度也不會有前倨後恭的變化,這反倒令唐泛頗為欣賞。
唐泛:「我就住在城中的錦裡客棧,名字單一個泛字,泛彼柏舟之泛。」
任縣令看著對方一行人遠去,心頭默念泛彼柏舟,泛彼柏舟,忽而打一個寒顫。
泛,唐泛,錦衣衛,這,這,難道是那位……?
「縣太爺真是位青天大老爺啊!」唐伯跟著唐泛他們往外走,一邊感歎,「想當初他剛來上任時,聽說還曾與當地糧商勾結,暗地裡調高了糧價,那會兒大伙都覺得這下日子難過了,還叫苦連天,沒想到縣太爺竟是在假意與糧商交好,暗中收集證據,將他們一網打盡,這消息傳出來之後,咱們都拍手叫好呢……」
唐泛打斷唐伯的絮叨:「你怎麼知道他與糧商勾結?」
唐伯道:「縣太爺將為非作歹的糧商抓起來之後讓人發了佈告。」
唐泛:「這中間過了多長時間?」
唐伯不明白:「少爺,您說的我聽不明白,什麼多長時間?」
唐泛:「從糧價上漲,到他發佈告,過了多長時間?」
唐伯想了想:「約莫一年罷。」
唐泛又問:「當時在這一年內,任縣令除了與糧商勾結,還有其它劣跡麼?」
唐伯:「好像還強納人妻為妾,又趁人家家裡死了父母,奪人田產,將人給逼死之類的,當時說起來,咱們丹徒縣的人,可是個個都咬牙切齒呢!不過後來縣太爺變好了,大家都覺著那應該只是縣太爺為了麻痺那些糧商使出來的苦肉計!」
唐家是書香門第,唐伯自然也不是目不識丁的人。
唐泛微微皺眉,搖了搖頭。
隋州與他何等默契,察言觀色,立馬就猜到他肯定有所發現。「怎麼?」
唐泛沉吟:「我估摸著,這個任鶴軒,應該是假的。」
這句話著實過於石破天驚,別說是唐伯,連隋州這樣的人,都微微動容。
「你是從唐伯的話推斷出來的?」隋州問道。
此時他們一行已經回到客棧房間,唐泛也不避諱唐伯,還讓龐齊去多開一間上房,好安置唐伯。
唐伯也道:「少爺,任縣令人那麼好,這些年我們可沒少受他的恩惠,怎麼會是假的呢?」
唐泛道:「最明顯的一點,成化十一年的進士,一二三榜合共五百人,他雖與我同年中榜,但他名列三榜,我對此人印象不深情有可原,但他卻不可能不認識我。」
這話並不是唐泛在自誇,因為他當年是二甲第一,也就是排名第四的傳臚。排名越高,越優秀的人,自然更加為人熟知,更何況唐泛曾得先帝親口稱讚,只怕他那一科的同年們,很少有不認識他的。
幾年過去,唐泛樣貌變化不大,即便氣質上更加穩重,也不至於讓人認不出來,而從任縣令的反應來看,很明顯,在那之前,他並沒有見過唐泛。
這是一個很大的破綻。
唐伯張大嘴,結結巴巴:「若他不是真的任縣令,又會是誰?」
難道這幾年他們這位縣太爺都是被人假冒的?那真正的縣太爺又到哪裡去了?
隋州道:「即使他能瞞過別人,也瞞不過親屬。」
唐泛點點頭:「這正是我感到奇怪之處,除非他能將本尊的親屬都遣得遠遠的,或者乾脆殺人滅口,又或者……」
隋州從善如流地接下去:「又或者他的親屬也是知情的。」
唐泛笑道:「知我者廣川也。」
隋州嘴角微揚,原本冷厲的線條立時融化出柔和的感覺。
唐泛瞧見唐伯忐忑不安的神情,便道:「唐伯,你先隨著老龐去安置,既然你在這裡已經沒有親人了,過些日子就隨我一同回京罷,我定會服侍你安享晚年的。」
唐伯道:「當不得,當不得!」
「這有什麼當不得的!」唐泛知道他仍舊在擔心父母的墳塋,便道:「你不必擔心,我這些年在官場上也算小有所成,必不會令爹娘受委屈的。」
當內閣次輔叫小有所成,讓天底下當官的聽見,可不得去拿一塊豆腐撞死了?
隋州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唐泛輕咳一聲,他也是不想嚇壞了唐伯,後者若是知道他的身份,指不定會嚇得誠惶誠恐,對著他跪拜行禮,這並不是唐泛希望看到的。
他與唐伯十數年沒見了,還是先慢慢重新熟悉起來再說。
龐齊帶著唐伯離開,嚴禮則問:「大人,任縣令要如何處置,需要屬下現在去將他捉回來審問麼?」
唐泛搖搖頭:「不用。」
嚴禮:「那……?」
唐泛道:「我想給他三天時間,等他上門坦誠。」
嚴禮有點不相信:「他會主動上門?」
唐泛笑了一下:「就算這個任縣令是假的,這幾年他也為丹徒縣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就當是給他一個機會罷。」
話雖如此,但嚴禮還是有點懷疑,他覺著唐閣老很可能只是想趁機多玩幾天罷了,因為隔天一大早隋唐二人就出門了,從金山寺到宗澤墓,暮春時節,最好踏青訪友,兩人將鎮江城裡裡外外都走遍了,順帶還吃了不少東西,以至於唐泛每天傍晚回來的時候,嚴禮都覺得唐閣老的臉好像又圓了一點。
第三天,唐泛和隋州還未回來,任縣令上門了。
與那天的神采奕奕相比,任縣令這次似乎有點魂不守舍,嚴禮告知唐泛外出未歸,他也沒有急著回去,反倒說自己可以留下來等等,言語之間頗為客氣恭敬,這自然不僅僅因為嚴禮是錦衣衛的緣故。
任鶴軒又非蠢人,那天唐泛告知姓名之後,他只要動動腦筋,也就不難猜出唐泛的身份,更有甚者,他也能想到自己沒能認出唐泛,很可能已經露了破綻,被對方察覺。
一個能夠成為帝國宰輔的人,如何會看不透自己這一點小小的把戲?
想及此,任鶴軒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糾結了兩天,猶豫了兩天,最終還是上門來了。
見他坐立不安,想想唐泛也沒說要把他當罪人看待,嚴禮對他還算禮遇,拿出自己剛從外頭買的水晶餚蹄和蟹黃包,問他吃不吃。
任鶴軒哪裡還有心思吃這個,婉拒之後就坐在一旁發呆,神情呆滯,目光渙散,看得嚴禮很想笑。
直到傍晚,唐泛和隋州終於回來了。
任鶴軒兩眼發光,想也不想騰地起身,直奔唐泛面前,興許是內心煎熬,連平日的禮儀都忘了。
隋州伸手一攔,臉上的冷意足以令任鶴軒一激靈,清醒過來。
「下官,下官失態了……」任鶴軒訥訥道,手足無措。
「不要緊。」唐泛的態度倒還溫和,雖然手裡還拿著一根啃了一半的糖葫蘆,不過此刻任鶴軒完全顧不上去注意這些細節,他的心反倒提了起來。
「跟我來罷。」唐泛對他道。
任鶴軒跟在後面進了屋子,隋州自然也進來了。
「任縣令找我有何吩咐?」唐泛開玩笑道。
任鶴軒被他一聲縣令喊得腿一軟,撲通跪了下來:「下官,不,學生,學生有罪!」
唐泛挑眉:「你有什麼罪過?」
任鶴軒咬咬牙:「回唐相的話,學生本名是祈樂年,不叫任鶴軒!」
唐泛斂起笑容:「喔?」
這一切要從頭說起。
雖然是成化十一年的進士,但任鶴軒屬於三榜尾巴的那種,名次很差,這樣照理說也不可能得到什麼好官職,他就被吏部分配到某縣去當縣丞,任鶴軒任上幹得不怎樣,但好在他家裡有錢,滿兩任之後就拿錢賄賂南京吏部的官員,陞遷到別地當縣令,政績照例也是平平,還鬧出一些醜事,他照例用錢財擺平,然後就平調到丹徒縣來。
任鶴軒一來到丹徒縣,就勾結糧商,坐地起價,還強納人妻為妾,總之沒幹什麼好事,丹徒縣百姓怨聲載道,但因任鶴軒早就買通了鎮江府的知府,上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也拿任鶴軒沒辦法。
但受不了任鶴軒的不止當地百姓,還有他自己的妻子,因為任鶴軒動輒打罵妻子李氏,李氏也早就苦不堪言,連想殺任鶴軒的心都有了。就在這個時候,李氏通過婢女發現丹徒縣來了一名遊學的祈秀才,其人與任鶴軒生得七八分相似,便動了心思,找上祈秀才,向他說明緣由,表示想要殺了任鶴軒,讓他來當縣令,這樣兩全其美,李氏既不會受到責罰,而祈秀才也可以一躍成為官員。
祈秀才禁不住李氏的苦苦哀求,又見任鶴軒的確為官不仁,便答應了這個計劃,於是在李氏的配合下,祈秀才取代真正的任鶴軒,成為任縣令。
大家都覺得任縣令一夜之間忽然變好了,也相信他為了麻痺糧商才會幹出那些壞事,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這樣離奇曲折的緣由。
唐泛就問:「那真正的任鶴軒可是死了?」
祈秀才搖頭:「沒有,我們只是將他關在地窖裡。」
唐泛:「你與漕幫有何關聯?」
祈秀才倒也沒有隱瞞,如實相告:「回稟相爺,先前任縣令倒行逆施,惹惱了漕幫,他們便想派人來教訓一頓,但沒想到那時候已經換成了我。」
唐泛何等聰明,聞絃琴而知雅意:「這麼說,他們也知道縣令換人的事情了,知情不報,嗯?」
祈秀才連忙道:「是學生請他們不要說的,他們因為同情李氏,也希望能有好官幫丹徒縣百姓做事,就幫我隱瞞了下來。他們本不知相爺身份,是其中一個漕幫的年輕弟子不知輕重,見錦衣衛來此,便想借刺殺來嚇走相爺,沒想到……」
唐泛氣樂了:「沒想到反而誤了大事,暴露了你的蛛絲馬跡?那人可真夠衝動的,想要幫你反倒害了你!」
祈秀才苦笑。
唐泛:「假冒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罪?」
祈秀才低著頭:「學生一時糊塗,鑄成大錯,任憑相爺處置,也毫無怨言,只是……李氏之所以會出此下策,全因常年被任鶴軒虐打,不堪忍受,雖法理不容,但情有可原,懇請相爺網開一面,饒了李氏一條性命。」
唐泛似笑非笑:「若我不肯呢?」
祈秀才額頭抵地:「學生願擔起她的罪責,代她受過!」
唐泛:「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當國法是你定的,嗯?若人人都與你一樣,國家法度何在?虧你還是當過縣令的人,連這點事理都不明白?」
他的語調比方才嚴厲許多,嚇得祈秀才不敢再說話,只能連連說學生有罪。
唐泛還想說什麼,卻見一名錦衣衛走進來:「大人,唐家人趁您不在,想帶人去強行遷墳,沒想到我們那裡有人守著,雙方起了衝突,對方被龐千戶打傷,正鬧著要告到知府衙門去,龐千戶與他們一同去了。」
祈秀才不由瞪大眼睛,想強遷唐閣老的祖墳,那些人是活膩了嗎?
他並不知道唐家那些恩怨往事,只是下意識為對方的作死行徑默哀了一下。
唐泛冷笑一聲:「我不去找他們,他們倒送上門來了,也好,那就去會一會。祈秀才?」
祈秀才忙道:「學生在。」
唐泛:「唐紹你可認識?」
祈秀才:「認識,唐家是縣上大族,唐紹是這一任的族長。」
唐泛:「他們與鎮江知府有何關係?」
祈秀才:「鎮江知府是唐紹的妻舅,不過關係有些遠。」
難怪先前唐家人有恃無恐,一副「你一定得遷」的模樣。
隋州道:「這事我去處理就行了。」
唐泛搖搖頭:「不管怎麼說,也是唐家的事,我與你同去罷。」
他又看了祈秀才一眼:「你也一併去罷。」
此時的知府衙門,正在上演一場鬧劇。
唐容和唐爍正捂著被打腫一圈的眼睛在哭訴,他們這些跑去挖墳的,反倒成了苦主。
龐齊站在邊上,抱著繡春刀,跟看耍猴戲似的,神情愜意。
唐家人不認識繡春刀,卻不表示馬知府也是個不識貨的。
他拱了拱手,試探地問:「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知府是四品官,龐齊也不好拿大,回禮道:「錦衣衛都指揮使司北鎮撫司千戶龐齊。」
官銜一報出來,唐家人全都傻了。
他們遷的不是唐泛父母的墳嗎,怎麼跟錦衣衛扯上關係了?
馬知府更加小心翼翼了:「原來是龐千戶,敢問墓主人與你的關係是?」
龐齊冷笑:「我家上官奉帝命,隨同太子太師,刑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唐泛唐閣老返鄉掃墓,卻沒想到碰上一樁奇事,居然有人要挖唐閣老的祖墳,還逼迫唐閣老遷墳,馬知府,你說好笑不好笑!」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他們愣愣地看著龐齊,其中又以唐家人為最,唐紹父子都懷疑自己幻聽了,帶著震驚迷惘夢幻等諸般神色。
龐齊還火上添油:「既然馬知府想秉公處理,那咱們就好好對簿公堂,讓天底下的人都瞧瞧,到底誰是誰非!我已讓人前去請唐相過來,還請馬知府稍等片刻。」
馬知府也反應過來了:「不不不不,應該我去拜會唐閣老才對!還請龐千戶帶個路,我這就去給唐閣老請罪!」
「請什麼罪啊?」
唐泛施施然走了進來。
馬知府連忙行禮:「下官不知唐相蒞臨,不曾遠迎,還請恕罪!」
「我本就只為清明祭掃而來,不知者何罪之有?」唐泛的視線掃過眾人,沒在唐家人身上停留片刻,「若非有人想要對先父母不敬,我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唐紹終於再也撐不住,撲通一聲癱軟在地上,抖如篩糠。
「爹!」
「爹!!」
如果可以的話,唐紹真想昏倒一了百了,但眼前的一切讓他還保留著最後一絲清醒。
耳邊的聲音如此真實而殘酷,容不得他有半分逃避。
馬知府的誠惶誠恐,任縣令的畢恭畢敬,都讓唐紹意識到這不是在做夢。
他為什麼要去為難唐泛呢!
他為什麼要到知府衙門來自投羅網呢!
唐紹真想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然後他聽見自己哆嗦著聲音道:「相爺饒命!相爺饒命!」
「後來呢?」
這已經是一行人打道回京的路上了,唐伯當時並沒有在場,後來才聽龐齊說起這件事,也已經知道了唐泛的身份,此時不由追問,很有種大快人心的感覺。
龐齊笑道:「後來唐家人自然就向大人連連告罪,恨不得跪著出去,唐紹還主動提出要修繕墳塋,被大人拒絕了,還嚴令他們不得為了討好自己而私自修繕,現在只怕再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都不敢跑去搗亂了。」
唐伯又問:「那祈秀才呢,他也要被砍頭麼?」
他私心裡,覺得祈秀才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
龐齊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放心罷,大人已將此事移交南京刑部處理,並對他們說,祈氏雖假冒縣令,但因在任期間行事清正,多為百姓著想,故可酌情免死,李氏亦然。任鶴軒也已經被革職查處了,我猜最後祈秀才應該是被革去官職,歸隱田園罷。」
唐伯喔了一聲,雖覺得祈秀才不能繼續當丹徙縣的縣令有些遺憾,但毫無疑問,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不由望向船頭。
船頭處,一張小桌,一壺清茶,邊上坐了兩人。
一人垂釣,一人看書。
看書者偶爾看到有趣處,便對著垂釣者喁喁私語,而後便都低聲笑了起來。
陽春白日風在香,鳳凰知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