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適合做什麼?
起一個鍋子, 倒三杯兩盞淡酒,擺上一桌涮鍋的菜。
肥瘦相間的牛肉,最好是片得薄些, 越薄越好,這樣在滾燙的鍋底裡一涮,很容易就能熟透入口。
至於鍋底,最好便是老母雞熬高湯,熬上個幾小時, 這樣的湯做鍋底,放上些白蘿蔔, 蘑菇, 煮上半小時,也足夠讓素菜被雞湯的味道包裹透徹,成為這場盛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還有鴨舌, 牛肚,大白菜,這些零零總總的葷素搭配, 成就了冬日圍爐的熱鬧。
這是岳定唐記憶中的家宴。
與別人家不同,岳家的家宴,不愛讓廚子做那些精緻繁複的菜式, 擺上一桌,尤其在冬天,哪怕豪門世家,也得一幫傭人看著,主人家但凡吃得慢點, 就得拿下去熱了又熱, 久而久之, 容易讓人剛坐下,就感覺到從筷子上透出的一絲冰涼氣。
岳家的老爺子是北邊過來定居的,他生前就愛吃一口熱騰騰的鍋子,從起菜到離席,一桌子都是熱情洋溢的氛圍,湯鍋沸騰,人心不冷,再冷冰冰的話題也變得溫暖起來。
圍坐在一起涮鍋,更像是岳家的傳統。
岳定唐不愛吃羊肉。
岳春曉愛吃羊肉。
岳家另外兩個男人,則一個愛吃滷味,一個喜歡腦花。
四人各有所好,這火鍋只能是四宮格,四人同聚一堂,又能各得其樂,也算是求同存異,有容乃大。
哪怕後來岳家人天各一方,岳春曉隨夫去了國外,冬天裡逢年過節裡,岳家這四宮格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只是有時老大不在,老二缺席,鍋子面前就剩下岳定唐一個,獨享四宮格,也獨享熱騰騰的寂寞。
今夜是岳家難得的熱鬧。
岳春曉在,也只是兩個人相對而坐,但多了一個凌樞,就完全不同。
後者慣會活躍氣氛的,一個人能說出四個人的熱鬧,有他在,岳春曉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而且不是那種帶著客套疏離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歡喜。
三姐怎麼就那麼喜歡凌樞?
岳定唐想不通這點。
兩人也就許多年前有過來往,凌樞到家裡吃飯,當然那時候三姐就表現出挺喜歡凌樞的樣子,但她對同齡小姐妹,對杜蘊寧,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態度。
少年人的熱情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時隔多年之後,三姐還能一如既往,這樣對待凌樞,那就有點令人嘖嘖稱奇了。
當然,岳定唐知道,凌樞皮相好,嘴又甜——
他對自己陽奉陰違一套又一套,但對岳春曉,那是拿出了哄自己姐姐的架勢。
只要鋤頭揮得好,就沒有挖不動的牆角。
岳春曉這塊「牆角」,都已經直接歪到別人家去了。
岳定唐不想承認,凌樞願意哄人的時候,的確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小弟回來了!」
岳春曉笑吟吟朝他招手。
「愣著做什麼,快過來,碗筷都給你準備好了!」
岳定唐解下帽子圍巾大衣,遞給傭人,淨手擦拭,邁步走過去。
「你怎麼又來了?」
這句話是對著凌樞問的。
嚴厲的語句,卻無多少嚴厲的語氣。
凌樞一臉無辜,還未作答,岳春曉已經搶著說話了。
「凌樞姐姐他們一家回鄉下探親去了,凌樞一個人在家孤零零的,我就讓他過來一道吃晚飯了。這正月十五剛過,家裡無煙無火的,對著個空桌子,吃殘羹冷飯,得多難受!」
岳定唐心說這不家裡還有個老傭人虹姨麼,您這說得跟他自己沒手沒腳似的。
凌樞乖巧道:「春曉姐姐疼我,讓我過來吃飯,吃完飯我就走。」
岳春曉:「你別急著走,外頭大冷天的,你姐夫還在南京,定唐晚上又不陪我說話,你留下來正好陪我嘮嗑嘮嗑,樓上空房間多的是,回頭讓傭人給你收拾一間出來,往後你常來常往,就住那兒了。」
凌樞:「那不行,太打擾你們了,而且姐姐不在,我總得回去看看,虹姨上了年紀,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岳春曉愛憐道:「你真懂事,但別見外,你現在不是跟定唐一起工作麼,正好早上用了早飯再一道去,等會兒我遣人去凌家給虹姨帶點吃的,順便說一聲,明兒你再回去就好了。」
這兩人跟唱雙簧似的。
岳定唐面無表情想道,夾了一塊蘿蔔送入口中。
十月蘿蔔賽人參,現在雖然已經不是十月,但在雞湯裡浸泡久了的蘿蔔,終究有些與眾不同的清甜,一口下去,雞湯和著蘿蔔汁爆開,瞬間把所有寒意驅逐在外,一直暖到胃裡。
原本只有他和岳春曉兩個人分享的四宮格,如今多了個人,卻像多了雙份熱鬧,凌樞一個人就能撐起半邊天,生生將三個人圍爐吃出五六個人的感覺。
就連一片普普通通的上海青,他也能講出一段有趣的故事。
「據說以前有個人特別愛吃上海青,但他人在外地漂泊,想吃又吃不到,只好拿些大大白菜將就,他省吃儉用買了點粉條子,東北不是流行豬肉燉粉條麼,但他買不到新鮮豬肉,只好就著大白菜和粉條,再放些蘿蔔和曬乾的玉米,從鄰居借來點老臘肉,這麼一燉,居然從中找到了點上海青的味道。」
岳春曉聽得食慾大增,忍不住又燙了一片上海青。
「這大白菜燉粉條,怎麼也跟上海青扯不上關係啊?」
凌樞笑道:「看似沒關係,可他能吃出上海青的味道,不正因為思鄉麼?所以吃什麼都能吃出家鄉菜的味道了。」
岳春曉有感而發:「可不是麼,我在國外的時候,別的不想,就想這一口家鄉菜,天天想月月想,這國外雖說也有唐人街,也能自己買菜做飯,可那做出來的菜,終歸是少了那麼點意思。就拿素鵝來說,你們姐夫喜歡吃,我就買了豆腐皮和粉絲自己做,但他老說不如家裡的好吃,有一回都把我給說生氣了。」
凌樞夾起一片薄牛肉,就著醬料一掃,送入嘴裡,美滋滋下了總結。
「所以,生為中國人,是有福氣的。」
岳春曉嗔道:「哪還有什麼福氣?現在也就上海這一畝三分地還太平些,別處那些個地方,哪裡不是三天兩頭在打仗?什麼天災人禍的,能圖個安穩都不容易。」
「不破不立,居安思危,才能更讓人奮發圖強,追求太平。」
這有點逢年過節家人一道吃火鍋的感覺了。
雖然家人只有一個,另外一個還是不速之客。
但,岳定唐的心情不知不覺好了一些,順口而矜持地加入話題。
岳春曉卻不大買賬,還吐槽他:「你們男人一開口,就總是這些大而化之的論調,半點不著地氣!」
岳定唐淡定道:「這叫居高臨下,目光長遠。」
他沒理會岳春曉撇嘴的反應,轉而問凌樞。
「凌遙姐他們怎麼突然去鄉下探親?」
凌樞看了岳春曉一眼。
後者溫和鼓勵:「你別怕,只管說,這事你又沒錯。」
岳定唐登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很想讓凌樞別說了。
「何幼安被激進的影迷刺殺,被我救了,她感謝我的時候,正好被沈十七瞧見,這廝想打我,反被我揍了一頓,我怕他跑去找姐姐姐夫的茬,就讓他們先出去避避風頭,順便回鄉下探親了。」
岳春曉補充道:「他這明明是見義勇為,路見不平,那個沈十七不知好歹,還恩將仇報,照我看,下回你再遇到那個何幼安,也不要管她了,省得姓沈的再找你麻煩!」
凌樞無奈道:「她當著我的面遇險,我總不能見死不救的,下回我見了沈十七就繞道走,過個十天半月,他也就忘了我這號小人物了。」
岳春曉心疼道:「哪就用得著這樣?這年頭好人都做不得了?你別怕,咱們岳家在上海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回頭讓你二哥出面去找沈十七的長輩,沈家是什麼來頭?」
她不由望向岳定唐。
岳定唐:……
這怎麼又成了我的事呢?
岳定唐如此想道,緩緩開口:「沈家家世一般,唯獨沈十七有個叔父,是蔣夫人那邊的人,能說得上一些話,他拿著虎皮扯大旗罷了。」
岳春曉:「那如此一來,就更不必忌憚他了,依我看,也無須你二哥出面了,小弟,這件事你辦一下吧。」
岳定唐:……
凌樞:「春曉姐,多謝你,但我不想麻煩你們,岳家幫我的忙已經夠多了,即便是看在老同學的份上,這份情,我也還不起。既然惹不起他們,我就躲遠點好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不必為我操心了。」
岳春曉:「你懂事,可我心疼,這張臉若是被人揍壞了,那還怎麼是好?」
岳定唐:……
這個時候的凌樞,要多無辜有無辜,就像是旁邊天崩地裂日月無光,也不干他的事,他就像那片純潔無瑕的雪花,就像天使翅膀上拔下的羽毛,乾淨,明澈,不沾一絲塵埃。
但岳定唐可沒忘記,凌樞在袁家地下倉庫開槍殺三才的時候,短短半秒千鈞一髮之際的反應,那叫一個精準,狠辣,毫不猶豫。
一個沒有沾過血見過死人的雛兒或混子,是絕不可能有這種反應能力的。
只能說,凌樞跟岳春曉,是一個願意哄,一個願意被騙,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依岳定唐看,岳春曉跟凌樞才是親姐弟,他就是從路邊順便給帶回來的。
「既然凌樞這樣說了,沈十七的事情,就由他自己解決。」
岳定唐堅決不肯踩這個坑。
「姐,凌樞已經長大成人,而且當差幾年了,不是被抱在懷裡哄的小娃娃,你要相信他的能力,我們就不必插手了。」
岳春曉狠狠瞪他。
岳定唐不為所動。
反倒是凌樞十分通情達理。
「春曉姐姐,你就不要費心了,聽說姐夫很快就過來接你去團聚,你們又要出國了,我讓我姐準備了一些本地土產,有醬菜和蝦干,給你帶出國去,聊解思鄉之苦。」
岳春曉直接忽略了他話中的「我姐」,把關注重點放在凌樞身上,感動道:「姐姐真是沒白疼你!」
又看了岳定唐一眼,那表情明白寫著:你看看人家。
岳定唐已經不想說話了,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抹嘴。
「姐,我送凌樞回去。」
岳春曉:「怎麼要回去,不是說好晚上在這裡睡嗎?」
岳定唐皺眉:「你別想一出是一出,他家裡那邊老傭人都不知道他要在外面過夜,等會兒白擔心,再說客房都許久沒人住了,一時半會也拾掇不出來,想留客,也改日再說吧。」
他認真嚴肅起來,眉目間就有了點岳老爺子的神韻,岳春曉反倒不好說什麼了。
凌樞笑道:「春曉姐,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你。」
岳春曉有些不捨:「那你們讓司機開慢點,天冷路滑,對了,我這還有些親手做的糕點,下午剛出爐的,給你帶些回去給虹姨吃吧,晚上餓了你也可以墊墊肚子。」
她對凌樞的態度近乎溺愛,岳定唐敢打包票,自己以前出洋留學,都沒有這等待遇,不知道的還以為凌樞這是要遠渡重洋,十年八載才回來。
岳定唐歎了口氣,真是慈母多敗兒,想必凌遙和凌老太太生前,對凌樞也是這等溺愛,這才慣得他不求上進,令人怒其不爭。
凌樞裹上帽子圍巾,一踏出岳家,撲面而來的狂風無孔不入,幾乎要將他侵蝕殆盡,令他從溫暖天堂驟然跌落到冰寒地獄,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岳定唐走在前面,先彎腰進了車廂。
凌樞則跟在後面。
一路無話。
直到車至中途,岳定唐才忽然開口。
「你處心積慮接近討好我三姐,是因為與她投緣,還是因為,岳家這塊招牌?」
他的聲音很低,雖然車窗關著,但還有汽車發動機運轉的動靜,不仔細聽,幾乎會誤以為是錯覺。
凌樞吃飽喝足,正在溫暖的車廂裡昏昏欲睡,冷不防被這一句話驚動,睡思昏沉,疑似夢中,下意識「嗯?」了一聲,而後才慢慢回過神。
「春曉姐性格颯爽,與我姐姐一樣。」
岳定唐沒再說話。
凌樞也沒再主動解釋。
連前座的司機似乎都感覺到這股異樣的氛圍,忍不住在座位上動了動,有點如坐針氈。
幸而,街上車不多,路也不遠。
很快,凌家在望。
「送到這裡就行了,多謝。」
凌樞出聲,司機自然而然在街邊停下。
「謝了啊岳長官,明兒見。」
凌樞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口吻,漫不經心揮揮手,頭也不回,身影很快漫在風雪夜色裡。
岳定唐看了一會兒,才道:「開車吧。」
凌樞拎著岳春曉給他帶的糕點,嘴裡哼著小曲,走上台階,一面將鑰匙掏出,準備開門。
冷不防後面細碎動靜傳來,他未來得及反應,竟是被麻袋從上而下直接套住,眼前頓時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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