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查出誰給何幼安發死亡威脅, 就必須清查與她有關係的所有人。」
「有權有勢之人想對她下手,用不著那麼麻煩, 除非是出於某個目的, 不想被人發現,通過這樣一連串的事件, 誤導旁人,從而逃脫罪責。」
「何幼安當局者迷,她知道的與之有恩怨的, 未必就是全部,也未必就是正確的。」
「這就好比,我在街上走, 不小心撞了一個路人, 我說聲抱歉之後就翻篇了,但他卻因為我的那一撞, 丟了準備去給母親治病的救命錢, 從而導致家破人亡,後來他又偶遇我, 我早已不認識他, 對方卻心懷怨恨想要報復。」
「又比如說, 我覺得岳長官您, 見天兒看我不順眼,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您還非要把我調到身邊來, 為的就是就近控制我, 整我,讓我在您的眼皮底下渾身不自在。但這些說白了,都是我自己的猜測,不一定就是對的,何幼安也同理。您說是不是?」
「嗯,分析得不錯。然後你準備怎麼做?」
岳定唐頭也不抬,提筆給自己正在修改的一篇論文寫上幾句評語——
論點不錯,論據不足,建議從希臘文明入手,參考城邦制。
「要查,就得從頭開始查。」
凌樞在辦公桌上攤開卷宗。
這些都是他從何幼安所在轄區警局調來的資料,上面寫明了何幼安的籍貫年齡,親屬成員,還有一些簡單的家庭情況。
還別說,在市局也有在市局的好處,從前他在江灣區的時候,想要這些資料幾乎不可能,現在有了市局這塊招牌,想要什麼資料,只要跑一趟,動動口,就能要到了,這就叫扯虎皮做大旗。
「何幼安早年家境貧寒,父母雙亡,弟妹早夭,活下來的只有她和兄長二人。」
「從時間上來看,她父母死的時候,她才三歲,長兄比她大七歲,兄妹倆相依為命,而且基本可以推斷出,是她哥把她拉扯長大的。」
「但是好景不長,就在她十四歲那年,兄長何長安外出失蹤,從此再也沒回來過,有人說他在碼頭打工,失足落水淹死了,也有人說他得罪了幫派混混,被拖到暗巷打死,何幼安一個孤女,本來就貧寒的生活一下子變得更加艱辛。」
「何幼安二十歲開始從影,至今二十五歲,在遇到沈十七之前,她空有美貌,卻無權無勢,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但她還能遇到沈十七,讓沈十七力捧她成為廣為人知的電影明星,又如此知情識趣,不簡單!」
「這裡寫有何幼安的舊址,我想去看看,問問她舊日的鄰居,也許還能得到一些卷宗上沒寫的東西。」
凌樞說罷,合上卷宗,對岳定唐道。
岳定唐頷首。
「正好,你出去的話,順帶幫我辦件事。」
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
「中午十二點,上海飯店四級餐廳有個飯局,你幫我去見見她。」
凌樞拿過來一看,吹了聲口哨。
「美人啊!」
黑白照片上,一個穿著洋裝的美人笑得燦爛,背景則是滾滾白煙的蒸汽輪船。
這年頭,並非人人都能照得起相片,許多人從生到死,可能都沒見過照相機長什麼樣,即便有條件照相的人家,在鏡頭前,或多或少也會有怯懦遲疑,是以大多數人在相片裡,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如照片中人這樣充滿自信的,十有八九就是留洋歸來的富家千金了。
「岳長官艷福不淺啊!」凌樞嘖嘖出聲。
「你去不去?不去就算了。」岳定唐作勢要將照片抽回來,卻被凌樞按住。
「去,當然去!可我不知道去做什麼,見了人又要說什麼,還請長官明示。」
岳定唐道:「她是甄叢雲,甄家小女兒,剛從日本留學回來,我姐介紹認識的,想撮合我們倆,但我不喜甄家行事,無意與她見面,你代我走一趟,就說我赴外地講演,無暇與她相見,她自然就會知難而退了。」
凌樞:「能讓春曉姐親自介紹的人不多,莫非是那個跟行政院汪院長走得很近的甄家?」
岳定唐沒有作聲,但這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了。
凌樞笑道:「甄小姐年輕貌美,曾被譽為南京四大名媛之一,更有南甄北林之稱,可以啊,岳長官,您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有這種絕代佳人,還推三阻四呢?」
岳定唐:「甄叢雲不是光長了一張臉,她出國之前曾經是她父親的秘書,甄家跟汪氏的往來,有不少就是她在背後推動的,南京官太太的圈子裡,甄叢雲也是呼風喚雨的人物,我只是個教書的,不想摻和太多,這位甄小姐,我無福消受。」
凌樞:「那行,包在我身上,保證那位甄小姐今日之後,絕不會再來找您。不過,這人靠衣裝,我穿著這一身行頭去,甄小姐只怕不會將我放在眼裡,連帶也丟了您的面子,再者今日約甄小姐見面,好聚好散,我怎麼也得出這頓飯錢吧,不然回頭她四處去說您小氣摳門了,是不是,嗯?」
他兩隻手指作出一個數錢的動作。
岳定唐:「……你要多少?」
凌樞笑瞇瞇:「您看著給就行。」
凌樞走後,岳定唐越想越不對勁。
對方辦事能力自然沒有問題,可那是在凌樞想要好好辦的情況下。
如果像上次那樣,招惹了一個沈十七……
兩個小時後,時近中午,岳定唐的後悔達到頂峰。
他拿起座機,撥打飯店的電話。
「您好,這裡是上海飯店。」
「你好,我姓岳,麻煩你幫我轉四季餐廳,我想找一個人。」
「好的,岳先生,請您稍候。」
對方效率倒是不慢,但岳定唐的眼皮也越跳越快。
左財右災,還是左災右財?
留洋歸來,滿腹經綸的岳教授開始琢磨起老祖宗的迷信玄學。
餐廳方面很快有了回復。
「您好,岳先生,請問您想找誰?」
「你們飯店有位住客,姓甄,甄小姐現在應該和一位男客在你們餐廳吃飯,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事找他,麻煩你去請那位男客人來聽電話。」
「岳先生,真不湊巧,甄小姐和那位先生剛剛走了。」
「一起走的?」
「是的,我看甄小姐過來的時候很不高興,一臉不耐煩,後來那位先生來到之後,吃飯時,甄小姐的臉色就好很多了,他們剛剛走的時候,甄小姐臉上還帶著笑呢。」
「那他們去哪裡了,你可知道?」
「結賬的時候我聽甄小姐提了一句,問最近有什麼電影,那位先生說自己有票,提議去看電影,就是大明星何幼安當女主角的那一部。」
岳定唐:……
他嘴角抽了抽,又有種果然如此,不出所料的感覺。
下午五點左右,岳定唐從學校歸來,先回了市局一趟。
辦公室冷冷清清,凌樞那張桌子上的文件,早上他離開時怎麼擺,現在還是怎麼擺,可見人沒回來過。
岳定唐皺眉。
他以為凌樞是個聰明人,做事總歸有些分寸,招惹上沈十七是意料之外,但甄叢雲,在他已經那樣說的情況下,凌樞應該就不會去碰,沒想到他還是讓自己失望了。
那樣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在富貴面前失了分寸?
岳家大宅冷冷清清的。
岳春曉雖然百般不情願,還是啟程去了南京,跟丈夫會合。
往常岳定唐一回去,迎接他的必然是三姐的噓寒問暖,今日雖也有熱菜湯飯,但都是傭人做的,頂多是老管家問候幾句,驟然間還有些不習慣。
「今晚有湯麼?」他問老管家。
「有,天這麼冷,您又在外頭成日辛苦,得好好補補,三小姐臨走前特地把每天主菜菜單寫好,交代廚下照做的,今晚是老鴨茶樹菇湯,熬了兩個小時的,我去給您盛過來。」
老管家剛說完,門鈴就被人按響了。
「誰啊,這麼晚了,該不會是三小姐落下什麼東西,又回來了吧……」
老人家絮絮叨叨走向大門。
無須他開門,已經有傭人回來匯報。
「四少爺,是凌先生。」
岳定唐拿匙的手一頓。
沒有直接讓人進來,而是問——
「他來做什麼?」
「凌先生說,他晚飯還沒吃,想進來混口飯吃。」傭人也是大開眼界,頭一回見有人將蹭飯說得如此光明正大。
岳定唐挑眉:「就說我們已經用完晚飯了,讓他等著吧。」
這話剛說完,就聽見凌樞在外面提高了聲調。
「岳長官,老岳,你不能這樣吧,把老同學老朋友老下屬拒之門外,春曉姐姐剛走,你就開始欺負我了,連頓飯都不給我吃,這說不過去啊!是不是還想騙我已經吃完飯了?我都聞到老鴨湯的味道了!」
岳定唐:「……讓他進來吧。」
老管家忍笑,親自去將人接進來。
他其實還挺喜歡凌樞的,原因無它,有凌樞在,平日冷冰冰的岳家,總有片刻能充滿歡笑——哪怕四少爺多半是被氣得哭笑不得。
凌樞進門就歎氣,直接在岳定唐對面的位置坐下。
「周叔,給我來碗湯,多點肉,我快餓死了!」
老管家笑道:「好,我親自給你盛。」
岳定唐:「你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
「岳長官,你不厚道啊!」凌樞搖搖頭,「今天我在外頭,為你生,為你死,為你擋著母老虎,還順道查了一下何幼安的案子,你居然連頓飯都不讓吃,小心我去南京告你的狀。」
「遠水救不了近火。」岳定唐指指他的碗,「說說今天的情況,說不好,沒飯吃,周叔,你別忙著給他盛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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