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甄書藍最終沒有抬起那隻手。
換作幾分鐘前, 他是有可能這麼做的,現在他已經知道凌樞不是省油的燈。
這個看起來文弱的年輕人, 可以用一隻手臂箍住威脅他手下性命。
逼急了, 對方能做出什麼事來,尚未可知。
沒有實力的人是沒有談判價值的, 一旦擁有相應的實力,驕傲如甄書藍也會重新思考對對方的定位。
「既然你已經猜到,我也就不瞞你了, 我那小妹雖然聰明伶俐,說到底也是個姑娘家,這一走了之杳無音信, 雖說家裡老爺子生氣, 但我們也怕她萬一出了什麼事,所以還想請你幫個忙。」
他有求於人, 勉強放低身段。
只是眼下凌樞手裡還抓著甄家的人, 四人分峙而立,劍拔弩張, 這番請求就顯得有些滑稽。
凌樞:「甄先生, 你恐怕真找錯人了。我與甄小姐交往不多, 反倒是她對我出乎尋常的關注, 令我有些奇怪。上回我生病住院,承蒙甄小姐看得起, 親自來探望我, 那時她就對我說了一件事。」
甄書藍緊緊追問:「何事?」
凌樞:「她說, 她喜歡上一個有婦之夫,想與他私奔,但對方身份敏感,暴露之後恐妨礙名聲,所以才拿我來做擋箭牌,她還說,她不日就要私奔,遠走高飛,解除婚約。」
甄書藍厲聲道:「胡說八道!」
凌樞:「我是不是胡說,你應該比我還清楚。為什麼生日舞會上,甄小姐置滿場青年才俊於不顧,會對我格外青睞,還邀請我跳第一支舞,只怕連你們都不曉得吧?我猜事後你們一定問過甄小姐,她也肯定會跟你們說,她很喜歡我,說不定還會講,她對我一見鍾情。而你們肯定也會訓斥她,調查我,對吧?」
甄書藍沒有回答,但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已經說明了答案。
凌樞笑了一下。
「你們調查之後,也一定發現我只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小人物,興許甄小姐心血來潮,僅僅是看中我這張臉,在甄家的訓斥之後,她很有可能安分下來,而你們也覺得她聽進去了,就都放鬆警惕,誰知道還是出事了。」
甄書藍的胸膛起起伏伏。
他剛才的確起了殺心。
甄叢雲離家跟男人私奔的消息如果傳出去,甄家定會名聲掃地,就算其它方面沒影響,甄叢雲的婚事肯定也是不成了,他們本想趁人可能還沒來得及跑遠之際,把人給抓回來,誰知甄家發動人手找了兩天兩夜都沒找見,甄書藍想起甄叢雲跟凌樞的交集,這才病急亂投醫,過來找人詢問。
沒想到妹妹的下落沒問出來,反倒被對方套出真相。
甄書藍很快發現,即使殺了凌樞也沒用,甄叢雲離家出走的消息在甄家不是秘密,就算小報不追蹤,甄叢雲的未婚夫家遲早也會發現端倪,如今盡快消弭影響減少損失才是最重要的。
凌樞是個聰明人,他既然能推測出這些,說不定,真有什麼辦法找到人。
想通這一點之後,甄書藍終於徹底放棄通過武力和甄家勢力讓對方屈服的打算。
「不好意思,剛才是我失禮了,舍妹下落不明,我心情未免焦慮,萬望見諒,如果今晚你不方便讓我們登門造訪,明日我親自去市警察局,拜訪凌先生和岳先生,不知方便與否?」
凌樞道:「明日我要陪同岳長官外出,十天半月才能回來,不如明早七點鐘,我們在火車站候車室見面。」
甄書藍思忖片刻,痛痛快快答應了。
凌樞這才鬆開一直被他鉗住脖子的甄家打手。
對方頓時脫力,往前踉蹌兩步,差點沒栽倒。
甄書藍嫌他丟人,看都懶得看一眼,轉身上車。
小汽車沒忙著發動,方纔那持槍者上車之後,沒過一會兒,又重新下車走向凌樞,雙手奉上一個信封。
「凌先生,我家三爺對方纔之事甚感抱歉,特命我前來賠罪,小小禮數,不成敬意,還請收下。」
從厚度來看,信封裡裝的錢應該不少,少說也有幾百美金了。
凌樞笑笑,沒有跟他客氣。
「那就幫我多謝你們甄三爺了,如果每次賠罪都這麼夠意思,我不介意他下次再失禮幾回。」
對方尷尬一笑,匆忙返回車上。
在凌樞的目送下,車子很快掉頭離開,一去不回。
凌遙聽說他要跟岳定唐出遠門,果然什麼質疑都沒有,反倒叮囑他要多聽岳定唐的話,凡事別擅作主張,念叨到最後,凌樞都有些受不了了,方才藉著睡覺逃過一劫。
隔日一大清早,天還沒亮,他就趕緊收拾行李滾出家門,以免大姐醒來又被念叨一通。
岳定唐定的是一等車廂。
一等車廂的候車室與普通候車室不同,畢竟花了三倍價格的車票,候車室也如西餐廳一般,桌布鮮花,咖啡點心,一應不缺。
凌樞從未坐過一等車廂的火車,這次倒是沾了光。
岳定唐是個不喜歡遲到的人,所以他到得比凌樞還要早。
凌樞抵達時,就瞧見他與甄書藍正在同桌喝咖啡。
一般來說,沒買車票的人,自然進不了候車室,但這難不倒甄家三爺。
甄書藍雖然手裡端著咖啡,神色卻不怎麼鬆快,在看到凌樞時,他立馬背脊挺直,幾欲起身。
凌樞拎著行李箱快步走過去,趕在對方說話之前,搶先開口。
「我有一樣東西,是甄小姐上回留下來的,希望能對你有幫助。」
他從口袋摸出首飾盒。
甄書藍皺著眉頭打開,微微變色。
裡頭是一枚鑽石戒指。
毫無疑問,從其大小和光芒閃爍程度來看,價值不菲,也難以偽造。
「甄小姐上次來探望我時,留下這枚戒指,當時我不明所以,本打算等下次見面再還她,沒想到她就一直沒再來過,正好完璧歸趙。不過,我想她既然連戒指都能扔給我這個交情不深,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想必對自己的婚事很是抗拒。」
甄書藍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甄叢雲失蹤之後,訂婚戒指也隨之不見,甄家遍尋不至,卻沒想到她居然早就棄若敝履扔給了凌樞。
要知道這枚戒指的價值,不僅僅在於它本身,還在於甄家與另一個家族的聯姻。
「聽說二位此行,是要去東北。」甄書藍道。
岳定唐:「不錯,關於甄家小姐的事情,我很遺憾,祝你們早日將她找回來,我們現在該上車了,恕不相陪,告辭。」
「等等,」甄書藍上前一步。
他對岳定唐,又比對凌樞要更客氣一些。
「我有件事,想請二位幫個忙。」
岳定唐沒有說話,他低頭看表,拒絕之意十分明顯。
甄書藍苦笑:「三分鐘,請給我三分鐘時間,只是一個小忙,不會耽誤岳先生正事的。」
岳定唐:「說吧。」
甄書藍:「舍妹年幼無知,受人蒙蔽,加上年輕人衝動,方才鑄下錯事,如果兩位此去東北途中見到她的話,還請告訴她,家裡人很想她,請她盡快回來。如果她不聽勸,勞煩先穩住他,然後通知我們,甄家在奉天有店舖生意,可以立馬派出人手將她押回來。」
岳定唐沉吟道:「令妹也已成年,凡事有權自己做主,我們插手此事可能不太妥當,告知下落行蹤,倒還是可以的。」
甄書藍:「那就太感謝了,我先把甄家的店舖地址寫給你們,你們若有需要,隨時可以前往那裡,我會囑咐掌櫃好生招待二位的!」
他見岳定唐沒有反對,趕緊拿了紙筆寫下地址,將紙片遞給對方。
凌樞從主角淪為配角,看著甄書藍客客氣氣送他們上車,不由調侃道:「這與昨夜威風八面的甄三爺,委實不太一樣!」
岳定唐道:「這件事,似乎沒那麼簡單。」
凌樞撣去衣服上的灰塵,動作漫不經心,卻語出驚人。
「跟甄叢雲私奔的那個人,一定是去了東北。」
岳定唐:「不錯。」
凌樞:「那這件事,咱們管不管,見到了人,真要通知他?」
岳定唐睨他一眼,拖長語調。
「說是這麼說——」
凌樞嘖嘖兩聲:「老岳啊老岳,我算是知道了,這些年你就練成了張一本正經的臉,實際上那一肚子壞水還跟當年一樣!」
昨晚甄書藍找上凌樞時,就應該知道,凌樞與甄小姐的失蹤沒有太多關係,否則凌樞不可能在甄叢雲失蹤後,還依舊待在上海,正常上下班。
既然如此,甄家現在四處發散人手尋找甄叢雲的下落還來不及,甄書藍又怎會一大早特地趕過來等在火車站,就為了聽凌樞說那點無關緊要的線索,和擺脫凌岳二人順道找人?
從甄書藍對其妹與人私奔一事欲言又止的反應來看,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卻又不方便說,事關甄家名譽臉面,不宜跟凌樞他們交淺言深。
那麼只有一個解釋——
甄書藍早就知道,岳定唐此行是去奉天給叔公奔喪,而甄叢雲很可能也是朝著東北而去,又興許,她現在就在奉天。
甄家在上海或江浙一帶,或者很能說得上話,但離開這片地區,遠到東北,就不是他們所能觸及的了,就算有店舖生意在那裡,必然也需要謹慎低調,因為那地方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上海。
後者幾方勢力交雜,反倒能維持微妙的平衡,而在東北,滿鐵的觸手早已滲透四面八方。冰面之下,縱有翻湧反覆,也只能悄然進行。
甄書藍既然有所隱瞞,岳定唐肯定也就有所保留。
幫與不幫,就這麼一說,真見到甄叢雲,天高皇帝遠,對方也不一定願意跟他們回去。
在凌樞看來,甄小姐主意大得很,此番私奔籌謀已久,至少在她生日舞會上,就已經動了這個主意,以她的驕傲和潑辣,能被她看上眼,還願意拋下家族隻身離開的,必定也不是尋常人物。
甄家不是省油的燈,甄小姐更不是,凌樞覺著,他還挺想看甄小姐到底能在外面混出個什麼樣來,可別嬌滴滴又喜歡算計人的千金小姐,流落在外就成了落毛鳳凰了。
拋開這個小插曲,火車上的旅程足以令人難忘。
時下從上海到奉天,是沒有直達火車的,只能先由滬寧鐵路,從上海坐到南京。再從南京乘坐輪渡橫跨長江天險,在長江另外一邊的津浦鐵路上車,從浦口乘坐津浦列車到天津,最後再由天津到奉天。
旅途不僅長,而且曲折,尋常人若是在北京上學讀書工作,家鄉又在南方的話,那麼回家倒騰一趟,就得三四天的路程,一些江南地區不通火車,只能乘船或走路。
不過如果僅僅在大城市之間來回,身家不菲又不趕時間的話,大可像岳定唐岳四少爺這樣,趟趟都坐一等車廂,自然別有滋味,有時稱得上享受。
一等車廂裡不僅有獨立衛生間和化妝室,座位也都是紅紫色絨面,三四張椅子圍坐一圈,距離寬敞,方便同行客人在車上閒聊攀談,剛剛採摘的鮮花就放在車廂兩端,鐵皮門一關,就將別處的喧囂聲都隔絕在外,還能聞見隱隱的花香。
至於餐飲,那自然也都是中西齊備,美酒俱全,不是普通車廂能比得上的。
若說坐三等車廂遠行是折磨,那麼在一等車廂,就是享受般的體驗了。
更何況凌樞花的還不是自己的錢,這一路包吃包喝,全是岳定唐掏腰包。
他們一路從上海到南京,又坐船過江,再從南京出發前往天津,凌樞這一路上就沒停過在車廂裡的摸索,要麼去衛生間瞅瞅,要麼去化妝室逛逛,甚至還有列車員看出他的好奇心,以為他是頭一回坐火車,主動提出帶他到別的車廂逛逛。
換作別人這樣東張西望,帶著鄉巴佬也似的好奇心,恐怕會被一些人輕視,但放在凌樞身上,卻讓人禁不住想要主動去幫助他。
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不同。
「先生,那邊有空位,風景也好,要不您到那邊坐,我給您送一杯咖啡過去?」
列車員輕聲細語對凌樞建議,嘴角的笑容就沒消失過,生怕高聲說話驚嚇了這個俊美青年。
岳定唐低頭看書,情節正到精彩處,懶得搭理凌樞,由他去四處折騰,只要不打擾自己。
凌樞起身坐在列車員說的位置,其實這裡跟原先的位置也沒太大差別,窗外風景也僅僅也換了個方向,該有的田野山林,一樣不少。
相差彷彿的風景,他們在從上海到南京這一路上已經看了不少,真想要有所變化,那起碼應該是過了黃河之後,也許還能在路過一些地方時,遙遙看見山頂的皚皚白雪。
不過凌樞沒有拒絕列車員的好意,他選擇在這裡坐下,端著一杯剛泡好的咖啡,準備閉目養神。
一聲尖叫突兀響起!
堪比火車鳴笛,差點衝破雲霄。
其中驚懼之意,令人聞聲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車廂之內,所有人猛地循聲回頭。
這尖叫是自一等車廂的化妝室裡傳出來的!
列車員正從餐吧那兒拿了方糖回來給凌樞的路上,正巧離化妝室咫尺之遙,這聲尖叫直接嚇得他腿軟,手裡方糖也跟著一塊塊滾落地上,四下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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