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甄叢雲想也不想, 下意識就認為凌樞又在信口開河糊弄自己。
「我聽說凌家沒落之後,凌家姐弟相依為命, 你姐拿出剩餘家產供你留洋, 逢人便說你留洋歸來會有大出息,當時我有個堂姐, 回來就當作笑話講給我們聽,說你姐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就是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還不忘把你拿出來炫耀,以為當真可以靠你東山再起呢!」
說到此處, 她亮晶晶的雙眼禁不住帶上笑意,嘲弄無聲蘊藏,似乎在說,你姐姐吹牛真把牛吹上天了,她引以為豪的弟弟回來之後非但沒能重振家業,最後只能靠姐夫的關係, 混一份警察的差事。
「你應該感謝岳定唐,要不是他的提攜,現在你還得窩在那個小警察局廝混,迎來送往, 隨便見個人就點頭哈腰, 更不可能跟我打交道的。」
這一刻, 甄叢雲彷彿還是那個甄家小姐, 高高在上, 天之驕女,受盡家人寵愛,尋常人等在她面前,不過如泥如壤,不值一眼。
「你說得對。」
「我姐搜羅家底,也只能勉強湊出供我出洋留學的學費,那張船票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可就算留洋回來,沒有關係,沒有人脈,也未必進得了政府部門,未必就真的能拿個金飯碗,帶著凌家重振旗鼓。那時候我年少氣盛,一面覺得我姐不容易,一面又不想被她看低,我想賺大錢,我想讓她刮目相看,所以就把船票賣了,隻身去了雲南。」
「我聽人說,雲南盛行煙草販賣,要是膽子夠大,進了軍中跟對人,每年也能賺到不少,所以我就進了滇軍,在龍雲手下一個排當個小兵,我一心想著出人頭地,訓練的時候也不怕苦,加上口袋裡還有一點我姐留給我的錢,我就上下疏通,加上刻意交好戰友上級,跟排裡的人關係都不錯。」
「那時候軍隊裡一點俸祿,哪裡夠吃喝養活全家,很多人私底下都會幹點私活賺錢,我本來也就是抱著這個目的才去參軍,誰知我們那個排長是個奇葩,他不單律己甚嚴,還不准我們也去沾手這些,我上頭那個班長,就因為私販煙土被他發現,直接當著眾人的面,把人給就地正法了。我這個小兵,反倒因為被班裡老人排外,插手不進這些事,而被那排長提為新的班長。」
「沒過多久,龍雲被唐繼堯派去攻打廣西,我們那個排是先頭部隊,排長老周,就喊他老周吧,反正你也不認識,老周帶著我們打南寧,沒打下來,我一個新兵蛋子,屁都不懂,平時訓練的在戰場上全變樣了,耳邊聽著子彈飛過,炮彈就在自己身邊炸開,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
戰友被炸成碎塊,燒焦的肉味就在身邊飄蕩,像沒熟的烤肉,還透著腥味。
想吐,吐不出來,只能幹嘔。
但如果你愣神一秒,被炸成碎肉的可能就是你。
凌樞只能左閃右避,茫然失措,什麼槍法,什麼冷靜,一股血勇盡數化為烏有。
凌家沒有沒落之前,凌樞意氣風發,覺得自己也是天之驕子,新的時代就在眼前,大丈夫哪怕不能建功立業,也要闖蕩出一番成績。
凌家沒落之後,他信誓旦旦,要憑一己之力把凌家撐起來,讓那些昔日瞧不起自家的人都後悔,讓姐姐不用再每天對著爹媽靈位愁眉苦臉。
然而在戰場上,他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
硝煙混雜腥膻,看不清前方的路,可就算後退,那也不能回家。
「夠了!」
甄叢雲不想再聽那些讓自己能夠浮想聯翩的形容,厲聲打斷他。
「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嚇唬我,那麼危險你不也還是活下去了!」
「我是活了,但我本來應該是那些炮灰之一,死在戰場上的。」
「是老周在炮彈落下之前把我推開,他自己雙腿則被炸沒了。」
「老周那兩條腿從我頭上飛過去,我整個人都傻了,後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拖著老周避開戰火,熬到增援部隊過來的。」
「幾天後,老周在醫院醒來,我因為胳膊受了傷,不用再上戰場,留下來幫忙照顧他,老周發現自己沒了腿,好像還挺平靜的,反倒是我老擔心他想不開,時時刻刻盯著他。」
「有一次,老周把我叫到跟前,讓我傷好之後申請退役,他會幫我轉圜,還給了我一封推薦信,讓我去雲南講武堂上學。他說我還年輕,學東西快,不應該為了這些無謂和無窮盡的內戰內耗,白白死在戰場上,我應該去上學,學更先進,更系統的知識,也學會怎樣當一個合格的軍人。」
「你還記得吧,我加入滇軍,只是為了跟著混點好處,撈點油水,再回去重振家業,但老周居然說我有當軍人的潛質。」
凌樞說著說著,對面的甄叢雲沒笑,他自己倒先笑出聲來。
只是笑聲之中,蘊含了許多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意味。
他還記得那時的老周,一臉病色,卻不頹唐,只是被子下半截空蕩蕩的。
國家有難,吾輩當自強。你是個好苗子,別白白當了炮灰,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這雙腿,這輩子算是廢了,你就當是代我到處走走,講武堂畢業之後,你想幹什麼都沒所謂,不從軍也沒關係,但不能再與庸碌貪婪之輩廝混一起,誤入歧途。
老周是這麼對他說的,這段話,到今天,他還記得清清楚楚。
說來好笑。
他本想同流合污不擇手段,卻遇上個老周,生生被迫走回正路。
「你可以不去的。」甄叢雲道,「他的腿廢了,根本奈何不了你。」
凌樞:「但我欠他一條命。一條命的恩情,別說他只是讓我去上學,就算是要我把腿還給他,我也會還的。」
甄叢雲冷笑:「是我我就不還,救人是他自願的,沒人強迫他,大不了多給點錢就是了。如今世道,幾塊大洋就可以買一條人命,就算他是個小排長,也就是多幾塊大洋罷了!」
凌樞不說話了。
甄叢雲皺皺眉頭,她下意識覺得凌樞不喜歡甚至反感自己這番話,但對方的性命現在捏在她手裡,她分辨不出凌樞是不敢反駁,還是懶得反駁。
第二個可能性讓她渾身不舒服。
眼看岳定唐還沒過來,她心下有點焦躁,忍不住催促凌樞。
「繼續說,你在雲南上學,怎麼又跑到東北去當兵了!」
過了好一會兒,凌樞才開口。
「我畢業的時候,東北軍已經易幟,不再是一支地方軍閥,而是中央領導的地方軍。那會兒,日本在東北動作頻頻,風聲傳遍大江南北,雖然許多人嘴上不說,其實心裡都明白,這一仗,或遲或早,都得打起來,而且很可能就在東北爆發。」
「老周還是死了,就在我畢業那年,他偶感風寒,本來因為截了雙腿之後就病弱的身體根本熬不過冬天,我在病床前親眼看著他閉眼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回上海了,我要去東北。我欠老周的命,我答應過他的事情,去了上海,十丈軟紅,紙醉金迷,只會消磨意志,實現不了自己的承諾。」
「同期的同學裡有個東北人,他正好也想回東北,我倆就背上行囊,一路北上。袁三思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他跟我在一個排,睡覺隔壁床,訓練站一塊,打仗一個戰壕的兄弟。」
「不對!」甄叢雲打斷他,「別人都說袁三思是關老太爺的管家,在關家待了很多年,什麼時候跑去從軍了?」
凌樞:「你說的那是老袁的同胞雙生兄弟,他有個哥哥,的確是關老爺子的心腹,兩年前病死了,關老爺子也知道這件事,他默許老袁頂替他哥,繼續留在自己身邊,但關家除了關三爺,大部分人都不曉得此事。老爺子去世之前,關家大事小事,都是他說了算,眾人也習慣他的權威,幾個兒子庸庸碌碌,從未想過去細究調查。這種事情,對他們來說也不算大事。」
甄叢雲捕捉到一個人名,狐疑道:「關三?他不是關家最沒用的人嗎?」
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凌樞話鋒一轉,故事戛然而止。
「甄小姐,老岳既然回來,我可以歇口氣,不必再講故事了吧?」
甄叢雲的確也沒心思繼續聽下去,她只想知道老袁跟凌樞是怎麼認識的,卻不知不覺聽他扯了這麼一通閒篇,若不是等岳定唐拿石頭回來實在無聊難熬,她也不會耐著性子聽了這麼些。
「石頭呢!」她衝來人喊道。
「在我這裡。」果然是岳定唐的聲音。
「去開門!」
凌樞瞇起眼。
甄叢雲在看見岳定唐的瞬間,自然而然把槍口對準後者。
因為對她而言,去而復返的岳定唐,肯定比凌樞威脅更大。
殊不知凌樞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忽然動了。
身體躍起撲向甄叢雲,在她慌忙將槍口挪回來的時候,人已經到她面前!
甄叢雲一驚。
她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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