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兀自沉默著,卻聽見外頭又有人來敲門。
趙榕跑去開門,對方他也認得,是裕王府上的下人。
「趙公子,我們家王爺請您過府一敘。」
自從那日之後,裕王隔三差五都會邀趙肅過府作客,只因他說話風趣,經常會說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甚至連西洋東洋的人情風物也能道上一二。
在他身上,被困在一方天地的裕王能聽見更多新鮮有趣的事兒,三位師傅縱然見多識廣,也不像趙肅這樣能天南地北地侃大山,恰好裕王也不是一個古板的人,兩人一拍即合,竟聊得很投機。
而對於趙肅來說,裕王實在太好相處了,脾氣好,不像他老爹那樣喜怒無常,因為處境岌岌可危,更不會對趙肅擺架子,除了好色懶惰之外,也沒什麼大的毛病了。
「我這就過去,請稍等。」這個時候趙肅沒什麼心思去見裕王,但是待在家裡更想不出什麼法子,還不如出去轉轉。
趙榕插嘴:「肅少爺,說不定王爺會有法子,請他去跟錦衣衛說一聲……」
趙肅嘴角一抽,裕王雖是個王爺,可混得比尋常的官員還不如,他的話要是有份量,母豬都能上樹了。
他對陳洙道:「伯訓,得麻煩你個事兒了。」
「請講。」
「我寫一份信函,勞煩你送去錦衣衛指揮使司給劉守有劉大人。」
陳洙一愣:「劉大人?」
趙榕也瞪大了眼:「少爺,您連錦衣衛指揮使也認識,他會見你嗎?」
「也許吧。」
趙肅無心和他們多說,回屋換了身衣裳,便跟著裕王府來人走了。
等他到了那裡,才知道今天找他的主兒不是裕王,而是朱翊鈞小朋友。
對方正撩起袍子蹲在樹樁旁邊,腦袋一晃一晃。
趙肅走近,學他一起蹲下身,才發現小屁孩在看螞蟻搬家。
朱翊鈞歪頭,開門見山就來一句:「糖葫蘆呢?」
趙肅一愣,摸摸鼻子:「忘了買,下回加倍?」
朱翊鈞盯著他,一字一頓道:「言、而、無、信,食、言、而、肥!」
神情嚴肅,怨氣很深。
趙肅忍住笑:「我本來就瘦骨嶙峋的,肥點也好啊,殿下您說呢?」
「我不管我要糖葫蘆你答應過的不給我就告訴娘親說你欺負我!」小朋友開始耍賴了。
趙肅原本滿腔的憂慮被衝散了不少,他抱起朱翊鈞,笑著逗他:「這麼胖就不要吃糖了,改明兒帶你出去吃炒肝和炸醬麵好不好?」
這小孩兒雖然是王爺世子,天子皇孫,可從小生長環境的緣故,嬌而不奢,雖然貪吃,卻不討嫌,雖然有些霸道,卻也不無理取鬧,抱在懷裡胖嘟嘟軟乎乎的,還帶了股奶香味,所以趙肅很喜歡他。
同樣的,朱翊鈞也很喜歡趙肅,興許是因為周圍沒什麼人能陪他玩的緣故,又興許是因為趙肅對他的態度不像馮保那樣恭謹,又不似高拱他們那麼刻板。
一聽到吃的,小屁孩的雙眼馬上就亮了。
「什麼時候去!」
「小聲點兒,」趙肅故意嚇唬道,「你想讓你的馮大伴聽到,然後去稟告你爹你娘嗎?」
朱翊鈞馬上摀住嘴巴,趴在他耳邊,小小聲,軟軟撒嬌:「我要出去玩兒,我要吃好吃的,糖葫蘆,二十根……」
他還念念不忘那二十根砍價失敗的糖葫蘆。
趙肅覺得這小孩兒真是可愛得不行,笑瞇瞇地摸摸他柔軟的頭髮:「算算時間,也快過年了,大年初二那天,我上你家拜年,順便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許騙人!」朱翊鈞小朋友興奮地在他身上扭來扭去,跟扭股糖似的。
「一言為定。」
安撫好炸毛的小老虎,趙肅被裕王喊來的人請到廳堂,這才發現高拱他們都在,忙上前行禮寒暄。
高拱擺擺手,顯然沒什麼心情:「少雍不要多禮,都是老熟人了,過來坐吧。」
趙肅見他們臉色都不大好看,不由問道:「王爺與諸位面色鬱鬱,可是發生了何事?」
陳以勤道:「你可聽說過前陣子景王獻祥瑞的事情?」
趙肅點點頭。
要說歷朝歷代,為了宣傳天命所歸,弄出的祥瑞海了去了,再多一個也不至於鬧出這麼大動靜,問題在於嘉靖非常迷信,對祥瑞更是深信不疑,早年獻祥瑞的人更多,因此鬧出不少笑話,後來才漸漸消停,景王挑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是送狐狸又是送老鷹的,無非是想加重自己在老爹心中的份量。
嘉靖果然龍心大悅,把那兩隻祥瑞豢養在西苑,天天去看,又破天荒傳景王進宮,父子倆屏退左右,也不知道單獨談了什麼,據說景王離宮的時候笑容滿面,走路都帶著風。
相比之下,裕王的處境就越發慘淡了,由於嘉靖猜疑心重,不允許兒子與大臣結交,所以除了高拱幾個,也沒什麼人敢公然上門。
現在的問題是,裕王他們本來商量好,讓小世子來打通這個僵局,結果消息遞進宮,皇帝居然破天荒地說身體不適,暫不召見,要知道,他以往對朱翊鈞,起碼還有幾分疼愛的。
裕王自己非召不得進宮,但關在府裡又沒有任何消息來源,成天焦慮得不行,連美人都沒心情看了,生怕老爹一個不爽就廢黜自己,讓他滾到窮鄉僻壤的封地去。
裕王唉聲歎氣,高拱他們的心情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
當了裕王府講官,就是坐在同一條船上,從此有福未必同享,有難卻要同當,萬一裕王落難,他們幾個再想要有出頭之日就難了,壞就壞在自己人微言輕,托關係比較好的同僚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風聲。
除非極為接近嘉靖的人,否則誰會有消息呢?
殷士儋道:「要不,咱們托人買通黃錦問問,他成日伺候陛下,想必知情。」
高拱否決:「不可,黃錦立場未明,上回我還見到他與嚴世蕃竊竊私語,萬一把我們的事情告知陛下,就糟了。」
陳以勤攤手:「總不能坐以待斃,如今情勢不明,咱們殿下和景王那邊都有希望繼承大統,他要是聰明點,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得罪我們。」
裕王聽他們討論,忍不住囁囁嚅嚅地開口:「幾位師傅是否過慮了,如今父皇春秋正盛,照他的性子,不會那麼快立儲的……」
高拱恨鐵不成鋼地給他分析:「我們並非杞人憂天,殿下可還記得,三年前陛下龍體微恙,李時珍應詔進宮,對陛下說了什麼?」
裕王一愣,努力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這也不能怪他,作爹的放牛吃草,任兒子自生自滅,兒子對老爹的事情自然也不怎麼上心。
高拱歎了口氣:「李時珍說,陛下進食丹藥過量,如能立時停服,他或許可以幫陛下慢慢調養,可如果陛下執意服用,只怕神仙也無能為力,以他的能耐,至多也只能為陛下……」
「延壽三五年而已。」殷士儋接上他的話,比了比手。
這段軼聞不算隱私,李時珍久負盛名,他放著高官厚祿的太醫不做,天涯海角四處奔波採集藥草給窮人看病的事情,早就廣為人知,他與皇帝的這段對話,也流傳了出來,所以高拱他們並不避諱趙肅。
李時珍這麼直白,嘉靖自然聽不進去,要他不吃仙丹,那他這麼多年的神仙夢怎麼辦,只怕比殺了他還難受,於是丹照吃,皇帝照做,日子照過。
「不管李時珍有沒有誇大其詞,陛下的身體如何是有目共睹的,」高拱歎了口氣,有意無意地瞟了趙肅一眼。「據說上個月還暈過一回。」
陳以勤神色凝重:「所以,我們一定要盡早穩固殿下的地位,免得夜長夢多。」
高拱轉向趙肅:「少雍,你在你老師那兒,可有聽到什麼說法?」
至此,趙肅完全明白了他們喊自己到這裡的目的。
無非是想告訴趙肅:如今你跟我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進則同進,退則同退。
趙肅一個舉子,在朝堂又毫無勢力,自然不會被高拱他們放在眼裡,他們想要拉攏的,是趙肅的老師,戴公望。
戴公望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那一科出了不少能人,有如今已經當上六部尚書之一的李春芳,有鐵膽錚錚不畏死的楊繼盛,甚至還有現在雖然不大出名,但以後會名震天下的張居正,而戴公望本身交遊廣闊,又是王學門人,這次雖然被嚴世蕃弄到西北去,可他的人脈還在。
戴公望沒有子女,元殊遠在地方為官,趙肅作為他的得意弟子,前途不可限量,自然也接收了這些人脈,即便現在還用不上,但並不代表沒用。
只要趙肅身上貼了裕王府的標籤,戴公望自然也就要站在裕王這一邊。
所以自己區區一個舉人,在裕王府也能自由進出,登堂入室,所以高拱他們說話,基本也不避著自己。
想通這一點,趙肅並沒有憤怒的感覺。人家肯算計拉攏你,說明你還有用處,並且高拱他們並不是嚴世蕃之流,跟他們走近一些,對自己也沒有壞處。
總而言之,這是一樁雙贏的事情。
而且趙肅剛才靈光一閃,忽然聯繫到趙暖的事情,覺得也不是完全沒有法子。
主意已定,他慢慢道:「不知殿下可曾想過找徐大人?」
裕王沒反應過來:「哪個徐大人?」
高拱凝眉:「你說徐階?」
「正是。」
高拱搖頭冷笑:「他素來是唯嚴嵩父子馬首是瞻的,怎麼可能幫我們,你還不知道吧,他甚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嚴世蕃的兒子為妾,這事傳得全京城……」
話猛地頓住,他突然想起來了,徐階是王學門人,而且是個忠實的王學門人,在地方為官時,還給王陽明塑像建祠,而趙肅的老師戴公望,恰好也屬於王學中的江右學派,與徐階一脈相承。
「你是什麼意思?」高拱沉聲問。
趙肅笑了笑:「高師傅勿惱,且先聽我說,時局如此,若不依附嚴黨,能否在內閣立足?」
答案當然是不能的,但高拱沒有說話,靜待下文。
只聽趙肅續道:「若是徐閣老不忍辱負重,那只有和我老師一樣的下場,到時候,誰又來保護其他不肯依附嚴黨的人?」
陳以勤搖頭:「少雍,你說得輕巧,陛下有命,皇子不得與大臣結交,我們怎敢明目張膽去探問徐階,又怎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趙肅起身,拱手:「少雍不才,願赴徐府一趟。」
晚間,趙肅剛回到家,一邊等了許久的陳洙忙道:「你可回來了!」
趙肅奇道:「出了何事?難得見伯訓兄如此惶惶如過街老鼠。」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錦衣衛指揮使司那邊來傳話了,說指揮使劉大人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