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趙肅在徐府門口吃了半個時辰的寒風,才有人出來請他進去。

「臨近年關,老爺經常宿在宮裡,難得回家一趟,聽說是戴大人的弟子來訪,忙讓我們請人進來,你且稍作片刻,老爺換身衣服就來。」

也許因為徐階交代過,先前下人冷淡的臉色換成比較熱情的招呼。

趙肅一邊道謝,一邊在廳堂坐下,對方很快奉上茶盞。

廳堂安了火盆,發出辟啪細響,四周佈置卻很素淨,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品,比起先前去過的劉守有家,簡直是天壤之別,任誰也想像不到,這竟是堂堂一個帝國次輔的府邸。

趙肅聽說徐階的家人都在老家,沒有跟著來,難怪進來之後覺得冷冷清清,竟似主人常年不在這裡,連帶桌椅牆壁都帶上冷清氣味。

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傳來。

他剛抬起頭,便聽到爽朗的笑聲:「你便是趙少雍?」

眼前的老者一身鶴氅方巾,腳踩著墨色絲履,更顯出幾分寬鬆閒適,徐階今年也有五十八了,但舉手投足都帶了股精神氣,鬚髮還有大半是黑的,神采奕奕,不遜後生。

殊不知對方也在打量他。

趙肅穿著淺黃色深衣,頭髮沒有戴冠,只是簡單地束起來,用玉簪固定,看起來簡單清爽,越顯清雋儒雅,人如其字。

以徐階的身份,要不要接見趙肅這樣一個小人物,完全無關緊要,只不過他今日恰好休沐回家,又恰好想起一件舊事。

長樂一役,請功折子上本有趙肅的名字,可是陰差陽錯,被嚴世蕃扣下,錯過了在皇帝面前露面的好機會,雖然這種小事對徐階來說太常見了,一天不知道要發生多少回,但趙肅畢竟是戴公望的弟子,又是明年殿試奪冠的熱門人選之一,如果將來能入翰林院,多少年後也許又要出一個宰輔,現在人家主動上門求見,但凡有這種拉攏人心的機會,八面玲瓏的徐閣老是不會放過的。

趙肅忙起身行禮:「修竹先生門下,趙肅拜見徐閣老。」

徐階哈哈一笑,虛扶一把:「不必多禮,我常聽仲甫說他兩個弟子如何了得,本還不信,現在不服也不行,一個已經是進士出身,一個眼看也要金榜題名了,你到京城多久了,住得可還習慣,若是不慣,與老夫說一聲,找人幫你找處安靜的宅子,方便你溫書學習。」

堂堂一個內閣次輔,這番溫情的話一下來,任誰都要感動三分。

「多謝閣老關心,少雍與一同來京赴考的朋友租了個宅子,老師在時,囑咐我如果到了京城,一定要找機會拜訪您,代他向您致謝,說上回被起復的事情,多虧了您,他才能這麼快又赴任。」

徐階點點頭,又歎了口氣:「老夫無能,不能幫他官復原職,西北也是個苦地方,他這一去,只怕沒有三五年,是回不來的。」

趙肅笑道:「您還真別說,老師他就喜歡那種地方,說京城裡待久了不自在。」

徐階搖頭:「這個戴仲甫,真是放著舒服日子不過,就喜歡找罪受!」

兩人相視而笑,些許陌生隔閡也隨之消散。

徐階是鐵桿的王學門人,而趙肅因為戴公望的緣故,自然也歸於王學門下,這些年他沒少花功夫在這上面,投其所好,也哄得徐階十分開心,二人相談甚歡,徐府的管家鮮少看見自家老爺對一個籍籍無名的後生如此捧場,甚至已經吩咐下人,今天午飯準備多雙碗筷了。

趙肅眼見氣氛差不多了,便道:「閣老,實不相瞞,今日我出門前,還受了一人的囑托,他讓我來向閣老道謝。」

「喔?」

「是裕王殿下。」

徐階似笑非笑:「少雍啊,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與裕王爺有交情了。」

趙肅見他誤會了,便將那日偶遇朱翊鈞的事情說了一遍。

徐階面色稍稍緩和了些。「道謝?老夫什麼也沒做,當不起裕王爺這一聲謝。」

趙肅微微一笑:「閣老用心良苦,可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了王爺。世子失蹤一事,裕王府生怕驚擾聖躬,遲遲沒有上報宮裡,卻被嚴閣老搶了個先,導致皇上對裕王爺有所不滿,若非閣老從中斡旋,只怕現在陛下已經下旨申飭裕王了,斷不會如此平靜。裕王有心向您道謝,卻礙於皇子與大臣不得結交的禁令,而高師傅他們身為王府講官,也不方便出面,這才由我這個小卒出頭,還望閣老不要見怪。閣老一片公忠體國之心,天知,地知,王爺也知。」

實際上,裕王從來就沒有說過讓趙肅來道謝的話,高拱甚至還認為徐階為了保全官位,屈從嚴嵩,雖然沒有助紂為虐,可也為人不齒。

但趙肅卻知道真相不是這樣的。

嘉靖在儲君的態度上曖昧不明,景王有嚴嵩父子撐腰,而裕王沒有,單憑高拱幾個人,是成不了氣候的。

這麼多年來,皇帝雖然沒有選擇裕王,可也沒有讓他難堪,對兩個兒子看似態度一樣,歸根結底,還是有人暗中幫助裕王,且此人能與嚴嵩父子有一拼之力,歸根結底,非徐階莫屬。

但徐階為了不得罪嚴嵩,許多事情,都沒法放到檯面上來做,就算暗自偏向裕王那邊,也沒法對他說,以至於出現了做好事不留名,裕王也不知感恩的情況,這種局面一直維持到三年後,徐階的弟子張居正入裕王府講學,在裕王面前給自家老師說好話,這才讓裕王漸漸對徐階改觀。

然而現在,張居正還未進裕王府,徐階也沒有機會對裕王表明心跡,卻從趙肅的口中,得知裕王早就感恩在心。

徐階先是微微一怔,忽然之間就覺得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化作一聲輕歎:「殿下客氣了,這些都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這麼多年來,世人只看到他寫青詞媚上,只看到他對嚴嵩父子卑躬屈膝,忘了自己老師,前任首輔夏言的血仇,卻沒有看到他在背後默默地保全大臣,竭盡所能減少朝局的動盪。

他忍辱負重,甚至把自己的孫女嫁給嚴世蕃的兒子當妾,坊間都笑傳他是千年老烏龜,這些徐階都忍了下來。

可他是人,也會累,也會委屈,也會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認同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趙肅對他說,裕王殿下一直都知道你為他做的一切。

饒是老成圓滑如徐階,也差點眼眶一熱,落下淚來。

趙肅搖頭:「是本分沒錯,可如今沒有幾個人記得自己的本分,惟有閣老您,戰戰兢兢,上要直言進諫,下要保全忠良,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縱然眼下烏雲蔽日,也終有雲開月明之時。」

徐階不愧是徐階,不過片刻,情緒已經恢復過來,聞言淡淡一笑:「裕王殿下讓你來,不止是要你說這些吧?」

趙肅終於說出來意:「殿下雖少見陛下,可對父親一片拳拳孝心,從來不曾改變,聽聞外頭最近謠言甚囂塵上,不知閣老可曾聽過什麼?」

這句話的意思是,聽說最近很多人在皇帝面前說裕王的壞話,導致皇帝漸漸偏向景王,裕王擔心皇帝會立景王為太子,您消息靈通,聽到什麼風聲了沒。

話不能問得太直白,深了又怕徐階裝糊塗,就醞釀這句話,也讓趙肅死了不少腦細胞。

徐階拈著鬍子,慢吞吞道:「請轉告裕王殿下,謠言止於智者。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是這個理兒。」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說的是廢話,末了又補充一句:「陛下是聖明天子,自然明察秋毫,老夫雖不是周公武侯,也願輔佐君王左右,犯言直諫,竭盡所能。」

這句話一出來,趙肅就知道徐階是承諾會盡力保全裕王了,不由心頭一喜,起身長拜:「少雍代裕王殿下謝過閣老!」

徐階呵呵一笑:「何必客氣,老夫早就說了,這是臣子本分,戴仲甫可收了一個好弟子啊!時候也不早了,不如用了午飯再走?」

「多謝閣老。」趙肅欣然應下,他並不知道,放眼當今,能被徐階放在眼裡的不多,能讓他留飯的人更不多,這傳了出去,就是一樁莫大的榮幸。

徐府的午飯很簡單,四菜一湯,兩個人用,足夠了,都是家常菜,味道也不壞,兩人一邊用飯,一邊閒聊。

時值冬日,外頭剛下過雪,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池上已經結了冰,惟有中間一塊黑漆漆的石頭,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突兀地立在那裡。

「少雍,你一直盯著那塊石頭看做什麼?」徐階笑了起來,「這可是太湖石中罕有的青黑石,就算你要,老夫也不割愛的。」

趙肅被他一說,回過神,也笑了起來:「只是覺得一片雪白之中,這塊石頭顯得突兀了。」

徐階看出他的心思,含笑道:「你是想說白璧微瑕,大煞風景吧?」

趙肅摸摸鼻子:「閣老明察秋毫,方纔我聽您說這石頭昂貴,就不敢開口了,一會兒要是說錯話,那可就丟人了。」

徐階哈哈大笑:「有時候完美無瑕也不一定是好事,總得要有些東西來襯托,才顯得白雪更白。」

趙肅聽他似乎話中有話,便接道:「雪之所以為雪,就是因為它潔白無瑕,若是需要別的東西來襯托,又怎能稱之為雪。」

徐階睨了他一眼,依然笑瞇瞇的:「那依你看呢?」

「既然這塊石頭破壞了風景,不如乾脆剷去,落得個乾淨。」

此時的兩人,只不過藉著石頭,在打機鋒,兜圈子,暗喻朝政。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徐階沒有生氣,只是微微搖頭:「這塊石頭在這個池子鑿成的時候,就已經安置在那裡,石頭與池底的淤泥,早就連在一起,真要剷除,費時費力不說,整個池子也會大傷元氣。」

趙肅淡淡一笑,沒有退卻:「要根除痼疾,難免要有所捨棄,如果能夠還原池子原本的美麗,這些代價,也都值了。」

徐階放下筷子,不置可否:「那你認為,這石頭,是直接挖出來好,還是先放干池水再挖好呢?」

「少雍認為,雙管齊下最好。」趙肅也斂了笑容,輕輕道:「朝中言官,應該早就有許多人暗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太湖石雖根深蒂固,可他底下的人,卻不是無懈可擊的。再者,陛下信神仙方術,道士之中,未必就沒有正氣凜然之人。就算沒法立時放干整池的水,丟塊石頭進去,試試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他說的這些話,以徐階的城府和才智,必然也早就想過,只不過他生性謹慎,又隱忍多年,不肯輕易下手,趙肅要做的,只不過是在這堆乾柴上面輕輕再點一簇火苗。

此事若成,說不定趙暖就能早點出來。

就算徐階沒聽他的慫恿,根據趙肅的記憶,嚴嵩父子的好日子應該也沒幾年了,大不了他另想法子救趙暖。

後面的對話,自然沒有再進行下去,趙肅要說的都已經說了,任憑他口才再好,思路再縝密,也左右不了徐階的思路和決定,能順利把話說完,沒有被打斷呵斥,也沒有被趕出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前世裡YY小說中那種王霸之氣一發,所有人全部拜倒在主角腳下的狗血情節,也不可能發生在現實裡。

兄弟,我盡力了。趙肅默默道。

接下來的飯吃得索然無味,徐階匆匆用完,說自己還有要事,讓趙肅在這裡歇息無妨,便走了,餘下趙肅慢條斯理地把飯吃完,再請管家代為通稟一聲,這才離開。

外頭不知何時又下起小雪,細細的雪花飄落下來,寒意撲面而來,頓時讓人清醒不少。

趙肅深吸了口氣,將方纔在裡頭不敢表現的緊張情緒都釋放出來,又長長歎了一聲。

吃這麼一頓飯,起碼得折幾個月的壽命。

在徐階的灼灼目光下,好幾次他的話都差點說不下去,感覺自己的想法在他面前無所遁形,這樣一個人,實在太過可怕了。

總算順利完成使命,回去對裕王他們也有了交代,趙肅想起裕王府裡那個香軟軟包子一樣的朱翊鈞小朋友,不由會心一笑,連腳步也輕快了不少。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