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紫禁城, 文淵閣。

凡入內閣, 曰直文淵閣。

這是大明所有官員擠破頭都想進入的地方, 能夠在這裡辦公, 意味著你的地位在這個帝國已經處於巔峰,一人之下, 睥睨眾生。

天氣很熱, 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 彷彿將欲把人也燒焦。

榴花如火一般, 從枝頭探到窗前, 明艷欲燃,燦爛耀眼。

只是屋裡的人,卻沒心去看。

徐階靠著椅背,兩目微闔,彷彿睡著了。

「老師……」張居正輕輕道,語氣帶了些小心探詢。

眼皮動了動,徐階的面色淡定如初,彷彿不受現在外頭流言蜚語的影響。

「太岳啊,為師做錯了……」他慢慢坐直了身體, 微微自嘲道。

張居正忙道:「老師沒有錯,您一心為國,想趁嚴黨下台之際滌蕩吏治, 是敵人太狡猾了……」

徐階搖搖頭:「是我太心急了, 忍了十幾年, 沒能堅持到最後, 以為可以趁機把嚴黨一網打盡,卻忘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嚴家父子經營數十年,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夠徹底打敗的。」

他想借此機會清理嚴黨,卻反被對方咬了一口,明著彈劾自己的門生,實則矛頭直指自己,用意很明顯:徐階你不是要清理貪官污吏嗎,自己卻縱容學生受賄,家中子弟也佔人良田,這下看你怎麼收場?

張居正不願看著老師繼續自責,便轉移話題:「幸好這次陛下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徐階挑眉:「你怎知道?」

「彈劾的折子呈上去,就被陛下留中不發,也沒有下旨申飭老師,說明陛下心中還是很看重老師的。」

「你錯了,」徐階歎了口氣:「現在陛下必然覺得為師說一套做一套,也沒比嚴嵩乾淨到哪兒去,已經對我心生不滿了。」

張居正大吃一驚:「何以見得?」

徐階沒有回答,只道:「你且看著罷,過些時日便有分曉了。」

不得不說,徐階在內閣那麼多年,揣摩皇帝的心思同樣也是精準的。

八月剛過,嘉靖帝就下了一道命令:召嚴嵩回京,重入內閣。

年過八旬的嚴閣老,此時還在直隸休養,離京不過咫尺,不過數日就可抵達。

這意味著沉寂了一年多的嚴黨,又有東山再起的趨勢。

而這一切的改變,不過是在皇帝須臾之間的決定。

嘉靖以他的實際行動來表示對徐階的不滿,而徐階也只能默默嚥下這個苦果,偃旗息鼓繼續裝孫子,等待下一次機會的到來。

就在局勢晦暗不明的變幻中,嘉靖帝病倒了。

病根是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的。

舉朝皆知,皇帝陛下素來把丹藥當成飯來吃,再怎麼強健的身體,這麼一年年積累下來,也會熬不住。不止是李時珍,每一個為嘉靖帝診過脈的太醫,都告誡過他,要停服丹藥,可惜這些話全被成仙心切的皇帝當成耳邊風,他積威日重,後宮、兒子、大臣,沒有一個敢勸他的,日久天長,身體耗空也是必然的事情。

只不過大家都沒料到,皇帝這一生病,會把裕王和景王都召進宮,侍奉湯藥。

要知道這些年來,嘉靖與兩個兒子見面的次數,十個手指都數得過來,就算先前龍體有恙,也從沒召過兒子進宮,這次如此大張旗鼓,禁不住令人浮想聯翩。

裕王進宮,正妃陳氏和側妃李氏也得跟著去,於是偌大一個王府,能算得上主子的,就剩下朱翊鈞一個。

因為裕王不在府裡,高拱他們也不常來了,只有趙肅身負職責,還得經常往返王府與翰林院之間。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因教導有功,晉陞翰林院修撰,官職從六品,總算擺脫了「七品芝麻官」的頭銜。

元殊那邊已經到了曲靖上任,因為路途遙遠,只來過一封信,說那裡民風淳樸,只是問題也很多,漢人與夷人的矛盾,百姓窮困找不到生計,他正在想辦法改變。

趙肅也回了一封信,說夷人與漢人的習慣很不一樣,讓他盡量尊重夷人的風俗,以免激起民變,還建議元殊先想辦法把路修出來,只有打開面向外面世界的通道,才有可能實現其他的事情。

其他人方面,徐時行最終還是認祖歸宗,改姓為申,從此便叫申時行了。大家在翰林院裡共事,交情逐漸深厚,儼然已經有了個小團體的雛形,趙肅行事說話,老成得體,最受信服,又有徐階裕王等各方勢力牽連,隱隱被眾人推為魁首。

回春堂少東家沈樂行來京探望趙肅他們,帶來了陳氏的信,信上報了平安,又略略提到趙肅的親事,說不少人家上門來求親,快踏破了門檻,問他自己有沒有什麼想法。

趙暖腳踏實地,把鋪子做得越來越好,又多了陳氏遣來的夥計,便拿出多餘的錢租了一間鋪子做點心,也掛上「唐宋居」的名號,生意還不錯,趙肅還托關係請錦衣衛那邊照看一二,倒沒有人來找麻煩,又或者收些亂七八糟的稅。

唐宋居有趙肅的份額,生意一好,他手頭自然也有了不少餘錢,便重新買了一個書僮貼身伺候,又給他起名叫趙吉,跟趙暖的書僮趙祥正好湊成吉祥二字。

朱翊鈞也在不被許多人注意的情況下慢慢成長著,雖然依舊是白白嫩嫩的小包子模樣,可漸漸長開了的眉眼,依稀可以看出集中了裕王與李氏身上的優點,假以時日必然也是個俊俏少年。

趙肅在如何培養一個合格正常的未來天子上面費盡了苦心。

比如說上回與申時行他們喝酒提到海瑞,便趁機教朱翊鈞辨別清官與貪官。

趙肅:「忠臣未必是能臣,貪官也未必不會做事,像海瑞這樣對自己和別人都要求苛刻的清官,可以管理好一個小地方,卻未必能治理好一個大國家。」

朱翊鈞:「所以對於貪官可以從輕處理嗎?」

趙肅:「非也。要看他對國家百姓的貢獻有多大,如果一個人斂財,卻只是為了適應規則,在同僚之間混得開,然後在其位謀其政,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那麼就不能將他和那些只知道壓搾百姓,逞威淫刑的貪官以同罪論之。」張居正同志,我可是在為你未來的所作所為提前開脫。

小朋友繼續發問:「那肅肅要做貪官還是清官?」

趙肅一笑:「世間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許我將來,也會收受賄賂,做一些貪官才做的事情,到時候是非曲直,自然逃不脫國家律法制裁與千古後人公論。」

小屁孩神情嚴肅:「肅肅不會做貪官的,貪官要被人罵,你要是缺錢花,我給你,你就不用去做貪官了。」

趙肅啼笑皆非,卻也心頭一暖。

很多東西,是不可能從四書五經,浩浩典籍上學到的,趙肅便盡力將一些所見所聞與書本結合起來灌輸給他,希望朱翊鈞小朋友能夠用比較客觀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像歷史上那樣成為一個偏激的人。

閒暇之餘,他會帶著朱翊鈞走遍京城大街小巷,告訴他每一處古跡的來歷,每一個衙門的職責,告訴他這城裡的百姓如何生活,百姓的一天又是如何奔波勞碌,為生活而苦,告訴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告訴他中國之外,還有世界,大明並不是天朝上國,更不是世界的中心,遙遠的西方,還有無數國家與文明。

世間萬物,有付出,自然就有回報,鐵樹尚有開花的一天,何況是人。

朱翊鈞對他越發依戀起來,趙肅雖然年方弱冠,實際年齡卻遠不止於此,兩人的關係如師如友,更多了一層父子般的孺慕和愛護,這種感情隨著日久天長漸漸加深,連趙肅自己都始料未及。

進入九月,局勢開始變得多了幾分火藥味。

嚴世蕃守喪將滿,很快便要返京。嚴嵩依舊穩穩坐著內閣首輔的位置,他雖然年事已高,辦事效率和反應能力大大下降,可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嚴黨便穩如磐石。

皇帝的病情似乎沒有起色,裕王與景王還留在宮裡,沒有被允許外出,嘉靖根本不想見到大臣,連嚴徐二人也只是召見了一次,好在有內閣在,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就算皇帝不理事,國家一時半會也亂不起來。

嚴嵩與徐階依舊每日到內閣點卯辦公,沒誤了時辰,見了面自然也是笑臉相迎,渾似以前那些疙瘩齷齪都不存在過,只不過底下的人就沒有他們這種功力了。

六部九卿,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心裡都繃著根弦,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斷。

張居正在裕王府侍女的引領下,繞過拐角的花圃,便看見兩人坐在石桌旁邊對弈。

再湊近一瞧,下的既不是象棋也不是圍棋,而是一種很古怪的玩法。

那些石頭做的棋子上面一一刻了字,從總兵,副總兵,參將,到最底層的兵卒,幾乎囊括了大明朝所有的軍職,模仿兩方對壘,中間同樣劃了類似楚河漢界的分界線,下法卻很不一樣。

張居正看得有趣,兩人卻已經發現了他。

「張大人。」趙肅起身行禮。

「這是何物?」張居正指著他們在下的棋局。

「軍棋。」

「從何處傳來的?」

趙肅笑道:「這是我閒暇時想出來的玩法,供小世子瞭解大明軍制的。」

清朝馬上得天下,對帝王的軍功也推崇備至,而明朝恰恰相反,自太祖成祖兩位皇帝之後,大臣們心目中的好皇帝,應該是不擾民,不亂興兵事的,所以就連皇帝想出巡,往往也會因為大臣的百般阻撓而告終。

換了個腐儒,要是看到趙肅教朱翊鈞玩軍棋,只怕既要大聲斥責其教壞世子,慫恿他沉迷兵事,生怕重蹈土木堡的覆轍,但張居正畢竟不是常人,他聽到趙肅這麼說,第一反應是如果這種棋子可以普及軍中,作演習之用,對帶兵的將領來說大有裨益。

「怎麼玩?」他馬上表露出興趣。

趙肅將規則簡單說了一下,末了道:「二人有二人的玩法,四人有四人的玩法,世子還小,我想通過這樣的法子讓他知道更多。」

張居正若有所思地點頭,視線掃過石桌上的茶盞糕點,和園中黃燦燦的金菊,不由歎道:「外頭亂作一團,你倒是逍遙,在這裡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言語之間不掩歆羨。

趙肅察言觀色,見他心事重重,便請人坐下,待侍女奉上茶,便問:「大人可是有煩惱?」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