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趙肅哈哈一笑, 上前扶起他:「一別經年, 沈兄也不遑多讓啊, 幾時回春堂的分號都開到這兒來了?」

沈樂行笑道:「實不相瞞, 在下是為大人而來,也是為著萬曆號首航而來。」

趙肅彷彿在意料之中, 沒有接著問下去, 只道:「這裡風大, 回客棧再說罷。」

回到客棧, 二人坐定, 趙肅才道:「回春堂可好?如今長樂的鋪子還在嗎,幾年未歸,我倒有些思鄉了。」

沈樂行從下人手裡接過一個盒子,雙手奉上:「早知大人想念家鄉的味道,裡頭是在下從長樂帶過來的白粿和琵琶糕,幸而天氣冷,否則怕也存不了這麼長時間,還請大人笑納。」

趙肅眉頭略動,一旁的薛夏立即會意, 上前打開盒子,果然全是些糕點。

沈樂行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和趙肅的交情, 送什麼金銀財寶, 反倒落了下乘, 還不如尋常土儀來得體貼, 更顯情意。

「有勞大人惦記,回春堂這幾年尚好,這回來廣州,是聽說萬曆號首航,朝廷要重建水師,以後還能給商船護航出海,所以特地過來瞧個熱鬧,又聽說大人受邀赴宴,便也托了朋友的關係敬陪末座。」

沈樂行斟字酌句,不敢失禮,今時不同往日,趙肅也不再是那個寒廬少年,兩人身份天差地別,而自己再富有,終究也是個商人,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趙肅讓旁人都退下,只留了薛夏在旁邊,又親自動手,給沈樂行倒了杯茶,讓他受寵若驚,差點又要站起來。

「你我都是故舊,無須多禮,」趙肅給他介紹薛夏,「這位是皇上跟前的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薛夏薛大人,奉命隨我南下。」

沈樂行嚇了一跳,連忙又要起身行禮,趙肅按住他。

「薛兄不是外人,說正事罷。」

沈樂行苦笑,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也不至於動輒就手足無措,但錦衣衛是什麼人,那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朝廷鷹犬,他焉敢放肆。

如今瞧對方站在趙肅旁邊,沒有穿著那晃眼的飛魚服,兼且低眉順眼,沉默寡言的模樣,不似皇帝派來監視趙肅,而確實是隨行保護的。

沈樂行調整了一下坐姿,方才進入正題:「大人,朝廷建水師,想必萬曆號只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接下來還要繼續造船和訓練水師吧?」

這也不是什麼秘密,趙肅沒打算隱瞞:「不錯,水師如今已在訓練中,由俞大猷將軍親自督導,待船隻悉數造好,便可進行實戰演練。」

沈樂行大喜過望:「那末以後就不懼倭寇了,我等也可安心出海做生意,這實在是天大的喜訊!」

「只不過,船隻建造耗時頗久,光是萬曆號,就用了將近一年時間。」

「水師建好,進可驅除外虜,退可保一方安寧,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若大人不嫌棄,回春堂連同閩浙數十家商行願盡綿薄之力!」

趙肅心道終於來了,面上仍是不動聲色:「你們願意出多少?」

沈樂行一臉誠摯的笑容,伸出兩個手指頭。

趙肅故意皺眉:「二十萬?」

沈樂行忙道:「當然不是,十倍於此數。」

二百萬銀兩。

隆慶元年,太倉銀庫,也就是大明國庫的現銀收入為兩百三十一萬兩。

此後每年也差不多是這個數目,開了海禁之後,錢都用來造船了,增長也有限。

所以沈樂行這個數目,實際上差不多相當於國庫一年的收入,不算少了。

但趙肅沒有說話,手指輕輕叩著桌面,良久,才歎了口氣:「一艘普通的兵船,造價約為兩千兩白銀左右,如今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以最大規模來造,滿打滿算,也要五千兩左右,兩百萬兩,只夠造四百艘,還不包括訓練水師,建造兵商兩用船隻的費用。」

沈樂行笑容一僵:「大人,帳不能這麼算啊,兩百萬兩,已經很不少了。」

趙肅回以和善的微笑:「可是我相信,你們想要的條件,足夠你們付出更多。」

真是比奸商還奸,沈樂行暗自腹誹,伸出三個指頭:「這樣呢?」

趙肅望著他笑而不語。

「……」沈樂行狠狠咬牙,多加了一個指頭:「四百萬兩,我們經商不易,還請大人體諒,沒法兒再多了!」

趙肅面露訝異:「沈兄說哪兒話,我本來還想說再多加五十萬兩也就行了,既然你這麼慷慨,我也只好代朝廷卻之不恭了!」

沈樂行差點吐血。

趙肅見好就收,笑容微斂。「這四百萬兩,代表的是哪些人?」

沈樂行報了一些合作的商行,大都是閩浙一帶的世代經商的巨賈,有回春堂這樣經營藥材的,也有布匹絲綢、玉器瓷器的,其中還包括兩個廣東的經商世家,這也是他能來到這裡並獲得赴宴資格的緣故。這些人是朝廷開放海禁的首先受益者,目光也要比旁人更長遠些,他們看到了海上自由貿易的巨額利潤,也看到了其中的風險,如果能與朝廷合作,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美事,所以和趙肅舊識並且交情不錯的沈樂行,就成了全權代表。

「你們需要什麼?」

沈樂行道:「如今各口岸開放,來大明進行貿易的泰西人和南洋人越來越多,從大明進口瓷器絲綢運往他們國家,所以我們希望朝廷能賜予權限,在這些貿易中,獲得相應優先權。」

如今中國人出海貿易,只要交足了稅費,就沒有其他限制,但是西洋人來中國貿易,卻往往需要先與市舶司打交道,由市舶司給他們介紹相應的生產商,沈樂行要爭取的,就是這個優先貿易權,這個權利所能帶來的利潤,自然值得他們付出這四百萬兩的代價。

趙肅認真聽著,手肘靠在椅子扶手上,微微側首,穿著竹葉青色的衣裳,頭髮簡簡單單束起來,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住,沒有時下流行的那些配飾,模樣卻說不清的俊俏風流。

沈樂行一邊說,還要一邊分心看他的反應,眼見他面白無鬚,先是奇怪,後來又冒出這樣好像也挺精神的,自己回去試試的想法,說完便巴巴等著趙肅的回答。

「泰西人來華,多是看中瓷器茶葉,回春堂做的是藥材生意,有什麼相干?」

沈樂行道:「我們根據泰西人的習慣,把一些藥材研細了放入香袋裡,這些物件根據裡頭效用不同,分門別類,已經賣了好幾批給濠境那邊的佛郎機人,據說佛郎機人把這些東西放入他們常用的懷表、枕頭裡,很受歡迎。」

趙肅想起這時候的歐洲人,還沒有經常洗澡的衛生習慣,需要大量的香水香粉來掩蓋身上的味道,但香水只能遮蓋味道,自欺欺人,沒有治病的效果,因此阻止不了許多疾病蔓延開來,而中藥材裡,許多具有安神定氣,祛病健身的作用,對他們來說自然大受歡迎。

他慢條斯理道:「如果取得貿易優先權,你們所得到的好處,要遠遠大於四百萬兩啊。」

沈樂行的笑容又快繃不住了:「大人……」

趙肅笑了笑:「我可以上奏朝廷,舉薦你們,但是這個貿易權,不能是永久的。」

「您的意思是?」

「五年。四百萬,買你們所有人的優先貿易權五年,五年之後,需要競標重新購買,價高者得,而且在這五年裡,你們每家需要捐一筆錢,作為朝廷建造新書院的經費。」

沈樂行看了他半晌,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大人,您不經商,實在是暴殄天物。」

趙肅沒搭理他,接著前邊的話:「當然,建書院的這筆錢,你們可捐可不捐,但是捐了錢的人,將來可以讓他的子弟免費入讀。」

沈樂行歎了口氣:「大人,不是在下說喪氣話,捐錢沒問題,但大凡經商有成的人家,都希望子孫後代能出幾個科舉進士光宗耀祖,自然會把子弟送到名氣大的書院裡去,您這書院……只怕免費一說,並不足夠吸引人。」

趙肅笑了起來:「話別說得太早,這個新書院教的東西,與以往那些書院都不一樣,指不定將來你們想上都排不上名額了。」

沈樂行試探問:「莫非教的是王學?」

趙肅的老師戴公望是王學門人,他有此一問也不奇怪。

趙肅搖頭:「這些不妨以後再說,如果你沒意見,那就先這麼定了,我另外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沈樂行被他坑得狠了,聞言警惕起來:「大人請講。」

「你可去過濠境?」

「去過。」

「見過佛郎機人的艦隊嗎?」

此時西班牙國王還沒有兼任葡萄牙國王,但兩國關係已經非常密切,歐洲海上霸主就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艦隊,其中以西班牙為主導,而葡萄牙的海軍比起其他國家,也同樣是強大不可戰勝的。想要打敗敵人,就要先瞭解敵人,趙肅比任何人都迫切想要看看此時歐洲海軍的水平,比較明朝海軍的差距,他雖然對造船稱不上精通,但這兩年為了萬曆號,也死記硬背了不少圖紙,知道不少入門基礎知識,孰強孰弱,總要親眼看看了,才心裡有數,這就是他想親自去濠境的原因。

「見過幾回,船桅甚高,船帆甚多。」沈樂行對船的認知也僅止於此了。

趙肅沉吟道:「我想到濠境去一趟,你有辦法麼?」

趙肅把薛夏留下,一方面是表示信任之意,另一方面也是不避著皇帝,因為他知道薛夏必然有可以隨時與朱翊鈞聯繫上的方式。

薛夏在一旁看著聽著,雖然面無表情,卻暗自稱奇,他從沒見過像趙肅和沈樂行這樣的「敘舊」,要說他們毫無交情,明明頗為熟稔,要說他們交情深厚,又是各自為著公事,互不相讓,眼看趙肅居然三言兩語就從讓對方多付出兩百萬兩銀子,心中頓時敬仰有加,覺得這位尚書大人真不該待在工部,而應該去戶部的。

然而眼見談話主題一變,趙肅竟然要親自去濠境,薛夏急了起來:「大人!」

他可沒忘了離京之前皇帝的三申五令,不允許趙肅親自犯險,但又不允許他們對趙肅不敬,凡事要聽從趙肅指揮,這可難為了薛夏,心裡還祈禱別讓自己碰上這種情況,誰知道怕什麼就來什麼。

在皇帝左右幾年,薛夏也有些瞭解這位陛下對於趙大人的看重程度,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只怕自己也不用回去領死了,尋個海跳了那就得了。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