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肅啜了口茶, 方悠悠道:「自古以來, 都說君子不黨, 啟善此言, 倒是標新立異。」
吳維良見他不置可否,便道:「君見漢時王莽, 宋時范仲淹, 王安石, 無論奸臣能臣, 無黨不成事, 但憑孤身一人,充其量只能當個清官,卻做不了幹吏。旁的不說,就說本朝陽明公,哦,聽說大人也是王學門人?陽明公所創立的心學,門下弟子成千上萬,若不是有這些人的聲援,心學何能流傳下來?這同樣是結黨。結黨本身, 並無好壞善惡之分,區別只在於人心,握於能臣之手, 自然能建功立業, 握於奸臣之手, 則免不了身敗名裂。」
他說得口乾, 也顧不上風度,拿起茶盅牛飲一口,接著講下去:「您看如今的張居正,之所以能一呼百應,殺伐果斷,正是因為手底下有一批支持他的人,這實際上也是結黨。」
「這個黨要怎麼結法,才是關鍵。不能讓帝王忌憚,從而視之為亂黨,更不能輕易給政敵以攻訐的把柄,以在下看來,張居正雖然急著做事,可他的行止,還是高調了些,既沒有約束底下的人,也談不上嚴於律己,今上不是昏庸之君,如此下去,君臣罅隙遲早會變大,屆時他就危險了。」
趙肅頻頻頷首,雖說旁觀者清,但能像吳維良這樣看得清楚的人也不多。
「啟善啊,你這樣的人才,不去做官,當真可惜了!」
吳維良擺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讓我上考場,只怕又要名落孫山,自家知自家的事,這世上也未必只有科舉一途可走,能在大人麾下,我亦如魚得水。」他屢試不第,早就絕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趙肅延攬過來之後,也一心一意地為他謀劃,都說紹興出師爺,在趙肅看來,吳維良這個蜀人可也一點不差。
「方纔和大人說到哪兒了?」
「君臣罅隙。」
「哦對,所以大人要以張居正為鑒,萬不可走他的老路。話說回來,您以做事為主,經營人脈為輔,若是放在唐太宗又或本朝成祖之時,本是沒錯的。」
趙肅挑眉,故意問:「這又是為何,難道現在不是太平盛世,今上不是明君?」
兩人關起來說話,自然都是推心置腹之言,吳維良也就直話直說:「如今雖不是亂世,可正當轉折之際,馬車行於狹隘山路之上,左右皆是懸崖萬丈,一個不好,就要墜入深淵。說句不好聽的,眼下比當年□廝打天下時,還要艱難幾分。」
趙肅緩緩道:「創業容易守業難,這道理我明白,我大明發展到今日,已經是非變不可,非變不能生存,陛下知道,張居正知道,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如果張居正能夠改革沉痾之政,讓國家煥然一新,我也甘當輔佐,一心一意助他成就大業。」
吳維良哈哈一笑:「大人明知道答案,何必還說出這個假設?張居正如火,而大人如水,火太盛,大明容易被烤乾,水太盛,則容易氾濫成災,二者缺一不可。大人先前不干涉張居正的改革,而是從旁拾遺補漏,避免了與他正面衝突,這樣的計策確實很好,但是大人不要忘了,水火也是不能相容的,您終究不是張黨,您的老師是被他趕出朝廷的,您身上早就打上了高拱的烙印,從一開始就不會被張居正推心置腹,所以這種合作注定無法長久,但凡與他意見相左,張居正都會認為您要和他作對。」
趙肅不語,吳維良指出的問題,恰恰也是他所擔心的,所以先前他盡可能地避其鋒芒,但是正如吳維良所說,這種平和的局面絕對不可能長久。
「那末依你之見呢?」
「大人一直以來,都遺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趙肅一怔:「什麼問題?」
「真正與張居正不諧的,是那些被張居正壓制,在考成法中落馬的官員,張居正行事霸道,急於求成,考成法縱然收一時之成效,也必定讓很多人心懷不滿。所以您不上,那些備受張居正排擠和打壓的人,也會蜂擁而上,到時候不但便宜了別人,而且張居正新政的那些成果,也會毀於一旦。反之,如果大人將來能接替張居正,那麼在下相信,您必定會延續改善張居正那些施政方略,而非全盤否定,如此一來,大明才有希望延續中興局面,當今陛下雄心勃勃,君臣合力,大明有救!」
趙肅歎道:「真是句句刻骨入心,知我者,啟善也。」
吳維良笑了起來,起身長揖:「大人謬讚!所以當務之急,是應對三日之後的內閣議事,大人想與張居正勢均力敵,就得有自己的人馬。」
趙肅沉吟:「與我交好的那些同僚,要麼在外地,要麼就是職位還低,可堪大用的,只有申時行一人,總不能讓我那老師又回來吧?」
吳維良道:「大人忘了,陳以勤、葛守禮二位大人就要返鄉了,他們都是三朝老臣,手中必然有不少人才舉薦,大人不妨問問他們的意見。」
趙肅恍然。
京郊崇文門外。
陳以勤、趙肅各騎一馬緩行,身後家僕數人相隨,並著馬車裡的陳氏家眷,卻隔得有些距離,方便兩人敘話。
前者一身葛色布袍,鬚髮皆白,沒了官服在身,看上去更像一個教書的老先生,後者也是一身素淡顏色的便服,衣袂隨風而起,從容隨意,卻似魏晉名士。
這一行數人看上去像退休致仕的官宦人家,京城百姓本也見怪不怪,只因趙肅外表著實出色,便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少雍啊,老夫還記得數年前,你外放萊州,也是送你到這裡,只不過那會兒一起的,還有高肅卿他們。」陳以勤微微喟歎,過了片刻,仰頭高聲吟哦起來:「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趙肅笑道:「陳老何故如此悲傷,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歸老田園,才是神仙生活的開始,學生倒有兩句詩要送與老師。」
陳以勤眉毛一動:「喔?」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陳以勤低聲重複了兩遍,哈哈大笑:「好,好!東坡居士這一句,當真能振奮心懷,天下無一事不可勘破,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戀這裡?」
趙肅拱手:「陳老光風霽月,一生為官清正,千百年後,青史必留有您的一筆。」
陳以勤搖頭:「身後之名,何足道哉,我為官數十載,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單有一項,老夫對不住高肅卿與你。」
趙肅道:「陳老何出此言?」
陳以勤歎息:「當年高肅卿辭官時,老夫為他送行,他曾有言托付,說以你之能,將來必入內閣,讓我在朝堂上幫襯你一二,可惜這幾年下來,終究是讓張太岳步步進逼,老夫人微言輕,起不了大作用,說起來,實在有愧於肅卿,也有愧於你。」
高拱辭官時,趙肅還沒回到京城,也就沒能去送行,他卻沒有想到這位脾氣火爆的座師,竟還托付陳以勤幫襯自己,心下既感動又心酸,想起當年高拱縱橫官場,扶持先帝的情景,更是感慨莫名。
「陳老莫要自責,時移事易,您已經盡力了,這幾年來的關照,少雍感激不盡。」
「寸功也無,何須感謝?」陳以勤苦笑,「我和葛守禮在時,還能幫你一二,我們這一走,內閣就是張居正的天下了。」
趙肅見他說到正題,也不繞圈子,直接就問:「陳老在朝數十年,素有聲望,少雍想請您舉薦一二人選,以備遞補內閣空缺。」
陳以勤彷彿料到他有此一問,拈鬚笑道:「老夫心中,有兩個人選,葛老哥走時,也曾托我向你舉薦一人。」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陳老請講。」
「一是前兵部侍郎魏學曾,此人乃嘉靖三十二年進士,年前因得罪張居正被罷免,二是吏部侍郎許國,此人處事圓滑幹練,卻與張太岳不諧,只是後者苦於抓不到他的把柄,無法將其罷黜。而葛老哥舉薦之人,則是翰林院侍講學士,王家屏。」
趙肅苦笑:「陳老啊,你可給我出了個難題,這幾個人,不是官職太低,便是與張居正不和,我若用了,不明擺著要和他過不去麼?」
陳以勤哈哈大笑:「舉薦在我,用與不用在你,要我說,左右那張太岳都想把你排擠出去了,再忍下去,你就要來和我作伴了。少雍,老夫欣賞你隱忍的功夫,謀定而後動,不像高肅卿那般毛毛躁躁,可是有時候謀慮過甚,也容易坐失良機。」
趙肅斂容拱手,行了個大禮。
「多謝陳老教誨,此去前路漫漫,相見之日無期,還請您一路走好,多加保重,肅必以江山社稷為重,不教陳老及老師失望。」
陳以勤不避不閃,也受了他的禮:「你有玲瓏剔透心肝,一點就通,朝堂如戰場,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你好自為之,珍重保重。」
說罷上馬。
「好了,前方就是折柳亭,不必相送了!」陳以勤輕踢馬腹,揚鞭疾走,留下一聲大笑:「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大明的天下,就看你們的了!」
身後轆轆車馬,也忙加快步伐,跟上前方的主人。
秋風颯颯,獨留趙肅一人牽馬佇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