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3 章

三十出頭的元殊風華正茂, 多年外放歷練, 歲月沒有在他身上烙下滄桑的印記, 反倒提煉得越發成熟, 唇上與頜下蓄了短鬚,看起來更顯神采奕奕, 只是當他瞧見趙肅時, 臉上不免露出驚訝的神色。「你這是返老還童不成, 怎麼看起來倒比前些年還要年輕?」

他這師弟面色白皙, 又沒蓄須, 髮色漆黑,容貌俊雅,說他與自己同庚都沒有人信,只怕還要再年輕幾歲。

趙肅道:「這不是負了你十多年,在外頭逍遙自在,心情爽快,所以青春常駐麼。」

元殊咳嗽幾聲,心道這人這麼不可愛,怎麼生得出那麼可愛的兒子來, 趕緊轉移話題:「我巴巴趕回京,一路風塵僕僕,連吏部都沒來得及去, 就先來了你這裡, 你就這麼迎接我啊!」

趙肅面色變柔, 笑意加深, 上前攬住他的肩膀,一把抱住:「歡迎歸來!」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莢味,混雜了衣服上一種不知名的熏香,清淡悠遠,似竹非竹,就像趙肅給人的感覺,元殊被他緊緊摟住,那股子香味也跟著撲入鼻間,讓他陡然就憶起兩人年少時的情景,眼眶一熱。

「這些年可好?」語調有些低沉,聽得出他的情緒也和自己差不多。

「我很好,你呢?」

「走,進屋再說!」趙肅鬆開手,拉著他往裡走。

書房裡。

幾碟小菜,一壺溫酒,窗外陽光明媚,屋裡暖和如春。

二人兩兩對坐,看著對方的面容,一時竟有種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慨。

「小師嫂呢,沒跟你一塊兒回來?」

元殊白了他一眼,「我結了冥婚。」

「什麼!」趙肅略略呆滯。

看他難得吃癟,元殊哈哈一笑,又有些唏噓:「父母去世前就給我訂了一門親事,是當地一戶書香門第,後來我離家多年,托人回去送信,讓對方另嫁,不必等我,可直到兩年前對方因病去世,我才知道她一直沒嫁人,我敬她節烈,便與她結了冥婚,娶個牌位回去,後來又在當地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為妾,生了個兒子,也算香火有續了。」

趙肅與他書信往來,一直沒聽他提及私事,偶爾打趣兩句,也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是以不知道這個看起來風流倜儻的小師兄,竟是與人結了冥婚。

趙肅歎息:「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元殊挑眉:「也不算委屈,我本就不想在男女之事上多費心思,娶誰不是一樣?在雲南這些年,一直沒閒著,東奔西走,雲南全境幾乎被走了個遍,連帶那些苗、白、傣民聚居的地方,我也去了不少,有一回還差點把命交代在那裡,要是娶了個大活人回來,只怕跟著我也享不到幾天好日子,還要鎮日提心吊膽。」

元殊雖然有妾,但妻妾地位天壤之別,妾室更不可能與夫君有平等的地位,所以他只是輕描淡寫略提了一句,看得出感情也稀疏平淡。

趙肅眉頭緊鎖,重點卻已經不在男女私事上頭,而是他後面那句話:「險些喪命又是怎麼回事?」

元殊笑了笑,「也沒什麼,有一回苗民叛亂,規模很小,但若是驚動朝廷,便要派兵鎮壓,屆時苗人對朝廷的仇恨又要更深一層,我便親自去遊說他們,所幸最後也成功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趙肅卻聽得出其中的驚心動魄:「你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不成,怎可如此輕率!」

「我怎會不當回事?」元殊笑著,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老師走了,這世間就剩你一個兄弟,就是因為太當回事,所以才要多努力一下,好趕上你的步伐,幫你做些事情,以免你孤掌難鳴。」

趙肅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

元殊嘴角含笑,任他抓著,兩人許久沒有說話。

「這幾年,趙肅二字可是名震天下,都快蓋過張居正了。」元殊有心暖和氣氛,笑著轉了話題。

趙肅搖頭:「我算甚名聲,都快四面楚歌了。」

元殊道:「我瞧也是,你做的事情,與張老頭兒格格不入,先有聞道台,又有小抄,他不把你恨入骨子裡才怪,幸而陛下是站在你這邊,最後總能轉圜一二。」

趙肅道:「張居正倒是其次,只怕還有人在我背後放冷箭,這才是防不勝防的。」

元殊一愣:「誰?」

趙肅:「張四維。」

元殊沉吟:「除了你與張太岳之外,內閣裡頭,可有人能與他抗衡?」

趙肅道:「上個月,元馭也入了閣,只是他性子太硬,汝墨的性子又太軟,有時難免優柔寡斷,真論起來,他們倆都不是張鳳磬的對手,更何況現在張鳳磬心心唸唸想要取代我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與張居正的目標是一致的,兩人聯合,會更加棘手。不過你回來,我就不擔心了。」

他口中的元馭與汝墨,便是王錫爵和申時行。

元殊戲謔:「你便如此高看我?」

趙肅舒展了眉頭:「我都想好了,至壞不過是我辭官下野,屆時朝中有你和汝墨他們,也足以支撐大局了,何況我手裡還有勝算。」

元殊問:「什麼勝算?」

趙肅眨眼一笑:「時機未到,說了也無用。」

「你怎麼光長歲數,不長長性子,都為人父了,還喜歡故作神秘、賣弄!」元殊惡狠狠捏他的臉頰,一如少年時光。

書房外。

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往裡窺看,悉悉索索。

趙耘悄悄問:「哥,咱爹真的是負心郎啊?」

趙耕壓低了聲音:「你沒仔細聽嗎,他是爹的小師兄,就是我們的小師伯。」

趙耘求知若渴:「為什麼是小師伯,難道我們還有大師伯嗎?」

趙耕心不在焉,眼睛透過縫隙盯著裡面:「可能吧,咦,怎麼湊得那麼近?」

趙耘:「哪裡哪裡,我也要看!」

趙耕:「小孩子看什麼,非禮勿視,沒聽過嗎?」

趙耘:「你才是小孩子,讓開……啊!」

兩人的驚呼聲中,門被打開,他們英明神武的父親出現在面前,似笑非笑瞅著他們:「聽牆角好玩兒嗎?」

趙耕拉著趙耘轉身就要溜:「我想起我們還有一篇大字要寫!……」

趙肅抓住兩人後領,笑瞇瞇:「你們這麼出息,大字就不用再寫了,改為青蛙跳一百下,和一篇策論吧,傍晚的時候我要看到那篇策論。」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