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吏部的改革由京察開始, 恰逢今年乃京察之年, 往後京察都將由六年一察改為三年一察, 外察亦然。」
「原本官員考察, 分四格八法,以守、政、才、年為四格, 貪、酷、無為、不謹、年老、有疾、浮躁、才弱為八法, 符合四格者, 按稱職、勤職、供職進行拔擢, 八法中得其一者, 按提問、革職、降級、退休進行處置。然而,這樣的考察制度,以上官的喜好為主,如不謹、浮躁、才弱等,難免有失偏頗,因而才有這考核新法。」
「新法與舊法之異,在於從今往後,無論京察抑或外察,一律定為三年。京察, 按六部及其它各衙門堂官分類出題考核,所出題者應與本衙門職責範圍有關,交由內閣審議通過之後, 再進行考核。外察者, 分吏治、農事、商事三類, 具體由抽籤而定, 譬如被抽到農事的知府,則需進行農事考核。考核未通過者,按降職論處,若降無可降,則立即革職……」
春日的氣息已經悄然來臨,外頭雛鳥清啼,小爪子輕輕搖晃著枝頭的繁花。
纍纍海棠簌簌落下,鋪滿一地的深緋淺粉,偶爾有小宮女穿著嫩色宮裝走過,裙角帶起的微風讓地上的花瓣也飛揚起來,就如她們嘴角那抹可愛的笑靨。
外頭春色如斯,文淵閣內,卻依然是一片莊重的。
曾朝節拿著奏折,一邊念,一邊補充,圍坐在長桌邊上的人聽得十分認真,申時行更是不時點頭。
只不過他說完之後,御案後頭那個人,久久沒有回音,托著腮,似在走神。
申時行只好咳嗽幾聲:「陛下?陛下?」
朱常洛回過神,噢了一聲:「朕聽著呢,直卿方才不是講到新法考核了?繼續啊。」
曾朝節點點頭:「那臣就繼續了。關於考核新法的,大致就是這些,後續興許還有一些需要補充,待我列出條陳,再請陛下與諸位過目。」
朱常洛道:「朕這裡也有個想法,正好與你們商議商議。」
「陛下請講,臣等洗耳恭聽。」
「自隆慶以來,開放海禁已數十年有餘,諸事漸上軌道,一年中總有外國使節前來拜訪,或要求交好,或要求通商,禮部人手不足,且本來不擅此事,已不足以應付。太傅在時,曾與朕提過此事,不過那會兒還不是時候,現在時機成熟,也該在禮部之外,單獨建一部,專門用於外事交流了,依你們看如何?」
皇帝這個提議有點突然,可又在意料之中,眾人都不是很驚訝,早在趙肅還當首輔的時候,就曾經為大明制定過未來二十年的發展藍圖和計劃,其中就提到六部擴充的事宜,只不過當時很多事情剛起步,時機並不成熟。
曾朝節不愧為趙肅最得意的門生,他的反應很快,只思忖了片刻,便道:「臣以為,不僅禮部需要擴充。」
「喔?」
「農為天下之本,單單涉及農事的,除了每年春耕秋種,還有其它許多問題。如南北地域差異,導致江南富庶,而西北貧瘠,但西北氣候,並非一粒糧食也種不得,卻需因地制宜來開墾。前段時間貴州巡撫上折,言道貴州因乾旱,有大半土地歉收,幸而朝廷撥款賑災,但是這畢竟只能解一時之困,臣派人勘察過,貴州地形氣候,有利於種植紅薯、包谷等西洋農物,易活而又高產,這些東西看似不起眼,一旦出了天災,是可以活命的,也不至於讓朝廷負擔過重。以此為例,大明涉及農事的枚不勝舉,臣請可單立農部、商部,術業有專攻,獨立於戶部之外。」
「另外,還可擴充太醫院,單辟醫部,於各地設立官辦醫所,由中央統一管理,一旦地方上有瘟疫等,醫所的醫官須立即進行救護,並上報朝廷,由朝廷派人協助,瘟疫初期蔓延最甚,如此一來,於活人性命,安撫民心,彰朝廷仁德,大有助益。地方各縣府醫所也需定期派遣醫官上京接受考核,不合格者則撤銷醫官資格。」
曾朝節純屬靈感爆發,福至心靈,一口氣說了許多,這才緩下勁來,見大家都盯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皇帝拱手道:「臣一時就想到這些,妄言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朕不過拋了一塊磚頭,就引來你這一車子的美玉,也值得了。」朱常洛的話引來一陣笑聲,屋裡的氛圍霎時輕鬆許多。「這樣吧,直卿,就著你這些想法,連帶朕之前提的外務部,你草擬一份折子,呈上來看看,其他人如無異議,就照此執行了。」
「是。」
議事完畢,眾人陸續退了出去,餘下申時行看著又在發呆的皇帝陛下,有點擔心地詢問:「陛下,可是有事?」
朱常洛歎了口氣,沒說話。
申時行越發感到不安,他沒有趙肅與這位年輕皇帝的默契,所以常常揣摩不透聖心。
自從趙肅致仕之後,論資排輩,也終於輪到張四維當上首輔,只不過那會兒,一切都上了軌道,遊戲規則已經定下,以張四維之能,也不能斷然把大明這架馬車調轉車頭,走上另外一個方向,而且張四維只任了一年的首輔,便因病去世,所以這才輪到申時行。
申時行很有自知之明,他雖然頭上也有頂太傅的帽子,可畢竟沒能達到趙肅那種高度,既無趙肅的政績,也無趙肅的戰功,所以他老老實實,蕭規曹隨,按照趙肅定下來的計劃走,所幸這位被趙肅一手培養出來的新帝,能力才幹,一點兒不遜於他父皇,所以君臣二人,相處融洽。
「陛下,可是因為選秀的事情煩心?」申時行試探著問道。
明朝大臣自詡氣節,不會主動上折呈請皇帝開展選秀這種勞民傷財,又有可能讓皇帝成為沉迷美色的昏君的活動,最多也就是在皇帝專寵某個妃子的時候,提醒他要雨露均沾,不能冷落了皇后之類的。
當年萬曆帝在位時,除了早年納的皇后與數名宮人,基本都不再進新人,也僅有朱常洛一子,潔身自好,堪比弘治皇帝。當今皇帝即位以來,後宮也只有一位皇后和一位懿妃,年過十七,正是血氣方剛之時,膝下卻僅有懿妃所出的寧德公主。
前陣子偏偏有個不長眼的傢伙在大朝時上折子,說陛下子嗣尤少,皇家血脈稀薄,呈請選秀納妃,為天家開枝散葉。結果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指著鼻子罵,說那人是想攛掇著自己當個昏君,竟敢提什麼勞民傷財的選秀,簡直不安好心,指不定是想壞朱家兩百年基業的千古罪人,當場把那人罵得呆若木雞,狗血淋頭,眾人哭笑不得,勸的勸,說的說,總算才把皇帝的怒火平息下去。——這位新帝不肖他的父祖,骨子裡不知為何帶了點痞氣,有時候總會做出點出人意料,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來,雖然趙肅以此為樂,曾說他不拘常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但這行為,終究是與申時行這等正統讀書人格格不入的,卻反而與趙肅長子趙耕,頗有意氣相投之處。
眼下申時行見皇帝歎氣,思來想去,想道莫非是那人說陛下無子的話,還是讓他上心了?也是,天底下的男人,誰樂意無後的,更何況這位皇帝的好勝心不比常人少。
便勸道:「陛下還年輕,那等閒言閒語不必放在心頭,想當年太上皇亦是萬曆六年才誕下您的。」
朱常洛被他豐富的腦補能力打敗了,扶額道:「你想到哪裡去了,朕是在掛念父皇和太傅,也不知如今船隻航行到何處了,一切可還順利。」
申時行噎了一下,乾笑道:「想來應該是平安到達了。」
朱常洛悶哼:「那歐羅巴人個個似毛熊一般,有甚好看的,我大明地大物博,太傅連大明都沒逛遍呢,就要遠渡重洋去那茹毛飲血的國度了,到時候吃不飽穿不暖……」
他嘟嘟囔囔的抱怨,怎麼聽都像是被失寵拋下的小孩兒。
申時行忍笑安慰他:「陛下無須擔憂,隨行有御廚太醫,一應飲食料理俱都準備齊全,太上皇他們不會不習慣的。」
朱常洛聞言又歎了口氣,托著下巴,頗有點傷春悲秋的惆悵。「先生若是無事,就回去罷,朕再在這裡待會兒。」
「那臣就告退了。」
早幾個月,台灣建了省,派駐了官員和軍隊,正開始遷移大陸移民過去,一切剛剛起步。
時間再倒退一個半月,濠境終於收復,重新成為大明國土的一部分,這回不用等待佛郎機人和紅夷打仗再趁虛而入,大明水師磨劍十年,堂堂正正打了過去,佛郎機人迫而退守印度,並遣使前來抗議。不過無濟於事,這個世界,強者為尊,大明水師自此縱橫南洋,海盜望風而逃,大明海商揚眉吐氣。
再往前一年,科舉也進行了改革,原先的八股文並沒有廢除,而是在此基礎上又增加各門分科考試,根據士子的選擇而進行不同的考核。譬如說以後想去刑部的人,那麼你光會做一手漂亮的八股文是沒用的,起碼大明律例要倒背如流,要分析案情,刑部出的卷子裡會從歷年已審和懸疑尚未定論的案子裡拎出幾個來考核,這是為了培養更加專業的官員,以免個個只會做人不會做事。
雖說以後世的眼光來看,這些改革不是全然沒有漏洞可鑽,八股文也沒有完全廢除,但飯要一口一口吃,從萬曆到泰昌的這一系列新政,經過兩代皇帝和內閣的努力,無疑將一個原本搖搖欲墜的帝國從深淵中拉了回來,而且正在往強盛的道路上奏。
而根據趙肅的提議,英魂碑也早已立了起來,就在北京城中單辟了一大塊空地出來,上面鐫刻的名字,都是在朝鮮戰事,又或南邊抵抗紅夷,收復濠境的戰役中陣亡的將士。碑石用漢白玉所鑄,高五丈有餘,在其下仰望,彷彿亙古佇立,直入雲霄,令人肅然起敬。
而此刻,被載入史冊,在史書上擁有極重份量的「萬昌之治」的主角之一,正看著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兒繼續發呆,良久,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那語氣中的哀怨,堪比深閨怨婦。
歐羅巴離大明有多遠,太傅和父皇,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皇帝陛下掰著手指開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