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融?
皇帝一怔。
他對賀泰幾個兒子的印象,僅止於那天壽宴上的幾面,他們跟著賀泰一起給自己祝壽,在場皇室子弟眾多,孫兒輩都沒有單獨會面說話的機會,皇帝只記得長孫賀穆舉止沉穩,還有就是曾經因為守城有功,而被拔擢入禁軍的五郎賀湛,聽說賀湛在羽林衛裡表現不錯,大將軍季嵯評價他是個可造之材。
但賀融?
皇帝努力回想:「就是那個……不良於行的賀融?」
賀泰忙道:「正是他!」
皇帝不由微微皺眉。
喜妍厭媸,人之常情,皇帝也是人,沒有誰應該對一個身負殘疾的人表現出格外的優渥恩遇。
皇帝想了想:「朕記得,他的生母,似乎就是在丙申逆案裡被處死的?」
賀泰心中一突:「……是,他的生母正是趙氏。」
他不太願意提及這個女人,儘管賀泰知道她可能是無辜的,但正是從她屋子裡搜出的巫蠱木偶,成為壓垮魯王府的最後一根稻草。
恨屋及烏,剛被流放到房州時,賀泰還沉浸在失落與憤懣中,不願多看這個兒子一眼,但後來,賀融憑藉著自己的能力,逐漸為這個家出謀劃策,為眾人回京劈開了一條路,賀泰雖然對三子還是談不上特別喜愛,可也昧不下良心說他不好。
想及此,賀泰斟酌著,為賀融說兩句好話:「其實當年事發時,三郎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後來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親,友愛兄弟,是個好孩子。」
皇帝:「這個主意,是你問他時,他說的,還是他料到朕會問?」
若是後者,隨意揣測君心,必然是個城府深沉的人。
賀泰道:「大郎他們幾個,平日閒暇會聚在一塊談天說地,先前提及和親一事,三郎就說了這個法子。」
「和親……」皇帝輕聲道。
賀泰想起之前他爹讓馬宏來試探他,想讓賀嘉去和親的事,頓時大氣不敢出。
誰知皇帝還是提了起來:「朕記得,你家有個女兒,今年幾歲了?」
賀泰結結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邊長大,跟著臣一道流放竹山,沒過過幾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這麼一個女兒……」
「沒出息!」皇帝斥道,「她只是你的庶女!況和親乃為國之安寧,豈容你兒女情長!」
賀泰不說話了。
靜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兒和親,你便可因功封王,當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數還給你,如何?」
賀泰失態地抬起頭,不敢置信看著皇帝。
皇帝見他如置夢中,不由緩下語氣,溫聲道:「你在竹山的表現,朕都看在眼裡,你這些年沒有白過,沒有丟賀氏的臉,朕很欣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們都封了王,你身為長子,卻只是一個魯國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這些天,你在工部,諸事不懂,一頭霧水,全都要從頭學起,又生怕旁人輕看,墜了皇長子的身份,墜了朕的威名,難為你了。」
一字一句,無不說到了賀泰的心坎上。
一個「委屈」,一個「難為」,道盡了他這些年的心酸苦楚。
他是有錯,可這十一年,他沒有一天,不在為自己的過錯彌補。
賀泰眼眶一熱,哽聲道:「臣不委屈,也不為難,臣有錯,從前,臣做錯的,實在是太多了……」
皇帝起身步下台階,親手將他扶起來,諄諄善誘:「朕想彌補你,但也要考慮物議,若你再立一功,自然毋庸置疑,也能杜絕世人的悠悠之口。」
上回馬宏提議,暗示賀泰如果主動提出將女兒和親,就可以名正言順回京,但當時賀融極力反對,說那樣反倒會讓皇帝寒心,覺得自己薄情寡義,事實證明賀融的判斷是正確的,如今他們同樣回京了,通過堂堂正正,無可辯駁的守城之功。
那麼這一次,會不會又是天子的試探?
賀泰心中激盪難平,在封王與交出女兒之間不斷拉鋸,如同天平的兩端,搖擺不定,高低難分。
封王意味著榮耀,意味著身份,他可以重新回到從前,恢復人人尊崇的皇長子身份,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齊王與衛王,在這十一年裡,佔盡了帝心與寵愛,賀泰不是不知道,朝野談起立太子,頭一個想到的,不是他皇長子賀泰,而是齊王賀璇。
掙扎為難,如火焰在胸中炙烤,反覆拉鋸,賀泰臉上神色變幻,舉棋不定。
選擇堪堪出口,他張了張嘴,那一瞬間,賀嘉高高興興跑過來叫父親,挽著他的手臂撒嬌,親手給他縫的鞋襪,從粉嫩小童長至娉婷少女,一幕幕從眼前掠過。
賀泰咬咬牙,終是道:「臣也知道,為國盡忠,乃臣民本分,但嘉娘是臣唯一的女兒,臣實在捨不得、也不忍心讓她遠嫁,懇請陛下開恩……臣、臣寧可不封王!」
皇帝怒道:「放肆!封王與否,是你可以拿來交易的?你以為是買東西呢!」
「臣不敢!」賀泰慌忙低下頭,自然也錯過了父親凝視他的目光,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罷了,」片刻之後,他聽見他的皇帝父親輕輕一歎:「去將賀融召進宮來,朕要見他。」
……
此時賀融與賀湛張澤等人一道回府,張澤提著禮物絮絮叨叨與他說話,說沒想到賀家三哥竟是如此氣度行止,如魏晉人物再生,簡直極盡誇張之能事,充分暴露了他完全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人,讓賀融覺得十分好笑。
旁邊賀湛一臉無奈,不時扯扯張澤的袖子讓他收斂點。
張澤不耐煩:「怎麼著,我誇你三哥,你還呷醋了?回去我多誇你幾句,行了吧?」
賀湛扶額:「適可而止啊,你再誇,三哥頭上也不會長出一朵花,再說我其他兄弟也都生得不錯,你是不是要挨個誇上一回?」
張澤哈哈一笑:「那不會,誇人不能重樣,你不知道了吧?你大哥他們呢……算了,每一家的大哥都很威嚴,跟我大哥一個樣,聽說你還有個姐姐,要不見見?你三哥都這麼好看,姐姐肯定更好看!」
賀湛想打他:「姑娘家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張澤忙避到賀融身後:「三哥,我在神仙堂買了些點心,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那間點心鋪子在京城頗是出名,你下次要是想吃就和我說,我放值的時候正好順路!」
賀湛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想翻白眼,你順路,我就不順路了?
賀融讓文姜去泡茶,又笑道:「大哥他們許是出門去了,張六郎不是外人,阿嘉也可以見一見的,我去看看他們在不在,你們先聊。」
賀湛忙道:「三哥,我去。」
賀融:「不必,你陪著六郎吧。」
他從未覺得自己腿腳不便,就比別人差了一等。
張澤看著賀融背影,不由讚道:「果真是魏晉風儀啊!」
又小聲問賀湛:「你跟你三哥怎麼長得不大像?」
他之所以這麼驚訝,主要是因為之前聽說賀融是個瘸子,難免先入為主有了印象,一個瘸子再如何好,也不如正常人來得好,但見面之後,張澤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在賀融身上,殘疾反倒成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點。
要不是賀湛已經知道張澤很不著調,指不定要懷疑他這番話別有用心:「我跟我三哥並非同母所出。」
張澤恍然,拍拍額頭,嘿嘿一笑:「見笑啊,我給忘了,一見了你三哥就暈頭轉向了!」
賀湛磨牙:「等會兒你見了我阿姊,可別這麼失態了,會嚇到人家的!」
張澤小聲道:「要是你阿姊生得國色天香,我肯定會忍不住啊!」
賀湛又想打他了。
賀融很快將賀嘉帶了過來,後者果然眉目如畫,但張澤見慣了各色美人,似賀嘉這樣還未形成自己獨特氣韻風姿的,充其量只是美人,反倒無法讓張澤過於驚訝,所以他很快恢復常態,表現得真正像一個有禮有節的名門子弟了。
聽說張澤是張韜的侄兒,賀嘉又鄭重表示了謝意,鬧得張澤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道:「那是我大伯的功績,你們家人個個都感謝我,弄得好像自己也打了一回仗似的!」
眾人正說笑,賀松來報,說是宮中來了使者,要見賀融。
來的是老熟人馬宏,見了賀融就忙忙道:「三公子,陛下要見您,快與我入宮吧!」
幾人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賀泰眼下正在宮裡,皇帝要見也應該是見賀泰,與賀融何干?
賀嘉忙問道:「馬常侍,不是我父親惹惱了陛下,出了什麼事吧?」
馬宏搖搖頭,什麼也不說。
賀融倒是鎮定:「這身衣服是剛換的,若馬常侍覺得可以,我就不更衣了。」
馬宏:「那好,三公子請。」
賀融還有閒心對張澤道:「你且稍坐,不必急著回去,難得上門一趟,好好玩。」
然後才跟著馬宏離去。
賀湛微微皺眉,難掩擔心,面聖必要衣容整潔乾淨,馬宏連衣裳都顧不上讓賀融換,可見有多緊急。
賀嘉也很擔心:「要不我讓人去尋大哥他們回來吧?」
賀湛搖頭:「算了,陛下召見,肯定有事,大哥他們就算回來,也只是平添憂慮罷了。」
他想到的是三哥因巫蠱罪名而被處死的生母,心道該不會是陛下想要翻舊賬,追究責任吧,又想時隔多年,陛下要追究的話,早就追究了,不至於等到現在,心裡才略略安定下來。
張澤安慰他們:「說不定是好事,興許陛下也和我一樣喜歡看美人,特地叫三哥過去仔細端詳呢。」
這才剛認識,他也跟著三哥三哥地叫上了。
賀湛:「……」
這個安慰還真是別出心裁。
……
那頭賀融跟著馬宏入了宮,他長袖一掩,不動聲色將銀袋遞過去。
馬宏有些意外,似沒想到賀融這麼清楚宮裡的潛規則,但他並沒有接,非但沒接,反而還將手更往袖子裡縮了縮。
什麼錢能收,什麼錢不能收,馬宏年紀不大,卻在宮裡混了許多年,對這條界線,他摸得很清楚。
方才皇帝與賀泰說話的時候,馬宏是在場的,而且嚇出一頭冷汗,皇帝此時召見賀融,未必是好事,一個不好,賀融也許就要被降罪,所以這點好處,他不收也罷,免得被牽連。
「反賊蕭豫遞來國書,陛下大怒,詢問對策,魯國公建議與西突厥結盟。陛下本已下令散朝的,眼下又將人都叫了回去。」他壓低了聲音,飛快說道。
賀融明白了,沒再堅持,將銀袋收了回去:「多謝馬常侍。」
一路上二人再無多餘話語,入了宮門就要下馬車步行,馬宏雖是心急火燎,卻不得不照顧賀融的腳步,走三步就停一步。
其實賀融原本可以走得更快,但他需要藉著這段路程來思考對策,所以顯得不慌不忙,看在馬宏眼裡,只覺得賀三定力真好,一點都不像頭一回獨自面聖的人。
約莫一盞茶工夫,兩人終於來到紫宸殿門口,饒是腳程不快,兩人也走得微有些喘。
馬宏對賀融道:「勞煩三公子在此稍候,小人入內稟報。」
賀融:「馬常侍請便。」
上回皇帝壽辰是在珠鏡殿舉行,紫宸殿這裡賀融還是第一次來,站在台階上放眼望去,夕陽西下,一半在天外,一半在宮殿飛簷之下,橘黃餘暉與雲彩相融,並無蕭瑟蒼涼之感,反有恢弘壯闊之歎。
天下之大,也只有在紫宸殿,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致。
沒有讓他等很久,馬宏很快從裡面出來。
「三公子,陛下傳召。」
賀融頷首,隨其入內,他看見在場的不止有父親賀泰,還有齊王、衛王,以及一干眼生的朝臣。
所有目光霎時落在他身上。
賀融的腳步一輕一重,卻很穩,他的目光直視前方,略有些往下,完全符合禮數,沒有半點頭一次上金殿的害怕窘迫。
皇帝瞇起眼,看著賀融站定,跪下,行禮。
他不知道那時候齊太醫跟馬宏去竹山探望賀泰時,第一眼看見賀融,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此時此刻,他的內心,竟也浮出與當初齊太醫一樣的喟歎:可惜了。
能讓皇帝覺得可惜,但也僅止於此了。
他的帝王生涯見過許許多多憾事,賀融不是最慘的,也不差這一件,帝王很快將關注點轉移到這次召他入宮的目的上。
「魯國公說,你建議朝廷與西突厥結盟?」
賀融:「是。」
皇帝:「范懿,你說。」
被點到名的吏部尚書范懿應了一聲:「東、西突厥,皆為我朝心腹大患。莫說我朝,歷朝歷代,從未有與北方外族達成真正和解的,他們野性難除,哪怕和親,能維持一二十年的邊疆安寧,已是很了不起,更不必說壓根就不牢靠的結盟,因為中原富庶,突厥貧瘠,從來就沒有什麼共同利益可言。」
皇帝:「你聽見了?」
賀融拱手:「陛下容稟。」
皇帝:「說。」
賀融:「東、突厥伏念可汗,被推舉為可汗之初,就已橫掃東、突厥各部,以他的年紀和能耐,遲早會將手伸向西突厥的,更何況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經年過六旬,從精力和壽命上看,都遠遠不及伏念。所以突厥內部,本身是有矛盾的,並非鐵板一塊,我們可以利用這種矛盾,達成我們的目的。」
「對於西突厥而言,同樣如此。摩利可汗雖然年事已高,但他能夠統治西突厥數十年,必然不是平庸之輩,伏念的野心,他不可能看不到,西突厥內部,很可能也有許多人,因為摩利的年紀而蠢蠢欲動。這種情況下,摩利想要內外壓制,就需要引入第三方的力量。如果與我朝結盟,我們可以幫他們牽制東、突厥,他們則可以幫我們牽制蕭豫,讓蕭豫不至於那麼猖狂,又能暫時穩定住邊疆的局勢。假以時日,我朝休養生息,國庫充盈,拿下蕭豫,甚至踏平突厥,開疆拓土,也是遲早的事情。」
皇帝沒有打斷他,其他人也就沒出聲,賀融得以流暢地說下去。
「而摩利的可敦真定公主,就是我們與西突厥接觸的突破口。一個離開中原多年的人,哪怕現在中原已經改朝換代,但故土依舊是那片故土,對她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可以說服真定公主,讓她幫我們促成與摩利可汗的結盟。」
可敦,即突厥人之皇后。
終於將要說的說完,饒是賀融再鎮定,也不由暗暗吐出一口氣。
皇帝不置可否:「周相怎麼看?」
周瑛微微皺眉:「敢問三公子,你如何確定真定公主會被說服?就算真定公主願意幫忙,她是否有這個能力?」
要知道,真定公主是前朝公主,前朝被高祖皇帝所滅,按理說,本朝對真定公主,那可是國仇家恨,她不煽動摩利可汗找本朝麻煩都不錯了,怎麼還會出手幫忙?
賀融:「我不敢保證她一定會幫忙,但只要有這個可能性,就值得一試,若真能與西突厥結盟,共同牽制東、突厥與蕭豫的話,起碼五年之內,起碼在摩利還在世的時候,邊境可以不起戰火。至於真定公主的能力,我聽說異族人素來尊崇強者,弱肉強食,真定公主起初嫁去草原時,也不過是摩利可汗三位妻子裡的其中一位,但這麼多年下來,她非但沒有紅顏早逝,沒有色衰愛弛,反倒成為摩利唯一的可敦,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厲害嗎?」
大殿之中一時無聲,皇帝道:「諸位愛卿,可還有想問的?」
齊王道:「恕臣直言,這一切,都是賀融的推測,說到底,也只是紙上談兵。此去西突厥千里迢迢,我朝自立國意以來,從未派人與西突厥接洽過,更勿論見過真定公主,那邊情形如何,誰也不知道,恐怕實現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嗯了一聲,掃視眾人:「你們也都是這麼看的?」
戶部尚書張嵩道:「臣倒以為,賀融的提議,也不是全然不可為。但此去路途遙遠,艱險重重,不僅要平安到達,充當說客使者,還不能是木訥蠢鈍之輩,這其中變數很大,人選更難定。」
他說的是大實話。
就算沒病死在路上,也可能被蕭豫或東、突厥的人發現,丟了小命,就算一切順利,抵達西突厥,也可能一言不合,就被摩利可汗命人殺了。
就算以上情況都沒發生,說不定真定公主國仇家恨加在一起,根本就不想聽使者的話,直接讓人拖下去斬了。
這種吃力不討好,隨時有可能喪命的差事,誰願意去?
即使有人願意富貴險中求,他有這個能耐完成差事嗎?
張嵩覺得賀融的提議雖然不錯,但實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止張嵩,許多人都這麼想。
皇帝也覺得這個建議其實不錯,因為派去的人必然不可能勞師動眾,如果能完成,那當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那對朝廷也沒有任何損失。
所以他問道:「張嵩所言,諸位愛卿都聽見了,有何想說的?」
齊王心中微動,他也看出這件事中所隱含的巨大回報,腦海裡立時翻出手下不少門客的面孔,思忖有什麼人選可以推薦上去,先將這份功勞給提前撥攏到自家懷裡再說。
思及此,他不著痕跡瞥向衛王,後者正低頭沉吟,似也打著與他一般的主意。
然後,齊王聽見一人道:「我願去。」
他一愣,反射性朝賀融望去。
後者背脊挺直,面沉如水,無波無瀾,不喜不悲。
齊王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這個侄子看,心想賀融這是瘋了?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一去,非得是九死一生,波折重重,說不定連命都要丟在那裡,屍骨無存,連傻子都能知道的事,他為了潑天富貴,竟連命都不要了?
不單是齊王,滿殿的人,都在看賀融。
賀泰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從未認識過這個兒子。
皇帝也是微怔,隨即皺眉:「你可知你在說什麼?」
賀融伏身行了一禮:「是!陛下,解鈴換需繫鈴人,既然這個主意出自我口,由我去,再合適不過。」
皇帝沉默片刻:「你這一去,很可能沒法活著回來。」
賀融:「是。」
皇帝:「如果你被蕭豫、伏念,乃至摩利或真定的人抓住,挾為人質,朝廷也不可能派兵去救你。」
賀融:「是,到得那時,我必先捨命謝家國,以免受辱,累朝廷蒙羞。」
他回答得毫不遲疑,倒令皇帝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皇帝:「若能順利抵達西突厥,你打算如何說服真定公主?」
賀融:「若陛下允許,屆時我想先求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也好與真定公主談判。再要請陛下賜金冊寶印,正式對真定公主進行冊封,予其本朝公主的尊榮身份。還有,請陛下在長安賜下宅邸,以便真定公主能回長安養老。」
吏部尚書范懿道:「真定公主遠在塞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歸返長安,就算她願意幫助我朝,賜宅一事也不必那麼著急吧?」
賀融淡淡道:「若不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她又憑什麼相信我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也得這理足夠令人心悅誠服,這情足夠令人感同身受吧?」
皇帝暗暗點頭,能說出個一二三四,可見這個提議也不是頭腦一熱心血來潮,賀融的確是做過準備的。
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能當場就拍板,皇帝也未當場表態,只道再議,就讓眾人各自歸家。
賀融跟在賀泰後面,離開紫宸殿。
他可以感受到許多道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的目光,有疑惑,有驚訝,有深思,也有嘲笑他急功近利,不知惜命,又或者覺得他不自量力,口氣比天大。
賀融不在乎這些目光,這個提議到底有多大的可行性,明白的人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人,又何須跟他們白費唇舌。
為了今日有可能會出現的這一幕,他反覆在心裡推敲了許久,當時在竹山縣,跟譚今索要輿圖來看的時候,順道也將北方邊境的形勢分佈都牢牢記在心裡。
有朝一日果真能用上的時候,他的心情也並未像想像中那樣激動。
所有激盪洶湧,俱都化作靜水流深。
「大哥!」齊王從後面走過來,目光落在賀融身上,「三郎。」
賀融拱手:「九叔。」
齊王歎了口氣:「你這孩子,太衝動了,怎麼也不跟長輩商量一下?大哥,西突厥路途遙遠不說,又凶險無比,回去之後你可得與三郎好好說說,免得他當真一時衝動鑄成大錯!」
賀泰原也覺得賀融太不知天高地厚,但聽見齊王這麼說,不知怎的,卻臨時改了想法,道:「九郎一番好意,但陛下也沒說這個提議不好,大錯不大錯的,又從何說起,你言之過甚了!」
齊王有點意外,似沒想到回京之後就變得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長兄也有如此硬氣的時候。
賀泰滿懷心事,不欲與他多說:「我與三郎先行一步,日後再與你細說。」
齊王一笑:「也好,大哥請。」
他站在原地,目送賀泰父子走遠。
衛王走過來笑道:「九哥,今日宮中小聚,你我母妃都在殷貴妃處,你可要與我一道去請安?」
齊王拍拍他的肩膀:「改日吧,昨日我已經去請過安了,今日有事,你自個兒去吧,代我問各位母妃好。」
衛王見他腳步匆匆,微微一笑,轉身往反方向離去。
……
賀泰鐵青著臉,一路都沒說話,直到離開宮門,上了馬車,見到賀融平靜神色,一股怒火登時就壓不住了。
「你到底在胡鬧什麼!」
賀融:「父親,我沒有胡鬧,入宮是陛下所召,我只是回答了陛下的詢問。」
賀泰氣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為什麼要自告奮勇!你今年還不到二十,除了竹山和京城,哪也沒去過,你還想去西突厥?長能耐了啊!」
賀融歎了口氣:「父親,當時陛下那麼問,其實就是存著想要我去的心思。」
賀泰一愣,隨即反駁:「不可能,陛下怎麼可能看得上你?更何況,你還是他的親孫兒!」
賀融耐心道:「陛下對我的提議心動了,想派人去,但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有能力的,如今大多身居要職,他斷不捨得讓人折在塞外,沒能力的阿諛奉承之輩,去了也是白去,與其等陛下親自點名,還不如我主動請纓。我是皇孫不錯,但陛下的孫兒那麼多,我自小跟著您流放在外,生母又是那樣的罪名,少我這麼一個,陛下並不覺得吝惜。」
賀泰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說不出半個不字。
賀融:「若我能順利歸來,不僅是大功一件,而且對父親來說,也是好事。」
賀泰澀聲道:「為父還沒到要賣子求榮的份上,之前陛下問我要封王,還是要送嘉娘去和親,我已經拒絕了。」
賀融微微一愣。
賀泰:「怎麼,在你眼裡,你爹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出賣兒女換取自己的好處?」
賀融忽然握上他的手,冰涼的觸感讓賀泰不由抬頭,對上兒子鄭重的眼神。
「父親,我姓賀,這些年,我們一家在竹山,熬過多少艱辛,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如果我們不努力,這樣的好日子,遲早又會消失。陛下再對您如何,畢竟也是您的父親,我們的祖父。但齊王、衛王,只是您的兄弟,只是我們的叔父,這兩者,天壤之別。我們家,不能只有您在孤軍奮戰。」
他的父親,性情有些軟弱,健忘,喜歡遷怒,推卸責任,也有自己的私心,但並不算一個壞人。
嚴格說起來,賀泰不算慈父,更談不上什麼睿智遠見,但他們一家經歷過的那些苦難是真的,賀泰雖然有過掙扎,也的確沒有在關鍵時刻拖過後腿。
想做,跟已經做了,是兩回事。
打從很久以前,賀融就知道,人心是經不起考驗的,如賀泰這樣的人,能夠為了女兒拒絕一個封王的誘惑,已經非常之難得了。
他的這番話,賀泰聽得有點失神,心頭熱流湧動。
這是父子倆頭一回交心,頭一回開誠佈公地談到全家的前程,賀泰本人的命運。
「……如果陛下同意,你真要去?」他遲疑問道。
賀融點點頭。
賀泰的怒意已經消退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無力感:「你有幾成把握?」
賀融搖搖頭:「隨口說出來的話,總是抵不過任何突發的意外,我不知道有幾成把握,只能盡力準備。」
賀泰歎氣:「也是。」
父子倆一路無話,直到回家,馬車停在魯國公府門前,一家人聽到動靜,都趕出來迎接。
賀穆賀秀他們也回來了,聽說賀融被召入宮,都擔心是不是出了事,見父子神情平靜,全須全尾地回來,後面也沒跟著甲冑士兵,都鬆了口氣。
賀穆道:「聽說三弟臨時被召入宮,我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可急死我們了!陛下說什麼了?為何三弟也要去面聖?」
賀泰在紫宸殿高度緊張,離宮之後鬆懈下來,現在回想自己當面拒絕皇帝的勇氣,頓時滿心都是疲憊:「你一口氣問這麼多,讓我回答哪個?」
賀穆差點沒被噎死:「您就隨便跟我們說說,也好讓我們安心!」
眾人滿心忐忑,待聽賀泰將事情說完,卻都變了神色。
賀穆更是望向賀融,失聲叫道:「你瘋了?!」
賀湛什麼話也沒說,只望住賀融,深深皺眉,面上不掩憂色。
賀僖也道:「三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口舌靈便,我知道,那什麼公主,你想說得她動心,肯定有你的法子,但西突厥是蠻荒化外之地,這一路上不知道會遭遇多少艱難險阻,你可別還沒見著公主,就死在半路上……」
「你就別添亂了,給我閉嘴!」賀穆氣道。
賀僖縮縮脖子,不敢再說。
賀秀:「其實我倒覺得,三郎這個法子不錯,否則陛下也不會動心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不過朝廷人才濟濟,怎麼也輪不到三郎親自去吧!」
賀穆沒理會他們七嘴八舌,直接望向賀融:「三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馬車上已經都說了,賀融迎向眾人憂心忡忡的神情,歎了口氣:「大哥,如果可以不必冒險,就坐享其成,我當然也不願意千里迢迢跑去西突厥,但如果陛下正式下詔讓我去,我卻推拒不去,對我,對我們家,陛下會怎麼想?」
賀穆徹底愣住了,良久,恨恨道:「你就不該給父親出這麼一個主意!」
但說完這句話,他也覺得無奈。
賀融出這個主意的時候,並沒有料到一定能用上,如果皇帝不問,父親肯定不會主動說。
說到底,一切都是巧合與莫測。
賀融反過來安慰他們:「陛下也不一定會採納我的建言,現在擔心,為時尚早,就算最後確定下來,由我前往,陛下肯定也會加派人手護送,他同樣希望我順利歸來,而非去送死。」
賀穆歎息。
最後還是賀泰道:「好了,事已至此,就不要多說無益的話,先等等看陛下那邊有什麼旨意吧,若實在避不過去,我們再想想怎麼幫三郎,求陛下多派些侍衛也罷,路上安排個太醫隨行也罷,總之要讓三郎盡量能平安歸來。」
賀穆有些意外,經過十餘年軟禁,已經變得有些怯於任事的父親,頭一回表現出一家之主的擔當。
他並不知道,是馬車上的那番父子對話,令賀泰意識到危機感,又激起些鬥志來。
兄長們在說話的時候,賀湛始終沒有出聲,直到眾人各自散去,他依舊坐在原地,動也不動。
賀融伸手過來,揉揉他的頭頂:「怎麼,傻了?」
自從十歲之後,賀湛就不喜歡別人摸他的頭頂,這大抵是少年們的一點彆扭,但眼下賀融作這個動作時,賀湛連躲都沒躲開,可見完全心不在焉。
「五郎?」
賀湛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三哥,我與你一起去吧!」
賀融有些訝異,隨後失笑:「別說笑了,你好好在京城待著,不需要你逞能。」
「我不是逞能!」賀湛有點急了,「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冒險,你又不會武藝,還……總之,有我在,這一路上,彼此也有個照應,你該不會是怕我分薄你的功勞吧?」
連激將法都用上了?賀融挑眉,有點好笑,但更多的是感動。
為什麼這麼多兄弟裡,他獨獨對賀湛另眼相看?除了賀湛小時候喜歡跟前跟後,兩兄弟比較談得來之外,還因為賀湛這孩子看著熱情外向,實則內心是有些冷淡的,難得對人傾力付出,但只要他覺得值得,就會義無反顧。
這世上,只有很少的人,能夠看見賀湛的這一顆真心。
賀融慢慢道:「五郎,你現在這樣就很好。在禁軍,以你的能力,不怕沒有出頭之日,你與那些空有高貴出身,卻沒有相應能力的紈褲子弟不同,陛下遲早能夠發現你的光芒,到那時,你就已經走在他們前面了。而我,與你不一樣。出使西突厥,對別人而言,可能是災難,但於我,卻是機遇。這個險,我願意去冒。」
他望著賀湛著急中隱含焦慮的臉:「你有一條光明的坦途,我不能把你拉到懸崖上,讓你陪著我披荊斬棘。」
賀湛的心又酸又軟,攥作一團,有種想要流淚的酸疼,臉上卻擠出一個笑容:「如果我堅持呢?」
賀融:「那還不容易?告訴二哥,讓他把你打一頓關在家裡,你就老實了。」
賀湛氣急:「三哥!你怎麼能這樣?」
賀融拍拍他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賀湛:「三哥!」
賀融駐足,微微轉身,從門外鋪灑進來的光線,在他身上描繪出一層淡淡光暈。
「任何事情,想要成功,都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五郎,我並非抱著視死如歸的悲壯,你不必為我感到難過,又或者同情我。」
對方逆著光,賀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賀湛能想像出來。
他的三哥,自然從來就不是什麼軟弱悲情的人物。
或許別人看賀融可憐,但賀融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可憐。
賀湛吸了吸鼻子,為自己方才生出的悲憫感到慚愧。
賀融:「把眼淚鼻涕擦擦吧,真難看。」
誰難看了!賀湛想反駁,但他看著三哥遞來的手,最終還是撲哧一聲,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