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麻沸散的藥效過了之後,賀湛是被疼醒的。

他下意識動了動手臂,卻發現整隻手似乎被重重包裹著,半分也動不了。

「你的手被固定了,醫官說起碼要過一兩個月才能拆開,老實些吧。」有人在旁邊道。

聽見這個聲音,賀湛便沒有再急著睜眼,反是懶洋洋舒展身體,全身四肢百骸無一不透著酸痛,昨天那一役,雖只有短短片刻,可彷彿已將他一輩子的力氣都透支,眼下被柔軟被褥包裹其間,簡直動也不想動。

「三哥,我想喝水。」他沙啞著聲音道。

很快有一隻手穩穩扶起他的後頸,讓他稍稍坐起,又將不冷不燙的水遞到他唇邊。

幾口水下喉,賀湛滿足歎息一聲,似真似假道:「其實受了傷也沒什麼不好,可以成天睡覺,吃飯也有人喂,還有三哥陪我說話,人生如此,夫復何求……哎喲!」

他頭上挨了一記,頓時委屈得要命:「我拚死拚活,你還揍我!」

賀融:「把你揍傻,就可以過你想要的這種日子了。」

賀湛笑道:「那可不成,這樣的話,三哥豈不要照顧我下半輩子了,我怎麼忍心?」

賀融好整以暇:「這裡奴隸那麼多,你看中哪個,帶回去照顧你就是了,何必我親自動手?」

雖是開玩笑,賀湛想起阿青,難免暗自惋惜:「滯留在突厥的漢人奴隸,畢竟都是我中原子民,因戰爭被強擄來,三哥你能不能跟公主說一聲,將他們都遣回去?」

賀融點點頭:「公主現在正忙著清楚伽羅的殘黨,還有收服那些部落首領,這件事先往後放一放,待我們回去之前,我會跟公主說的。主要是現在各部族裡都有漢人奴隸,貿然將他們都帶走,只會讓各部族心生不滿,不利於公主收攏人心,穩定大局,所以還須從長計議。」

賀湛嗯了一聲,又歎一口氣。

「想回家了?」賀融將手放在他的額頭上,輕輕往後順,將他的頭髮捋順,力道不輕不重,讓賀湛不由舒服得微瞇起眼。

賀湛:「之前的那段日子裡,有時的確會想,想父親和大哥二哥他們,不知現在如何了,想禁軍裡的同伴,張澤是不是又闖禍了,還想楊鈞……」

賀融奇道:「楊鈞你也想?平時沒見你跟他多好,前幾年見我老跟他廝混在一塊兒,你還發過脾氣的。」

賀湛被他說得有點窘迫:「那會兒我想找你玩,誰讓楊衡玉老是成日拉著你說話,讓你不搭理我,再說那時候我還小呢,能一樣嗎?」

賀融故意道:「那現在就大了?」

賀湛知道不能順著三哥的話題說下去,不然被他繞進去又沒完沒了,就不肯接這茬:「但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反是覺得能在這裡多留幾日也不錯,看多了戈壁黃沙,青草牛羊,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賀融打趣:「你這次立下大功,回去之後定有封賞,說不定陛下還會因此給你指個高門貴女。」

賀湛挺樂觀:「在我前頭還有二哥,你,和四哥呢,不會那麼快輪到我的!」

賀融:「可以像我一樣先訂婚,我看李遂安就不錯,性子活潑,人也漂亮,你不喜歡嗎?」

賀湛不可思議:「三哥你上輩子是不是跟我有仇?還是我欠了你幾萬貫沒還?不對,你明明拿了我不少零花錢,還沒還我,快還我錢!」

賀融起身:「公主好像派人過來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賀湛:「你別藉故遁逃!」

他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平時走路遲緩的三哥此刻竟如泥鰍一樣滑不留手,以往常絕沒有的靈敏閃過他的動作,往外走去。

賀湛目瞪口呆,心說三哥難道你平日都在扮豬吃老虎嗎?

……

卻說賀融出了帳篷,還真就碰上前來尋他的鴻雁,道公主請他過去。

這些日子下來,賀融與真定公主身邊的人也都很熟稔了,彼此有份患難與共的交情在,連言談都隨意許多。

「想必公主那邊,應該都忙得差不多了?」

鴻雁笑道:「是,這幾日怠慢了三郎,公主深感抱歉,只是伽羅一死,有許多人需要公主出面安撫,許多事也需要公主親自處理,公主直至今日方才可以稍稍喘上一口氣。」

賀融表示理解,畢竟魯吉王子性情綿軟,雖說這意味著此人好控制拿捏,可也同樣意味著事事都要真定公主親自出馬料理,偷閒不得。

兩人進了帳篷,鴻雁行禮道:「公主,三郎來了。」

真定公主一邊端起盛著馬奶的碗,眼睛還不得閒地看著書檯上的羊皮卷,聽見動靜才抬起頭:「三郎不必拘禮,坐。」

賀融:「公主辛苦了,還請保重玉體,整個西突厥都還指望著您的。」

真定公主笑歎:「從前摩利還在時,我雖也從旁輔佐,卻未像現在這樣,事事都要親力親為!」

賀融:「能者多勞,貴人事忙,應該恭喜公主才是。」

真定公主一笑:「此次也多得你們的幫忙,我們就不必互相吹捧了,你們現在有何打算,準備啟程回去了嗎?」

賀融:「此話應該是我問公主才是,如今西突厥已由公主做主,但當初我來時,曾許下諾言,願盛迎公主東歸長安,頤養天年,現在也該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不知公主,是去是留?」

真定公主帶了幾分調侃:「就算我現在想回去,你肯讓我回?這裡沒我鎮著,魯吉根本壓不住那幫豺狼,很快又會出現第二個伽羅,你們之前所做的一切,就等於前功盡棄。」

賀融神情自若:「站在朝廷的立場,我非但希望公主能長留突厥,而且最好是長命百歲,如此一來,西突厥與中原,才有長治久安的時候,可當初我既答應了公主,就不能出爾反爾,若公主真心想回去,我也會幫忙安排,再請旨陛下,親自留下來,輔佐魯吉王子。」

真定公主喜怒不辨:「你真這麼想?」

賀融:「人無信不立。」

真定公主凝視他片刻,忽然笑了:「好一個人無信不立,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多謝你的好意,但我現在暫時還不想回去,也許十年後,二十年後,等我老得走不動時,我會想要回去看看……前朝歷代皇帝的陵寢,沒有被毀吧?」

賀融:「高祖皇帝當年曾令軍民百姓不得打擾前朝陵寢,而後也還派人在那裡守陵照看,如今已成定例。」

真定公主點點頭,隨即自嘲一笑:「都說近鄉情怯,我還未近鄉,就已情怯。想回而回不得時,心心唸唸,甚至連當年在宮中吃過的綠豆糕,都還記得滋味,可如此終於能做得了主了,卻又覺得一切模糊起來,長安早已不是記憶中的長安,皇宮也不再是我的家,回去又能如何,不過是不合時宜的異鄉之客罷了,還不如留在這個我已待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賀融知道,真定公主並不是需要他的答案,她心中自有一腔惆悵,奔回於長安與西域之間,日夜難安,鄉愁難解。

回到長安的真定公主固然尊貴,卻事事都要仰人鼻息,相反,在西突厥,她卻可以大權在握,令眾人俯首。

但凡性格稍稍不那麼軟弱的人,都知道應該如何選擇,更何況是真定公主。

賀融:「既然公主決定留下來,那我也應該幫一些忙,突厥人本以遊牧為生,不似中原那般定居農耕,這就決定了他們為了生存四處劫掠的本性,現在伽羅伏誅,群龍無首,或許他們蟄伏得了一時,但時日一久,本性復甦,依舊會入侵邊關,殺人劫糧,屆時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付諸東流。」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毫不意外:「不錯,你能想到這一點,可見你不單有智謀口才,還有長遠目光,可惜你不是突厥人,否則我定會全力支持你當上這西突厥的可汗。」

賀融:「多謝公主誇獎。」

真定公主:「我希望你能向你們陛下要來一批工匠,這其中要有織女,陶戶,還要熟悉農作的老農等等,最好再送些抗旱的糧食種子過來。正如你所說,給突厥人送再多的金銀糧食也沒有用,他們一日無法依靠自己種出糧食,一日就會想去搶,這種本性,再多一百個我在這裡鎮著,也無濟於事,所以必須讓他們像中原人那樣定居下來,等他們能穿上自己織出來的衣服,吃自己種出來的糧食,自然就不會再想著要冒著性命危險去搶去殺。」

賀融點點頭:「公主英明,除此之外,我還會呈請陛下,遷一批百姓到關外來定居墾荒。」

真定公主詫異:「只怕沒有人會願意到關外蠻荒之地來吧?」

賀融:「中原每年都有許多因旱澇天災而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們沒了家園,走投無路,要麼活活餓死,要麼依靠當地官府賑糧,飽一頓饑一頓,長此以往,官府也不堪重負,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他們到關外來,只須承諾土地種出糧食之後,上繳定額作為稅賦,其餘可以自留,應該也會有不少人願意來的,更何況他們來了之後,還可以與當地突厥人通婚,久而久之,胡中有漢,漢中有胡,這才是長治久安之策。」

真定公主歎道:「此計大善,不過非數十年不能見功,只希望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吧!」

賀融:「公主必能長命百歲,我還會呈請陛下,讓中原得道高僧,攜座下弟子至西域講經,贈佛像佛經等,以期慢慢教化人心,令突厥人如中原百姓一般,得佛光照拂,安居樂業。」

如真定公主這般傑出的政治家,一下子就看出賀融這句話的深意。

她似笑非笑:「你這一招釜底抽薪更妙啊,讓那些信佛的突厥人從根源上消除殺性戾氣,最終接受中原王朝的統治了。」

賀融不慌不忙:「若西突厥各部族首領篤信佛法,皈依佛門,對公主同樣只有百利而無一害。」

真定公主一揮手:「罷了,你也算用心良苦,我在西突厥坐得穩,中原王朝就能放心,同樣中原朝廷穩固強大,我在西突厥也就有了靠山,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沒有理由不同意你的建議。」

賀融:「公主深明大義,正是此理。」

「你們都給我加了一個大義的封號了,我能不大義麼?」真定公主打趣道。

賀融難得也跟著笑了一下。

真定公主忍不住道:「你真該多笑笑,包管這西突厥的姑娘家,個個都哭著喊著要跟你回中原。」

賀融苦笑:「公主莫要說笑了。」

「誰和你說笑?」真定公主道,「不過我也有一個建議,你回去之後,可以稟告皇帝,讓他決定。」

賀融:「公主請講。」

真定公主:「我如今已年近四旬,就算活到六十,也不過再多二十年壽命,對天下而言,二十年轉眼即逝,如果在我之後,沒有一個人,能繼承我的未竟之業,那麼我們今日所為之努力的一切,都將作廢,所有事情還是會回到原點。所以我希望中原皇帝能再派一個公主過來,嫁給魯吉也罷,嫁給魯吉的繼任者也罷,在我有生之年,還能手把手教她,讓她成為第二個我,也成為真正將中原與西突厥連接起來的使者。」

她見賀融沒有說話,便笑了笑:「我知道你們男人的尊嚴無非就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認有些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非得女人出面才能解決。」

賀融輕輕一歎:「我並沒有這樣想,其實我之所以會出使西突厥,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我不希望在您之後,還有漢家女兒,需要為家國犧牲自己的一輩子。」

真定公主:「但現在的中原王朝,還沒有強大到讓周邊部落都心服口服的地步,所以你必須考慮我的建議。」

理智上,賀融知道真定公主是對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點點頭:「我會將公主的話帶到,由陛下決定。」

真定公主失笑:「你平日裡性子沉穩到不像話,這會兒才看出一點少年的倔強來。」

心裡有堅持有固執,未嘗不是好事,她不也是因為那一點不甘心的固執,才能堅持到現在?

說話間,鴻雁帶著一名少女從外面進來,對方手裡還捧著一束野杏花。

鴻雁笑道:「公主,弘忽說要來給您獻花。」

真定公主朝少女招手:「這是從哪兒摘的?」

少女走過來,聲音嬌軟清脆,不似一般突厥女子那般粗礪:「不遠處有個野山溝,裡面全是大片大片的杏花,您要是喜歡,我明日再去摘些過來!」

真定公主讓鴻雁將花插好。

「喜歡,它讓我想起了長安城郊外的杏林。」

少女毫不掩飾地打量賀融,目光直白,卻並不令人厭惡:「你就是天、朝派來的使節?我叫弘忽,小名古辛。」

賀融不知這少女是何來歷,也頷首致意:「在下賀融。」

少女歪著腦袋:「聽說你們中原人都有表字的,你的表字是什麼?」

賀融遲疑片刻,還是道:「貞觀。」

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只聽得懂漢話,卻不會寫,貞觀是有什麼含義嗎?」

賀融見真定公主坐在一旁笑盈盈看著他們,也不插話,只好道:「天地之道,貞觀者也,這是《周易》上的話,淺顯些來說,貞觀就是天地的意思,往深裡說,貞觀包含了天地運行,日月周轉之奧妙。」

少女似懂非懂點點頭。

真定公主這才道:「好了,古辛,你先下去吧,我與三郎還有話要說。」

少女深深看了賀融一眼,這才行禮告退。

「古辛是伽羅的異母妹妹。」真定公主道,「但她從小與伽羅並不親近,反而是我一手帶大的。」

「??」賀融莫名其妙,不知道真定公主為什麼忽然會提起這個。

見他面露茫然,真定公主道:「三郎,你若肯留下來,我將古辛許配給你,她是伽羅的妹妹,身上也有歷代突厥可汗阿史那氏的血統,以你的能耐,將來必能成為西突厥可汗,再統一東西突厥,不比你在京城受人排擠冷落,要好太多嗎?」

賀融微微蹙眉。

真定公主:「你很奇怪我是怎麼猜到的?冒險遠赴萬里之遙的突厥,既有可能路上生病染疫,也有可能在突厥隨時丟掉小命,這份差事,在普通官員看來,尚且是一份苦差吧,你堂堂皇孫,天家貴胄,卻主動請纓來此,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麼?想建功立業有很多途徑,不是非得拿命來犯險,你本該更是如此。」

賀融自嘲一笑:「公主明察秋毫,什麼都瞞不過你。」

真定公主:「我聽說你是皇長子之子,但皇長子早年曾因故流放。」

賀融:「不錯,正如公主所料,我生母因捲入逆案而背負罪名,我父親又曾被陛下治罪,縱使身為皇孫,亦如公主當年一般,身不由己,如履薄冰。」

真定公主微微笑道:「那你不考慮我的提議嗎?我並非在開玩笑,古辛你方才也見到了,她容貌雖談不上沉魚落雁,也是美人胚子了,你若肯留下,我定全力協助你登上可汗之位。」

賀融的目光,從真定公主臉上,移到自己手中的紫竹杖。

相對起來,西突厥地廣人稀,固然貧瘠一些,卻更是一片大有可為的天地,而中原……

他無法預料,等自己回到長安之後,迎接他們的,又將是怎麼樣一個局面。

……

「那你答應她了?!」

賀湛急著直接就要起來,冷不防傷手撞到床邊,霎時疼得面容扭曲。

賀融還有心思嘲笑他:「你怎麼越發毛躁了?」

賀湛:「這種事想想都荒唐,我三哥本來是過來出使的,誰知搖身一變,差點成了突厥人的女婿!」

賀融好整以暇:「怎麼荒唐了,當突厥人的女婿不好嗎?我見過公主想讓我娶的女子了,對方是伽羅的妹妹,容貌不比我們見過的李遂安遜色多少,我若留下來,旁的不說,一個西突厥可汗就到手了,總比回去還要蠅營狗苟來得自在吧?」

賀湛更急了:「那我怎麼辦?陳謙他們怎麼辦!」

賀融:「沒了我,你回去正可獨攬功勞,再說刺殺伽羅,本來就是你的首功,陛下就算不給你封王,一個侯爵也是少不了的。」

賀湛顧不上其它,忙將他的手一把抓住不放:「三哥,你可別作弄我,咱們倆既是一起來的,自然得一起回去!」

賀融的手被他攥得吃痛,忍不住嘶了一聲。

賀湛稍稍鬆開,卻還是不肯放,生怕他憑空消失一般。

賀融只得道:「我沒答應。」

賀湛半信半疑:「當真?」

賀融無奈:「公主的提議固然誘人,但還不足以讓我捨下你們,留在這裡。」

賀湛白他一眼:「要是那女子生得再美貌一些,你是不是就答應了?」

賀融往他頭上敲了一記:「她就是貌若天仙,我也不答應,行了吧!」

賀湛忍不住咧開嘴:「這還差不多。」

賀融懶得和他說話,隨手拿起一份羊皮卷看了起來。

真定公主執掌大權之後,許多瑣事需要料理,賀融偶爾也幫忙做一些,薛潭則趁此在西突厥四處走,親自測繪出一些西突厥的地形圖,又陸續送回來給賀融。

雖然只有很少一部分,但於中原王朝而言,不啻一份極其寶貴的資料。

其實賀融也知道,光靠真定公主,根本不可能實現長治久安,只有當中原王朝足有強大,強大到周邊各部族都不敢輕易冒犯時,那時候才能有真正的和平。

而這一切,很有可能需要通過一兩場,甚至更多的大規模戰爭來實現,到時候薛潭測繪的這些地形圖,就能派上大用場了。

賀湛湊過來,下巴擱在他肩膀上:「三哥,我覺得現在的東、突厥,比西突厥還要危險百倍。」

賀融還未來得及答他,外面便有鴻雁的聲音匆匆響起:「三郎,公主請您過去,有急事。」

「怎麼剛回來,又找!」賀湛嘀咕。

「我去看看。」賀融拍拍他,示意他挪開下巴,起身離開了。

賀湛撇撇嘴,躺下來對著羊皮卷髮呆。

此時他還不知真定公主之所以急忙派人來喊賀融過去,是因為收到一個令人大為吃驚的消息。

《麟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