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灞橋如故。
賀泰不時瞇起眼朝遠方眺望,恨不得地平線上立時生出一支隊伍來。
與他一同奉命出來迎接的禮部尚書盧容見狀就笑道:「殿下莫急,按照行程,他們今日應該就能到了,再等等。」
賀泰忍不住道:「兩年不見,也不知他們是否變了模樣,聽說塞外風沙多,可別變得比我這個爹還蒼老。」
盧容差點沒給這位魯王殿下的想像給跪了,他乾笑兩聲,心說您這已經足夠老相了,您那兩個兒子才二十出頭,再顯老也不可能比您還厲害。
賀泰嘮叨的癮上來,剎也剎不住,傾吐對像變成盧容:「這兩年裡,我想了又想,覺得很是對不住他們,他們年紀輕輕,就要冒此風險,說到底,還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不中用。」
盧容心想這夠讓人討厭的,明明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嘴上仍得安慰他:「殿下言重了,兩位皇孫少年有為,又為朝廷立下如此大功,別說在尋常人家了,放眼天下,這等少年英才,也不多見。」
賀泰臉上帶出幾分得意來:「那是,其實早在他們小時候,我就已經看出他們與眾不同,尤其是三郎,早熟穩重,懂事得很,小小年紀就會給我出主意了。哎,誰家的孩子能這麼聰明啊!」
「……」盧容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臉上的笑容還是多年宦海歷練出來的。
賀泰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心情,依舊喋喋不休地訴說他對兩個兒子的思念之情,盧容恨不能轉身就走,卻還得站在旁邊微笑傾聽,時不時點頭,彷彿當真專注投入。
兩人貌合神離地聊了一會兒,前方哨站的士兵飛馬疾馳回來,稟報道:「兩位郎君,前方使節團已到,很快就能過來了!」
盧容精神一振,總算不用再聽魯王囉嗦,他覺得現在哪怕是要讓自己去跟賀融賀湛他們聊上一整天,他也是願意的。
賀泰果然住了口,雙目不住眺望,就差踮起腳尖了。
不多時,一行人出現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
為首之人,可不正是暌違兩年的賀融賀三郎?
賀湛在他左首,英姿颯爽,衣袍飛揚。
賀融右首則是一名異域打扮的男子,賀融不時轉頭與他交談幾句。
車隊漸行漸近,到賀泰他們身前數十步時,賀融等人就下了馬,朝這邊走來。
賀融離京前,盧容見過他一回。
那是在金殿之上,皇帝召見,賀融獨坐中央對答,周圍俱是元老重臣。皇帝詢問出使之事,他一人侃侃而談,雖是初登寶殿,卻絲毫不懼,那時盧容就對賀三郎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相信不單是自己,只要是聽過那場金殿應答的人,就很難不記住賀融。
時隔兩年,賀泰所擔心的「風塵滿面鬢如霜」並未出現。
恰恰相反。
賀融清俊如初,更多了幾分歷經磨礪的穩重。
非但是他,賀湛、薛潭,乃至他們身後的那一百餘名衛士,皆是如此。
塞外之行帶給他們的,不僅僅是風沙漫天,艱難險阻,拼卻性命安危換來的榮譽,還有堅韌的心志,以及沉穩淡定的心態。
若說從前的賀融就像一把尚未出鞘,更未開刃的寶劍,那麼現在的他已然利劍出鞘,劍鋒崢嶸,他讓那些曾經因為殘疾而瞧不起他,輕視他的人,都不得不將自己從前的想法收回去。
魯王資質平平,卻不知修了幾世的福氣,非但膝下兒女如雲,而且個個長進。
相形之下,齊王世子如今還在崇文館讀書,根本沒有半點當差的經驗,衛王世子更是年幼。
如果陛下看的不是兒子,而是孫子……
盧容沒有再想下去,因為賀融一行人已經到了眼前。
「拜見父親,盧尚書,一別兩年,兒子不孝,不知父親身體可好?」賀融拱手道。
夏末秋初,暖陽高照,不知是否光線緣故,從前不苟言笑的賀融,如今也帶上一點笑影,不再顯得那麼難以親近。
賀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兩個兒子,心中激動難平,連帶眼中也冒出淚花。
他拍拍兩人:「肩膀變寬厚了,人也高了,好,好,回來就好!」
賀湛:「讓父親擔憂了。」
賀泰佯怒:「你也知道為父會擔憂啊,當日聽說你三哥要走,你二話不說,非要跟隨,還跑到陛下面前先請了旨,先斬後奏,若你有個三長兩短,為父豈不一下子要痛失二子?」
賀湛笑道:「可如今我與三哥都完好無缺地歸來,父親也該放心了。」
盧容輕咳一聲:「魯王,還有陛下聖旨未宣。」
賀融與賀湛還不知賀泰已經封王的事情,聞言不由對視一眼。
賀泰醒悟:「是,請盧尚書先宣旨吧!」
盧容宣讀的旨意很簡單,沒有具體封賞,先是對西突厥使節表示歡迎,褒獎眾人不遠萬里迎接使節的辛勞,又表彰他們奔襲東、突厥,解圍甘州的功勳,讓他們各自先歸家與家人相見,賀融與突厥使節先行面聖,其餘人三日後再上紫宸殿聽封。
眾人領了旨,謝過恩,再在賀泰與盧容的帶領下,重新上馬,浩浩蕩蕩由明德門入城。
賀融抬首,城門匾額上,明德門三字熠熠生輝。
賀湛驅馬過來:「三哥,你在看什麼?」
賀融悠悠道:「我只是想起,當年我們跟著武威侯從房州回京,武威侯為朝廷打了勝仗,所以可以從明德門走,而我們只能與他們分開,單獨去走延平門。」
「是啊,」賀湛也想起來了,不由感慨,「沒想到現在我們也可以走明德門了!」
這一行人入城,自然引來萬眾矚目,賀融身後的衛士們無不挺直了胸膛,面色越發肅穆。
他們一路雖風塵僕僕,但那股威武肅殺之氣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經過兩年的磨礪,即使同為禁軍的其他人,與他們比起來,也相形遜色了。
眾人抵達宮門外面,盧容對賀湛等人道:「你們先去北衙交還甲冑武器,賀融、薛潭與使臣隨我入宮。」
衛士們一動不動。
盧容正奇怪之際,卻聽賀湛大聲道:「跟我走,去北衙!」
「得令!」
衛士齊聲一吼,區區百人,居然也有氣沖雲霄之勢,讓毫無防備的盧容和賀泰嚇了一跳。
賀湛一揮手,所有人跟在他後面,井然有序地離開,竟連馬蹄聲都彷彿一致無差。
賀融:「讓父親和盧尚書受驚了,出門在外,令行禁止,這也是為了能夠早日完成朝廷交代的差事。」
盧容笑道:「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連陛下也沒料到你們居然還能帶著西突厥的援兵去奔襲東、突厥後方,為甘州解圍。」
說話間,幾人已經來到紫宸殿,馬宏在門口等候多時,不等他們近前,就忙迎上來。
「各位郎君,陛下在裡面等著,請!」
西突厥這次派來的使臣,是西突厥中親真定公主一派的,他們一向支持西突厥與中原朝廷交好,更希望改革突厥,使突厥往漢化的道路上走,自然與真定公主不謀而合。
這一派人原本在突厥貴族上層佔少數,不成氣候,但真定公主掌權之後,假以時日,這樣的局面肯定會有改變。
皇帝坐於御座之上,接受眾人行禮。
賀融遙遙一望,只覺皇帝雙鬢生白,比兩年前蒼老許多。
但對方看起來精神尚可,先是與西突厥使者交談,對真定公主的深明大義極為讚賞,賞賜對方不少金銀財物,便讓使者先去驛館休息。
接著才是重頭戲,皇帝對賀融他們此去這一路的情形十分感興趣,先是詢問了路上的情形,又認真聽賀融講述兩年中發生的大小事情,間或插嘴問上一兩句。
他們這一段經歷,說是驚心動魄,跌宕起伏也不誇張,待賀融說到賀湛刺殺伽羅那一慕時,非但皇帝聽得屏息凝神,連賀泰都忍不住輕輕倒抽一口涼氣。
大殿之中一片寂靜,宮娥扇風的動作情不自禁頓住,皇帝卻沒有察覺,依舊入神。
「……這時伽羅就被一擁而上的突厥衛士制服,誰知當時情勢緊張,五郎一時失了節制,竟將人活活勒死了。」
說完一大段話,賀融終於可以歇上一刻。
馬宏忙遞上茶水,賀融也不客氣,仰頭一飲而盡。
皇帝輕輕舒出一口氣:「五郎不容易,他的手現在如何了,沒落下傷病吧?」
賀融:「謝陛下記掛,後來細心保養,並無大礙。」
皇帝:「那後來你們奔襲東、突厥後方,又是怎麼回事?」
賀融:「當時真定公主得到消息,東、突厥伏念親自帶兵進犯張掖城,我出關時,猶記張掖守軍不多,唯恐刺史梁昱守不住,就稟明公主,讓賀湛帶上一百禁衛,以及西突厥五千騎兵前往東、突厥,奔襲他們的牙帳。伏念得知消息,連忙帶兵回撤,這時甘州之危得解,我們也已經撤回來了。我不擅沙場馳騁,此事多賴賀湛與陳謙等人一手主導;還有薛潭,他奔走西突厥各地,觀察地形,繪製輿圖,只是時日有限,西域又疆域廣袤,無法一一去到。」
皇帝極為高興:「這是意外之喜,現在用不上,以後總能派上用場,你們實在是大大出乎朕的意料,此行圓滿,不僅有功於朕,有功於朝廷,更是有功於社稷,有功於天下,來日朕必要上告太廟,以彰其功!」
賀融與薛潭俱都行禮拜謝。
賀泰也很高興,兩個兒子立下如此功勞,他這個當父親的自然面上有光,若說先時封王之餘還有些許遺憾,如今這點遺憾也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濃濃驕傲,畢竟如今朝中三王,齊王與衛王再得天子青眼,也沒有賀融賀湛這樣能幹的兒子。
這麼一想,他忍不住又低頭拭淚。
換作以往,皇帝必然要斥責長子軟弱類婦人,但今日同樣滿懷喜悅,也就只掃了賀泰一眼,沒再出口掃興。
馬宏適時上前,輕聲道:「陛下,藥都熱第二遍了。」
「囉嗦!」皇帝有點不耐煩,原本還有許多話想問,被這一打斷,只覺興味索然。
「罷了,你們一路長途跋涉,今日就先到這兒吧,先回去歇息,三日後再與其他人一道上朝聽宣。」
他頓了頓,又對賀融道:「你的婚事,且不必傷心,朕再為你另指就是。」
賀融先是一愣,而後茫然,壓根就不知道皇帝這飛來一句,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來得及讓他多問,皇帝揮手讓他們退下,幾人只得領命告退。
出了宮門,薛潭歸家,盧容另有去處,餘下賀泰賀融父子二人上了馬車。
賀融這才道:「還未恭喜父親封王。」
「嗨,這也不算什麼,你爹早二十年,就已經是魯王,現在不過是復爵罷了,不值一提!」賀泰勉強要做出謙虛的樣子,卻難掩眉宇間的飛揚自得。
賀融有點好笑,又有些無奈。
他的父親這半生也算經歷了不少坎坷,可直到如今依舊學不會掩飾情緒,這不是個優點,但也有好處,起碼像皇帝那樣精明的人,絕不會樂意看見一個城府深沉,處處算計的兒子。
賀融:「家裡一切都還好吧?」
「挺好,你二哥也成了親,還有為父,咳咳,」賀泰微有些不好意思,「陛下也給我賜了婚。」
賀融微微蹙眉,難道父親沒有將庶母袁氏扶為正妃?
賀泰沒有發現他的神色變化,自顧說下去:「是秦國公裴舞陽的孤女,雖說對方年紀與你相差彷彿,但名分大義不可混淆,你回去之後還須對你的母親禮數周到。」
賀融輕聲問:「那袁庶母呢?」
賀泰一愣,面上微微流露出不自然:「陛下賜婚,為父總不能違逆聖意吧?」
賀融:「袁庶母隨同父親流放房州,這十數年來,患難與共,又幫忙料理家務,雖然名分上是父親側妃,但實際上,這些年來我們都敬她如母,父親緣何不跟陛下說明?」
賀泰有點不高興了:「天下豈有當兒子的對父親妻妾指手畫腳的道理?陛下若不賜婚,我自當為她正名,但如今你的嫡母也進門了,再說這些有何益處?」
賀融不言語了。
賀泰意興闌珊地揮揮手:「罷了,你能回來本是喜事,家裡你大兄他們已經準備好為你們接風洗塵,還是不要提這些掃興的事了!」
賀融:「方纔陛下提及我的婚事,不知父親可知何故?」
說起此事,賀泰也忍不住歎了口氣:「你離家兩載,杳無音信,京城裡時常有流言蜚語,別說旁人了,我與你大哥他們,也常擔心你和五郎是否還能回來,林家自然更是擔心。更有那些喜歡說三道四的小人,在林家耳邊閒言碎語,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來二去,那林氏女就病倒了,沒多久就過世了,這還是一個月前的事,誰也料不到,你們就回來了。」
賀融沉默不語。
賀泰安慰道:「這也是她福薄,不然多撐一陣,等到你回來,說不定人聞喜事精神爽,立馬就好了呢,你也別太難過,等過了這一陣,我再請陛下為你賜婚,你如今立下功勞,婚事也當更往上走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若說前面的勸慰還似模似樣,後面那兩句就有點不像話了。
賀融無語片刻,又問起老爹:「父親封王,陛下當有個說頭吧?」
賀泰撓撓頭:「此事說來的確有些蹊蹺,幾個月前,正逢太子忌日,陛下想去祭奠太子,就讓我與衛王守著京城,他老人家則帶上齊王同去,誰知回來時,陛下他老人家臉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若說是齊王觸怒了他,可陛下又沒痛斥齊王,不過齊王的臉色不好看是真的。後來陛下就封我為王,也厚賜了衛王,明面上是說我們恪盡職守,有功必賞,可實際上的情形,誰都不知道,當時在陛下身邊的只有馬宏,他又不可能透露半句。」
他肚子裡也有滿腹疑問,忍不住問賀融:「你說是不是齊王說了太子的什麼壞話,讓他老人家不開心了?」
賀融搖首:「齊王不會這麼傻的。」
賀泰:「說得也是,為父這兩個弟弟,一個比一個聰明。」
賀融:「陛下祭陵的事宜是誰打理的?」
賀泰:「衛王,他一直掌管禮部。」
賀融點點頭,心道可能是衛王在祭禮或祭品上做了什麼手腳,但他並未親眼得見,這話也不能亂說,就沒再多言:「父親平素當差,還順利吧?」
賀泰:「還行吧,也就那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說話間,馬車徐徐抵達魯王府。
賀穆早已率領弟妹等候在大門口,見賀融隨同父親下了馬車,不由喜形於色,先是朝父親行了一禮,沒等賀融反應,直接上前將他一把擁住。
「好三郎,我們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來了!」
賀融也禁不住露出一絲笑意:「兩年不見,大哥力氣也變大了,這是要把我勒死不成?」
賀秀哈哈大笑,摩拳擦掌:「大哥抱完,還有我呢!」
賀僖也在後頭湊熱鬧:「那我也抱一回?」
賀秀:「你一邊待著涼快去!」
賀僖撇撇嘴:「就會拆我台!」
賀融與他們一一擁抱過,又摸摸七郎賀熙的腦袋:「長高了。」
賀熙害羞一笑,小小聲道:「三哥好。」
人群之中另有一名面目陌生的年輕女子,年紀與賀穆差不多,從對方裝扮和容貌上不難辨認其身份,賀融上前行禮:「賀融見過母親。」
裴氏含笑點頭,沒有擺嫡母的架子:「一家人,不必多禮,我已吩咐廚下準備了一桌酒席,你剛到京就入宮,想必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快入內再說吧!」
旁邊侄兒賀歆的個子躥高了不少,性情卻越發外向,趁著眾人入內的工夫,一邊拉賀融的袖子問:「三叔有沒有給我們帶禮物?」
賀融微微一笑:「西域貧瘠,遠不如長安,我兩手空空,什麼沒帶。」
賀穆:「平安回來就行了,還要什麼禮物?」
賀秀笑道:「三郎,這回你們出大風頭了,我聽說你們入城時走的明德門,那可真是威風八面,萬眾矚目了!」
賀融:「我們沾了西突厥使節的光罷了。」
賀秀一把拉過他:「我看是使節沾了你們的光才對!好了好了,既然回到家,就不必拘束,五郎先行沐浴去了,你要不要也先去洗個澡,末了與我們好好說說這兩年的事!」
賀穆:「三郎旅途勞頓,先讓他吃飯歇息吧,有什麼話以後再說也不遲。」
其他人嘰嘰喳喳,賀嘉根本都插不上話,有些著急,賀融看見了,將她拉過來:「亭亭玉立,可以成親了。」
賀嘉佯怒:「你還是不是我親哥了,剛回來就忙著趕我出家門!」
眾人大笑起來,一時其樂融融。
先時賀融帶著高氏入京,因皇帝並未召見,她也不能無召入宮,就先跟著賀湛一道回魯王府,此時聽聞賀融從宮裡歸來,就跟其他人一起出來迎接。
賀融對賀泰與裴氏道:「高氏隨同我們一起出使西突厥有功,我已一併寫入奏疏為她請功,這些日子,她暫且住在這裡,有勞母親代為安頓,待陛下旨意下來,我再另行安排。」
裴氏笑道:「說這些客套話作甚,這裡也是你的家,想讓誰來,就讓誰來,安排個空屋子出來容易得很,你院子隔壁正好空著,你想讓高娘子住在廂房,還是就近?」
賀融想了想:「就近吧,那就麻煩母親了。」
他本意是沒把高氏當外人,也覺得這樣有事找她更方便些,誰知賀家眾人聽見這話,卻都誤會了,看高氏的眼光也立時變得不同起來。